同门-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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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生存下去,她不得不忘记我。”
“可是,现在你回来了,瞎子也知道你们是一家人,齐家活齐家良简直是比你大几码的印子。”
“是,真相像。”
“一家团圆岂不是好事?”
“他们已经搬了家,两岁的我,如何找得到这样遥远的家?”
“你已经二十岁了。”
金瓶惨淡地笑:“不,在我记忆中,我永远只有两岁,赤足,脚底长了老茧,剃光头,脑顶长满恶癣,四处找我的家。”
沈镜华黯然:“金瓶,你——”
“她的头发像银丝般,可是剪得很短,梳理得很漂亮。”她在形容齐太太,声音中带着爱慕。
“我送你回家。”
“不,我肚子奇饿,想大吃一顿。”
一个人悲怆或快乐过度,均有奇异反应。
那天回到公寓,秦聪已经回来。
“我已经考进微软,明日上班。面试题目是:如何挽回本公司受损的声誉。”
金瓶不出声。
她忽然呕吐起来。
秦聪扑过去扶住她。
玉露连忙帮她清洁。
《同门》 第二部分千万朵紫藤一起开放(5)
金瓶躺在沙发上,一声不响。
片刻,相熟的中医师来了,诊治过,说是连日劳累,加上积郁,又水土不服,他留下药方。
秦聪立刻出外配药,不消片刻,家里药香扑鼻。
“你到什么地方去了?一回来就病。”
金瓶却说:“你打算怎样挽救微软?”
“我同他们说,最简单做法是大量捐款到第三世界,发财立品嘛,举个例,非洲人患昏睡病,无人捐赠药苗,死亡率极高,同样的药种,却用来发展女性脱毛膏,大肆刊登广告图利,多么荒谬。”
秦聪仍然笑嘻嘻。
“说得真好,探到虚实没有?”
“不必太快完事,免得客人以为太过容易,物非所值。”
金瓶拿着一本书进寝室去。
哪里看得进去,一行行字像是会跳跃似的,玉露煎好药斟出来给她,既甘又苦,但落胃已经舒服一半。
她长长吁出一口气。
玉露轻轻说:“我到大学园舍去看过,真是一个好地方,最大特色是静,绿荫深处才有学生三三两两喁喁细语。图书馆像是学子崇拜的地方,高大庄严,能成为他们一分子就好了。”金瓶还来不及回答,一歪头就睡着了。
玉露替她盖上薄被。
秦聪在门旁怜惜地说:“这金瓶,总比别人多思多想。”
玉露口气忽然像个大人,她这样说:“你疼爱她才这样说,否则就是自寻烦恼。”
秦聪不出声。
“说她聪明呢,有时料事如神,恍如半仙。可是眼前的事,却又糊涂得很。”
秦聪走到露台坐下。
玉露冷冷说:“至今她不知我同你的关系。”
秦聪骤然转过身子来:“你想她知道,那还不容易,跑到山上,大声叫起来,全城人都听见。”
玉露不响,孩子气的脸上露出不忿、苦涩之意。
秦聪取过外套出去了。
玉露走进房去,看着师姐,轻轻说:“你比我聪明,比我漂亮,比我能干,什么都胜我三分,你走呀,走呀,你离开师门,我才能脱离你的阴影。”
她学着师傅的声音,惟妙惟肖,有种阴森的感觉:“唉,玉露,这就不对了,下手还是太重,让金瓶做一次给你看。”
接着,她坐下来,眼睛里充满寂寥。
金瓶睡了整天,什么都没听到。
第二天早上,秦聪起来上班。
他对金瓶说:“索性在微软工作,也能养家。”
他也向往正常人生活。
金瓶淡淡微笑。
“只不过天天大清早起来,唇焦舌燥。”他又恋恋旧生活。
“接待处的吉赛儿,已经问我今午可有空。”
“那多好。”金瓶笑了。
“你好像完全不妒忌。”
金瓶点头:“这的确是我最大缺点。”
玉露揶揄说:“但愿我有师姐这样的涵养。”
下午,金瓶到隔邻找沈镜华,他一早准备妥当,随时可以出门。
“昨日可是不舒服?我闻到药香。”
一墙之隔,都知道了。
“你若想去见齐教授,我陪你。”
“你读我心思,像读一本书一样。”
他也感慨:“我也是第一次读书,查字典,背生字,十分辛苦,真没想到有今天。”
金瓶陪笑。
“家长催我回家,生意上出了些问题,又有争地盘事件。”
“可会动刀动枪?”
他不再回答:“我明天早上走,有空再来看你。”
他们到了齐家,才发觉是一个茶会,有十多名同学在场,庆祝齐教授得了某一个国际奖项。
他们合资送了一只水晶玻璃纸镇,蔚蓝色,是地球模型,五大洲很清晰,上空浮着白云,金瓶握手中爱不释手。
她与沈镜华混在学生当中,没人发觉他们不是齐教授的学生。
齐础是一个相貌英俊的中年人,一看就知道是欧亚混血儿,年纪不小了,仍然身型潇洒,健谈、爽朗。
他对金瓶没有印象,可是一见就有好感,他说:“你是九八届陈美霓的门生吧,美霓教学最严,名师出高徒。”
一个女同学马上说:“真不幸,这个老师会数功课字数。”
随即又有男同学过来笑说:“陈师最挑剔,把我们当小孩,每次交功课,就唱名字:谁还欠三篇,令她失望,再欠多一篇,休想毕业。”
大家笑个不已。
《同门》 第二部分千万朵紫藤一起开放(6)
金瓶艳羡他们的青春无忧。
“师母呢?”金瓶问,“家活家良呢?”
“她到儿童特殊学校去做义工,那两个孩子,怎会待在家中。”
金瓶忽然鼓起勇气:“齐教授,你还有其他的孩子吗?”
齐础一怔,轻轻坐下,把啤酒放在一角。
“背后有人议论吗?”
“不,我——”
“是,我还有一个孩子,今年十月就满二十一岁,但是,多年之前,我已失去她,她患病不治。”
“呵,多么不幸,她叫什么名字?”
“她叫家宁。”
“你可想念这个孩子?”
齐础抬起头来,看着远处,缓缓答:“每一日。”
金瓶点点头。
那边有同学叫她:“吃蛋糕了。”
沈镜华在她身边说:“别吃太多,当心胃。”
真的,一个人做什么不用量力而为呢。
他俩轻轻自后门溜走。
沈君说:“终于问清楚了。”
“多谢你帮忙,原来,我本名叫齐家宁。假使住在红瓦顶屋里长大,会同那群年轻人一般生活。”
“为什么不等齐太太回来?”
“两个人都见过了,我已心足。”
沈镜华点点头,把车驶走。
金瓶把脸埋在臂弯里,任由风吹着头发,直至有点晕眩。
他送她到门口:“好好保重。”
傍晚,是玉露先回来,把一叠文件自背囊里抖出来。
哗,像一本电话本那么厚。
奇是奇在那样庞大的电脑科技公司会议记录竟用手写,各种字体都有:媚秀、潦草、粗线条、美术式……蔚为奇观。
玉露说:“他们怕储存在电脑里,有黑客会有本事窃看,改用原始方式,最为安全。”
“这里都是证据?”
“是,你看:主席说,非得收购昆士兰,叫做一网打尽。又,同洛克力说明,不予合作的话,死路一条,这种口气,还不算托拉斯?”
“秦聪怎么还未回来?”
门一响,他笑嘻嘻回来,手上挽着公事包,重重的,一看就知道里头还有同类文件。
“一拿拿那么多,人家不会疑心?”
“我已用影印本塞着空位,一时无人发觉。他们只把文件搁在茶水间邻房,真正草率,我还以为收在主席的夹子里。”
玉露忽然好奇:“夹子里收着什么?”
“不准节外生枝。”
“今晚主席请伙计到他家去参观,各人可带一名家眷。”
玉露不出声,金瓶转头对她说:“你去见识一下。”
“我们三人都可以去,我已经复制了请贴。”他取出来扬一扬。
不是请帖问题,金瓶不想两个女生跟着一个男人走。
“你也有好奇心吧。”
那晚,他们三人到了豪宅门口,金瓶低头一看,讶异地说:“这么丑。”大屋占据整个山头,像只伏在地上的怪兽,深灰色,虎视眈眈,可见财富与品味确是两回事。
宾客纷纷到达,排队在门口等保安检查核对请贴,请贴上有一条磁带,对秦聪来说,在电脑名单上加一个名字,举手之劳。
他们顺利过关。
一进大门,金瓶看见大堂内放着一座两层楼高的机器,不禁脱口问道:“这是什么?”
身边一个男客说:“19世纪的蒸汽机。”
金瓶笑出来:“把这个放在家里,真是个怪人。”
“我是法律组的孟颖,请问你是——”
“我是齐家宁。”
“我带你四处参观,这屋子三万多平方尺,平日只开放八千多平方尺,还有许多地方在装修中。主席今晚不在,他应大法官召到首府聆讯垄断事件,最近也真寝食难安。”
“听说屋内有许多机关。”
“传媒渲染罢了,书房里的确有一道秘门。”
《同门》 第二部分千万朵紫藤一起开放(7)
“呵,通往何处?”
“请随我来。”
推开书房门,只见皮沙发上有一对年轻男女正在拥吻,对他们视而不见。
金瓶微笑:“的确不易找到接吻的地方。”
孟颖忍不住笑出来。
书房像一座小型图书馆,其中一座书架子轻轻一推,自动滑开,两人钻进去,走下楼梯,原来是一间庞大的车房。
车房内停着两架直升机。
“这是一间飞机库!”
“给你讲对了。他小时候,母亲老是对他说:‘勿把遥控直升飞机携到屋内’,所以现在他建造这个车房。”
“幼时他是个顽童吧。”
“因此一直有顽劣儿聪明这个说法。”
车房门打开,外头是一个飞机坪,再出去,是私人码头。
这一夜满天星斗,金瓶仰起头:“看,猎户星座的腰带多么明亮。”
“我带了酒来。”
这个叫孟颖的年轻律师自外套口袋里取出两瓶小小香槟,开了瓶塞,放入吸管,递一瓶给金瓶。
他这么懂得讨好异性。
金瓶笑了。
他说:“这里才是接吻的好地方。”
金瓶笑:“有点冷。”
他立刻脱下外套,罩在金瓶肩膀上。
金瓶感喟,能够要什么男生就做什么,也只有这几年流金岁月罢了,之后,谁睬你。
外套上有陌生人的体温,金瓶静静喝完了香槟。
“家宁,可以约会你吗?”
“你有时间约会吗?”
“我是律师,他们允许我有私人时间,每周工作一百小时足够。”
金瓶骇笑。
“真可怕吧,什么都得以生命换取。”
“你怎样看公司前途?”
“你真想知道?分拆已成定局,但无碍主席名留千古,亦不影响他财富,只不过锐气受挫,心中不快而已。”
“究竟谁是谁非?”
“你站他这边,是富不与官斗,一个人富可敌国,政府都妒忌他;你若站在官这一边,会觉得他生意手法实在狠辣,逼着全世界人用他产品。”
“你说得真好。”
“我最喜化繁为简,主席开会时喜同我说:‘孟颖,这件事,烦你用三句话解释给我听’,这就是我的工作。”
毋庸置疑,他是个人才。
“那么,请把人生的意义用三句话演绎给我听。”
“既来之则安之,自得其乐,知足常乐。”
金瓶像是醍醐灌顶:“多谢指点。”
“不敢当。”
“呵,出来太久了,我们回去吧。”
他们沿小路自大门回转大厅。
“你会喜欢住在这间大宅里吗?”
金瓶忙不迭摇头:“不,两房两厅足够。”
孟颖笑:“那我可以负担。”
她把外套还给他。
走进大厅,各人已在用膳,食物异常丰富,但美式大菜,像烧牛肉、龙虾尾、炸鱼块实在叫她吃不消,甜得发苦的蛋糕像面盆般大,冰淇淋似山般堆在玻璃盘上。
孟颖刚想问她吃什么,一转头,已经不见了她。
金瓶已与自己人汇合。
“这间屋子是每个少年的梦想:一味大大大,包罗万有。”
秦聪说:“他不谙风水,坐东面西并不是好方向。在北美西岸的房子,应坐北向南,况且大门向街,虽有私家路,也不算矜贵。”
“你几时做起风水师来,他并不住在这里,这不过是一所行宫。”
“交了货,我们立刻出境。”
“那么走吧。”
他们在市中心一家餐厅交货,三人坐下,才叫了饮品,临座便有客叫菜。秦聪把手提箱放身边,一下便有人取走,邻座仍然三个人,两男一女,可是箱子已经搬运出门。
他们三人叫了咖啡,再过十分钟便结账离去。
金瓶留意到邻座人吃橙鸭,真是奇怪的一道法国菜,橘子怎么连同肥腻骚的鸭子一同煮?不可思议。
金瓶忽然想起清甜的鱼片粥,放大量芫荽,不知多美味。
回去吧。
《同门》 第二部分一辈子当不上渔翁(1)
三人不发一言,回公寓梳洗化妆,十分钟后出门往飞机场。
有两部车子来接,金瓶笑:“这次我与你一班飞机。”
两姐妹坐一起。
玉露先聚精会神织了一会毛线,然后抬头问:“师姐,你看见我的时候,我有多大?”
“据医生说,你只有五个月,像一只猫,因营养不良不会坐,连啼哭力气也无。保姆老怕你生病,日夜抱手里。”
“我是韩裔?”
“韩裔多美人。我听人说,日本几个最漂亮的女演员,其实都是韩裔。”
“我们好像没有童年照片。”
“像移了民一样,从此做一个新人。”
“移民后也可以保留原有文化。”
金瓶微笑,说下去:“后来,大了一点点,约周岁时,忽然想走路,摸着家具从屋子一端走到另一端。顽皮起来,所有可以打破的东西全给打破掉,各人大发牢骚。”
玉露掩着脸笑。
“接着,师傅教你手艺,更加烦恼,全家人钥匙、钱包、手表不知所踪。”
玉露面色沉了下来。
“怎么了?“
“师傅一直说我不够精灵,‘玉露,你再不用功,只好做饵,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