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门-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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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聪说:“大家都悲愤过度,甚易迁怒,我真不明白,人类到了21世纪,医学尚且这样落后。”
金瓶动也不动。
——“你喜欢这只金色的瓶子,你就叫做金瓶吧。”
佣人捧着一大瓶雪白色玉簪花进来,放在桌子上,作供奉用。
金瓶站起来走出去。
秦聪说:“你打一把伞。”
金瓶不出声,一直往街上走,还没走出岑园范围,浑身已经淋湿。
到了公路附近,看到一辆旅游车,便漫无目的坐上去。
《同门》 第二部分一辈子当不上渔翁(5)
满车都是年老游客,一个好心的老太太给她一条披肩。
导游这样说:“大家可知世上最名贵咖啡正产自夏威夷?”
大家呵一声。
“下一站,是往蒙娜基亚火山公园,今日微雨,一会我们会提供免费雨衣。天雨刚好减却火山热度,哈哈哈。”
金瓶闭上酸涩的眼睛。
师傅是她世上惟一亲人。
在这之前,她在贫民窟住,地铺有一股臊臭味,至今还在鼻端。深夜,有许多手来捏她。
是师傅搭救了她。
但是,她总想脱离扒窃生涯。
“你生父不是高贵的大学教授。”
“到乡间去寻亲吧。”
邻座的老太太斟一杯咖啡给她:“你脸色不大好呢,第一次游览火山公园?”金瓶点点头。
“我也是,我与女儿女婿乘水晶号环岛游,独自上岸看火山,他们还在船上睡觉呢。”
车子停下,司机派发雨衣。
“请跟我走,看,火之女神披莉正发怒呢。”
不远处,火山口冒出浓烟来。
有老先生咕咕笑:“熔岩可会随时喷发?”
“步行十多分钟便可看到奇景。”
金瓶开头跟大队走,他们停了下来,她却不顾一切走上山顶。
不久便看到一个木牌上写着“游客止步”大字。
她漫无目的,继续向前。
又有告示出现:“请即回头,危险。”
金瓶忽然微笑,并且轻轻说:“眼前无路思回头。”
这时,脚下已全是黑色一团,冷却干涸的熔岩,不远处霭霭冒出丝丝蒸气,温度上升。
金瓶轻轻往上爬,脸上冒出汗来。
忽然地噗的一声,像脆皮似裂开,露出丝丝暗红色的馅。
金瓶低头凝视这诡异的景象。
她的头发飞舞蜷曲,胶鞋底发出吱吱响声融化。
她还想往熔岩源头走,忽然之间,有人自背后紧紧箍住她双臂;硬把她抱下山去。
那人把她放在山脚,气乎乎说:“危险!你太贪玩了。”
金瓶把脸埋在手心里。
“哪辆旅游车?我送你回去。”
这时司机赶上来:“什么事?”
那高大的公园守卫笑:“霎时间我还以为火神披莉站在山上呢。”
司机这时起了疑心:“小姐,你可有购票?”
金瓶点点头,伸手在他外套口袋一扬,已取得票子在手,再一转手,把票子交还他。
那司机毫不疑心:“呵,呵,请上车。”
金瓶伸手摸一摸疼痛的手臂,薄薄一层皮肤像透明糯米纸似褪下。
已经炙伤了。
她想起师傅说的话:“这回某人不死也脱一层皮。”
就是这个意思。
车子到了岑园,金瓶扬声:“请停车。”
她下了车,回到屋中,和衣躺在床上。
一直希望离开师傅,今日,师傅先离开了她。
秦聪进来:“你看你一身泥浆,去什么地方了?一股琉璜味。”
真没想到师傅比她更早脱离这个行业。
“胡律师快来了,你起来梳洗。”
金瓶点点头。
他们三人都换上黑衣黑裤,剪短头发,全身里外不见一丝颜色,静静在书房等候律师。
胡律师进来。
“在场的可是秦聪、金瓶及玉露三人?”
他们称是。
“我宣布王其苓女士的遗嘱。”
他们静静聆听。
胡律师轻轻读出来:“我王其苓没有积蓄,身无长物,所有的,已经教会三名徒弟,并无藏私。现在,由金瓶承继我的位置,一切由她作主。你们所看见的财物,可以随意分派,我祝你们人生道路畅利愉快。”
胡律师抬起头来。
秦聪讶异:“她在世界各大都会的房产呢?”
“那些房子、公寓都是租来的,许多租约已满,也有些欠租,现在我正在结算。”
玉露到底年幼,不禁想到自身:“那我们住在哪里?”
胡律师答:“岑园欢迎你们。”
《同门》 第二部分一辈子当不上渔翁(6)
秦聪咳嗽一声:“我们已经成年,应该自立了,她没有现款?”
胡律师摇头:“她生活相当花费,家中雇着三五个仆人,开销庞大,并无剩余。”
“师傅有许多首饰——”
“她对身外物并不追求,你见到的,都是假珠宝。”
秦聪目瞪口呆。
胡律师告辞:“有什么事可随时找我,这是我的名片。”
他来去匆匆,总共逗留了二十多分钟时间。
秦聪在书房里踱步:“金瓶,蛇无头不行,你说,该怎么办?”
金瓶抬起头来:“我们其实都不是贪钱的人,可是都没想到师傅会双手空空。”
玉露最讶异,师傅的首饰都由她看管:“都是假珠宝?我竟看不出来。”
“你读过珠宝鉴定,怎会分不出?你根本是从头到尾都不曾怀疑。”
她匆匆到室取出首饰盒子,打开,伸手进去拿出一串深红珊瑚镶钻和大溪地孔雀绿黑珍珠。
摊在手中,至今他们三人辨不出原来是假货。
金瓶说:“即使是真的珠宝,卖出去也不值什么。”
秦聪问:“可有想过以后怎样筹生活费?”
“我不知道,茫无头绪。”
“你不是一直要脱离师门吗?你一定有计划。”
“我计划退出江湖。”
“一个人无论如何要生活。”
“一个人去到哪里都可以存活。”
秦聪凝视她:“你打算扒游客皮包维生?”
“不,我打算读书,结婚,生子。”
玉露站起来:“你们两个人别吵了。”
秦聪把脸伏在手心里。
“现在才知道师傅担着这家不是容易事。”
秦聪又说:“我从未想过要走。”
玉露推他出去:“你去游泳,或是到沙滩打排球吧。”
他取过外套出去。
书房内剩下她们俩姐妹及一盒假首饰。
玉露取出一副装饰艺术款式的流苏钻石翡翠耳环戴上,立即成为一个古典小美人。
金瓶打消了解散集团的意念。
她轻轻把师妹拥在怀中:“我不会叫你吃苦,你回学校去读书。”
玉露低声抗议:“我不想读书。”
“去,去收拾师傅衣物,人贵自立,我们尽快离去。”
傍晚,金瓶躺在大露台的绳床上,看着天边淡淡新月,心中一片空白,对未来一成把握都没有。
师傅这个玩笑可真的开大了,把整个家交给她。
要维持从前那般水准的生活,那真是谈何容易。
“原来你在这里。”
这是谁?
金瓶转头一看,却是岑园主人。
她轻轻叹口气。
他手里挽着冰桶,坐在金瓶身边的藤椅子里,手势熟练地打开酒瓶,斟一杯香槟给金瓶。
金瓶坐到他对面:“岑先生,多谢你帮助我们。”
他说:“我还未曾正式介绍自己,我叫岑宝生,美籍华人,祖上是福建人,三代经营这座咖啡园。你知道檀岛咖啡吧,就是指这个土产了。”
金瓶点点头。
“我认识你师父的时候,她年纪同你差不多。”他停一停,“你与其苓长得颇像,都有一张小小瓜子脸,”他伸出手掌,“只有我手心这样大,可是心思缜密,人聪明。”
“你们是老朋友?”
“二十多年了,那时她还未领养你们三人。”
“你们怎样认识?”
“不打不相识。”
“她向你出手?”
“她在游轮的甲板上窃取我银包。”
“为什么?”断不是为钱。
《同门》 第二部分一辈子当不上渔翁(7)
“我袋里有一张免查行李的海关许可证。”
原来如此。“这种许可证十分罕有。”
“家父鼎力协助一位参议员竞选州长,事成后他特别给我家一张许可证。”
“当年你一定有点招摇。”
岑宝生笑:“被你猜中。”
“她一定得手。”
“不,全靠我长得高大,我手快,她被我抓住。”
“不可能,”金瓶说,“她怎么会失手,你请站起来,我示范一次。”
岑宝生站起来,金瓶只到高大的他肩膀左右。
他说:“我准备好了,你出手吧。”
金瓶摊开手,他的钥匙钱包已全部在她手上,还有一包口香糖。
“啊。”岑宝生惊叹。
“师傅故意找借口与你攀谈。”
“我到今日才发觉她用意。”
“她对你有好感。”
他搔搔头:“想必是。”
“当年你可是已经结婚?”
“我至今未婚。”
“你与师傅应是一对。”
岑宝生不出声,隔一会他说:“她不愿安顿下来,她同我说,看着咖啡树成长不是她那杯茶。”
“明明是咖啡,怎么会是茶?”
岑宝生苦笑:“时间过得真快,匆匆二十年,每逢身子不适,她总会来岑园休息。”
一樽酒喝完,他又开第二瓶。
“她不大像生活在现实世界里,所拥有的一切,都半真半假:姓名、护照,都是假的,对朋友的情义,却是真的。”
“我太明白了。”
“一次,咖啡园地契被我小叔私自取去当赌注,一夜之间输个精光,祖母急得团团转,她知道后一声不响出去,回来时地契原封不动放桌子上,她是岑家恩人。”
金瓶微笑:“她可有告诉你,她用的是什么方法?”
“她说分明是有人设局骗取地契,不必对他客气,她用美人计。”
金瓶好奇:“美人计有好几种。”
岑宝生微笑:“她告诉我,第二天,那人在赌场炫耀,把岑园地契取出招摇,接受崇赞。她坐在他对面,逢赌必输,他走近与她搭讪——”
“完了。”
“是,她掉了筹码,他替她拣起,从头到尾,没说过一句话。”
金瓶心中钦佩。
师傅最拿手的本领是永远让对方走过来,不不,她同金瓶说:“你不要走过去,那样,他会有所警惕,你待他自动走过来,自投罗网。”
师傅几乎是个艺术家,也像一般艺术家,不擅理财。
“她说她脸上敷的胭脂粉,其实是一种麻醉剂,嗅了会有眩晕的感觉。”
“不,”金瓶笑了,“从来没有那样的胭脂,是那些人自己迷倒了自己。”
两个人都笑了。
“后来我们才知道,指使那职业赌徒的,是一家美国商行,那原来是一仗商战,美国人想并吞咖啡园。”
金瓶点点头。
他忽然说:“小露说你叫她收拾行李。”
金瓶说是。
“你不该见外,我说过你们可以一直住在岑园。”
“人贵自立。”
“那是指没有相干的人,我与你师傅若结婚,你们就是我的孩子。”
金瓶一怔,没想到魁梧的他有这样浪漫的想法。
“有空到欧娃呼及猫儿岛来参观,那两岛也有岑园,我家族现在只剩我一人,你们住在这里,我也热闹一点。”
金瓶不出声。
“家母生前办了几家幼稚园,现在共有学生百余人,免费教学,她有空时最喜欢同孩子们一起做美工,你可有兴趣?”
金瓶微笑。
《同门》 第三部分小小一张梳妆台(1)
这大块头中年人真的可爱爽朗,一脸胡子渣,几乎看不清五官,啤酒肚,手掌有蒲扇大,像一头棕熊。
想念师傅,金瓶垂头。
“金瓶,你真名字叫什么。”
金瓶答:“我不知道。”
“你想知道吗?”
“我已不再肯定想知道什么。”
“一个人生世如谜,一定十分不安。”
玉露出来了:“师姐,我不知道什么该扔掉,什么该保存。”
岑宝生咳嗽一声:“在岑园的东西,全属于我,不可以送人,也不可以带走。”
金瓶讶异,这人如此情深,始料未及。
她走进师傅寝室,发觉房间宽敞,但家具不多!小小一张梳妆台,用镜子拼砌成,像一蓝水晶灯似反映阳光,形成片片彩虹,碎碎落在墙上及地上。
光是这张小镜台,就叫人回思。
镜台上有一双白手套,一块披肩,长长流苏搭在小座几面上。
衣柜里只得十件八件衣裳。
的确毋需收拾什么,师傅根本没有身外物。
岑宝生说:“无论喜欢逗留多久都欢迎。”
这话已经重复多次,金瓶十分感激。
玉露说:“我俩是女生,无所谓哪里都可以生活,秦聪却不想寄人篱下。”
岑宝生说:“我手上有几类生意,秦聪可以选一样,这不是问题。”
玉露嗯一声:“他的意思是,他不愁生活,不求安定,又不乏友伴,他决定浪迹天涯,靠自己生活。”
金瓶意外:“他这样说?”
“是,师姐。他的意思是,你不必替我们着想,一出生我们已经注定是另外一种人,我懒读书,他懒做官,我们商量过,决定组队打天下。”
金瓶轻轻说:“那么,我也去,老规矩。”
岑宝生见无论如何留不住这三个年轻人,不禁气馁。
玉露微笑:“那么,我去通知秦聪。”
他们三人,也没有太多行李需要收拾。
稍后,秦聪回来了,他们坐下来商量出路。“学师傅那样,我们保留一个大本营,你不是一直喜欢曼谷?”
“抑或回香港?”
“不如就在夏威夷定居,这里有英语国家的先进设施,又有原住民的风土人情。”
秦聪忽然说:“照顾你俩是极大负担。”
玉露即刻反驳:“说不定是我们看顾你。”
“我们接什么样的工作?”
“希望客人会找我们,秦聪,见一步走一步。”
“那么搬出去再说,在人檐下过,浑身不自在。”
当天晚上,他们向岑园告别。
管家这样说:“岑先生苦留不住,十分遗憾,他想与金瓶小姐单独说几句话。”金瓶觉得确有这个必要。
“他在什么地方?”
“司机会接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