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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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白鲨教授摊开手:“有背叛、有爱情、有暴力、有魔法的特效、还
有隐形的床戏,我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了,康永同学,你的异国风味还挺变
态的嘛,哈哈!下一个轮谁?”
唉,我情急之下,竟然把小时候看过得邪门京剧故事“大劈棺”给丢
出来抵挡大白鲨,虽然鲨鱼算是放我过去了,但接下来是不是还有秃鹰或
犀牛要对付呢?
我真的要一整学期都待在食物链的末端吗?救人喔……
2、流浪流到死。
“对这些自我放逐的天才,死不是结束,死,只是继续流浪。”
“我的妈呀,你饶了他们啦,死了就让人家休息吧。”
UCLA校园的草地很绿。更了不起的是,绿草上总是躺着不少金头发的
人。更了不起的是,这些金发的女生男生都穿得很少,躺在学校的草地上
,看书晒太阳。
我一个人背着书包,走过一块又一块这样的草地。阳光、金色的寒毛
、迎面而来一口又一口微笑的白牙齿,全部都弄得我有点头晕,但又有点
窃喜:
这就是我接下来要待好几年的学校吗?
哈,想我这种来自“无人露齿微笑之城”的学生,真觉得有点微笑超
载。
我也不由自主地路出微笑,往电影系馆走去。阳光本来还白花花的,
等我把系馆门一推开,一阵阴风扑面而来,我眼睛一阵发黑,等到瞳孔调
整过来的时候,只见馆中虽有人烟,但人人面色沉重、脚步匆忙,各自忧
心,虽然还是有金发闪动,也免不了光泽黯淡。一瞬间,阳光与微笑都被
挡在系馆门外。
有好多人凑在布告栏前面,我也凑上去看,看到的标题是:“奥森·
威尔斯先生前来本系开课之说明会”的通知。
我在报道之前,就收到学校通知,说“奥森·威尔斯”要来我们的研
究所里当客座教授,收几个入室弟子。
“奥森·威尔斯”是谁?
对一般的观众来讲,他只是一个早就没电影可以演的二线演员罢了。
对不看电影的人来讲,更惨,他只是一个体重接近两百公斤的大胡子
加大胖子罢了。
可是,对世界任何一国、任何年纪的电影人来讲,“奥森·威尔斯”
五个字如雷贯耳,这个名字在电影里的地位,如同爱因斯坦之于物理,毕
卡索之于绘画,张三丰之于太极拳。
一九三八年,世上尚无电视,更无网路的时代,大家都靠听收音机,
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万圣节的前一夜,美国听众只听见播放的音乐
不断被“即时快报”给打断,好像出了什么事。等到再专心听的时候,竟
然听见收音机里的新闻播报员慌张的报道着有发光的飞碟降落在新泽西,
穿插着军方人士的紧急呼吁,这已经把听众吓得惊疑不定。
等到播报员惊呼飞碟里走出吓人的外形怪物,开始攻击人类时,听节
目的活老百姓简直屁滚尿流,新泽西州的居民纷纷收拾细软,开着货车卡
车往别州逃,有一位老翁还吓到心脏病发作。
结果呢,一切只是二十三岁的广播剧导演奥森·威尔斯的万圣节恶作
剧,这下子他可成名了。再过三年,他二十六岁,自导自演了电影“大国
民”。
“大国民”,这部电影不是很好看,男主角就是他本人。他长得也并
不很好看,女主角也不很好看,故事也没什么好看,可是这部“大国民”
,几十年来永远霸住电影史首席的王位,不管哪一国的电影专家,集体票
选电影史上十大经典、百大名作的时候,第一名永远是奥森·威尔斯的“
大国民”。
历史性的经典钜作,本来就不是为“好看”而存在的,爱因斯坦的《
相对论》其能当休闲读物,毕卡索画的人脸鼻子还会长出见不得人的器官
呢。
有奥森·威尔斯这样从电影史活生生走出来的传奇人物,不要说是来
客座指导我们两下,就算是来赏我们两个耳光,骂我们个狗血淋头,也绝
对足以列入履历,拍照留念,拿去吹牛唬人的。
大家兴匆匆记下说明会时间地点,届时果然挤得教室爆炸,谁料大家
刚勉强安定下来,只见电影所的所长匆匆走进来,开口就说:“各位同学
,第一件事,欢迎大家。第二件事,奥森·威尔斯先生昨天死了。”
我们这些电影所的学生,平均年纪大概就在二十到二十五、六岁,威
尔斯虽然在我们这个年纪就拍出“大国民”,可是电影业风云莫测,“大
国民”越变越伟大,威尔斯却越活越衰,最后衰到没人给他钱拍片,他才
只好把脑筋动到UCLA电影系设备的头上。他借他的名气,给UCLA添光彩、
增气势,UCLA回报他免费使用所有拍片设备,再附赠我们这些学生给他当
免费奴工,可说是各取所需。美国的大学很竞争,学校越出名、募款越容
易,学费也可以收得高。如何出名呢?各校各出奇招,理学院就比赛有多
少诺贝尔奖得主挤在一个系上当教授,医学院就比赛谁又完成了最新最难
的手术。我们电影系所当然也要比,最长比的,就是谁家出产的校友,在
好莱坞最吃得开。
想来跟UCLA争电影系前三名的,是美国东岸的纽约大学,以及跟本校
同样坐落在洛杉矶的南加州大学。
纽约大学这几年最常被提的大红人校友,是拍“卧虎藏龙”的李安。
南加州大学则向来标举拍“星际大战”系列的乔治·卢卡斯为他们的王牌
校友。至于UCLA的电影校友呢,天可怜见,最在电影史上露脸,为校争光
的,竟根奥森·威尔斯一样,也是一位越老越衰的留胡子大胖子,他就是
拍出了超级经典“教父”跟“现代启示录”的法兰西斯·科波拉。
除了科波拉之外,UCLA电影系真正最有名的校友,说来尴尬,根本没
进电影圈。此君乃是美国摇滚巨星,吉姆·摩里逊。
吉姆进电影系的第二年,就组了“门户合唱团”,越唱越红,红到不
行,当然也就没空搞电影了。吉姆红到二十八岁,嗑药过度,死掉。又成
一页灿烂传奇。
科波拉后来的钜作“现代启示录”,主题曲就用了“门户合唱团”的
“末日”,也算我们家活校友向死校友致意的一鞠躬吧。
UCLA本来以为请到了奥森·威尔斯驻校,总算可以压一压纽约大学和
南加州大学的气焰,哪料到人算不如天算,空做一场好梦。
彗星般陨落的吉姆·摩里逊也好,恐龙般倒地的奥森·威尔斯也罢,
反正再大的天才也是说死就死。发过光就有爽到,活多久,是不列入计分
的。
我在我系馆的置物柜,帮我那无缘的师父威尔斯布置了一个迷你小神
龛。中间贴的是“大国民”最意气风发的一张剧照,照片前供了一片叶子
、和小小一瓶盖的水。我还写了一个中文的“电”字,贴在小神龛的左边
,再写一个中文的“影”字,贴在小神龛的右边。
经过的同学,有的瞄到了,总不免凑上来端详一看,这时我就装模作
样的用手指沾一点水,洒在叶片上。
“这是干什么?”新同学们一定会问。
“这是露水,叶子上的露水。”我说完,就会吟哦一段再普通不过的
金刚经:“人生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美国同学们听到这段话,一定会收起嘻皮笑脸,很配合气氛地做出思
索的样子:
“……是吗?人生像露水、像闪电,又像泡沫、倒影吗?”他们玩味
着这两句话。
接下来,他们一定会指着我写的那两个中文字,问是什么字。
我就指着“电”字说:“这就是‘如露亦如电’的‘电’。”
然后,再指着“影”字,说:“这就是‘如梦幻泡影’的‘影’。”
当他们凝视着这两个在他们眼中简直像符咒的中国字时,我就会加上
这一句:“‘电’和‘影’这两个字合起来,就是我们学的东西。”
这时他们就免不了小小吃了一惊:“什么?这两个字,就是中文的‘
电影’吗?”
我会庄重的一点头,他们会赞叹的摇一摇头:“……生命和电影,的
确都是这个样子的啊……”
我的新同学们看看我的小神龛,再看看我,有的点点头,有的还双掌
合十,拜一拜,走开了。
吁……总算小有一点东方的神秘和优雅了,下次也许弄个小木乃伊来
展示一下吧。
3、流浪做冥客。
“我无意中流浪到他的人生里去,
而他则一直在他自己的人生里流浪。”
已经接近凌晨四点了,我半睡半醒的瘫在马桶坐上。我没电了,我再
陷下去一点点,屁股就要碰到水面了。
忽然,我听见了动静——有声音,有人推开门,走进了这间男厕所。
我惊醒过来,坐直身子。
这间厕所,是电影系系馆四楼剪接部的男厕所。在四楼熬夜剪接的,
只有比我高两届的女生妮基,还有我,两个人而已。
那……会是谁在凌晨四点,特地跑到四楼角落的男厕来上厕所?
我实在不愿意乱想。我自愿担任妮基这星期的剪接助理,以便快点学
会剪接的入门,妮基拍的是灵异片,有很多愚蠢而可笑的镜头,刚刚我陪
她选镜头的时候,是很用力才忍住没有笑出来的。可是现在困在马桶上,
竖着耳朵听门外的动静,我发现我必须深呼吸,才能够让心跳维持正常。
我心里挣扎着:要不要把眼睛贴到门板隙缝上去看看进厕所来的是谁
?
*
我挣扎了三秒钟,决定先别偷看:鬼片里的笨蛋,都一定要把眼睛凑
到门缝啦、墙壁小洞啦、钥匙孔啦,这类不该凑的地方,眼睛一凑上去准
没好事,不是看到女室友把头拿下来放在桌上梳头发,要不就再多附赠一
项:梳好头放回脖子上,脸直接向后转一百八十度,对着你吐出四十五公
分长的舌头。
这些陈腔滥调的画面,这时想起来却忽然不那么可笑了。我摒住呼吸
,想听清楚接下来的动静,我热切期待听出来是哪个同学的声音,我想我
应该出声音打个招呼,可是我再次压抑住,没发出任何声音:这次我脑中
切换到另一个画面,连续杀人狂进厕所,把黏了头发和血迹的铁槌用水冲
干净……
我考虑是不是该把两脚缩起来,搁在马桶边缘上,好假装这里面没躲
人。当我真的开始缩脚的时候,我听见外头有声响了……
我听到了水的声音。
是在上小号吗?……似乎不是。
是洗手的声音吗?……也不像。
我听到了用容器装水的声音……希望这容器不是某个人体器官……然
后,我听见……我听见了刷牙漱口的声音!
我再也没有办法克制偷看的冲动,我把眼睛贴到门板的缝上,望这间
男厕的洗手台……我看到……非常古怪的……背影——
一个又高又瘦的老男人,白发,全身穿一套西条文白色睡衣,手上拿
着白搪瓷杯,对着镜子在刷牙……
我当下一阵背脊发冷,血管结冰。
这不是怨灵是什么?这千真万确是一个无法解脱的地缚怨灵,有声有
形,一往情深地在刷牙。
我暂停呼吸的,坐回马桶上。我不敢再看下去,我怕再看下去,就会
看到牙刷从他后脑穿出、或者牙齿一颗一颗掉落这样惨烈的画面。
我闭上眼睛,以免被迫发现他老人家盘旋到我的头顶上空来刷牙。我
打算心中默念狄金逊的甜蜜死亡之诗来安抚“对方”,却又担心默念英文
诗,恐怕会被他误解,以为我有意攀谈,更难收拾,赶紧改成默念中土佛
号,手上连做了几个密宗的大手印,这手印是我在看胡金铨的电影“山中
传奇”学来的,在电影里男主角遇到鬼就做手印,一做手印就把鬼炸成一
股烟。我小时候看了觉得声光效果不错,就顺手学了下来。
等我佛号默念五轮,手印胡乱做了三个,犹在惊疑不定,鼓起余勇,
再侧耳一听,发现已经听不见刷牙漱口的声音,连水声都没了。
我缓缓透过门缝一望,侥幸,洗手台前的白发老人已经消失不见。
*
我当机立断,狠狠吸一口气,拉起裤子就开门往外冲,狂奔向妮基所
在的剪接室。我的跑步声引起走廊回音震荡,妮基吓得探头出来骂我:
“半夜跑什么跑,难道被鬼追吗?”
我冲到剪接室门口,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瞪着妮基看了半分钟,打
算如果她脸上有什么变化,比方说蜕变成蛋壳脸之类的——我就马上冲向
楼梯,还好,她没有什么要变形的征兆,我这才向她报告所看见刷牙老鬼
的事。
妮基听完,先是一怔,接着,她竟然哈哈狂笑,笑倒在剪接台上,“
哈哈哈,你,你看到冥客斯教授了啦。”
还好,我并不是第一个把冥客斯教授误认为古堡幽灵的学生。在我之
前,起码已经有十几个“先例”,跟我一样神经,被吓得半死。
这实在不太能全怪我们。忙到半夜三、四点,甚至已接近昏迷之时,
毫无预警的见到一个穿着条纹睡衣的枯瘦老人,晃晃悠悠的出现在灯光惨
淡空调冰冷的电影系馆,老人不但面无表情、眼神空洞,符合全球各地古
墓幽灵的一贯形象之外,更有说服力的是他手上必然拿着一只搪瓷口杯,
再加一根牙刷,格外增添了一种蔑视生死界限的顽固鬼气。
如果不是鬼魂,哪会半夜三点特别千里迢迢、全副装备的跑到电影系
馆四楼男厕,表演漱口刷牙?
妮基比我在UCLA多呆了两年,见多识广,她告诉了我刷牙老鬼冥客斯
教授的悲惨故事——
*
冥客斯教授不是鬼,他是电影系的“影像心理学”教授。他三十年前
,来到UCLA教书,当时的他,身高一米八,栗色半长柔软卷发,一派玉树
临风,浑厚嗓音传递新奇见解,一时之间,颇为迷倒众生,本来只开给三
十人小班听的课,最后移到能容纳两百人的大教室去,名之下,冥客斯教
授连续三年当选系上最受欢迎的教授。
才子如此迷人,必有风流佳话,冥客斯教授后来交往了一位在舞蹈系
客座教“东方舞蹈”的中国女人,此女据说艳丽飞扬,一旦跳起舞来,风
驰电掣、顾盼生姿,流弹四射,观众学生纷纷痴笑中箭落马。
*
“她是个中国人里的‘猫族’!”妮基说。
“猫族?什么猫族?”我怎么没听说过中国人里面有叫做猫族的这么
一族,揣摩了一下,我跟妮基说:“你是在讲‘苗族’吧?”
“喔,是喔,是苗族,听说中国苗族的女人都美丽,而且都会巫毒的
法术?”妮基问我。
“巫毒是非洲人的手段,在中国的乡野故事里,喜欢说苗族的女生放
盅。”
“什么叫放盅?”妮基问。我其实不太想告诉她,妮基老喜欢拍灵异
故事,一旦跟她讲了放盅的传说,肯定她下次编剧本就会用进去,倒时又
是中西混战,吸血鬼咬僵尸、狼人踩进八卦阵,牛头对马嘴,惨不忍睹。
“康永,你如果不告诉我‘猫族下盅’的事,我就不告诉你冥客斯教
授后来怎样了。”她威胁我。
“好啦,好啦。”我叹口气:“传说苗族女孩擅长羊一种特别培养的
毒虫,她们一旦恋爱,与对方有了承诺,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