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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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到剧院去听她的长笛演奏,等她演奏完,上台把花束献给她,在台上
抱一抱。
我们两个在小学的走廊遇见时会彼此微笑,节日时会互赠有礼貌的卡
片和小礼物,如此而已。潘跟我,显然都没有把这个配对游戏当真过,其
他人都比我们起劲,但我们也不觉得演演戏有什么麻烦,何况演时,另有
微妙甜味掺杂其中,并不是全然无聊。
小学毕业以后,我们就没再见面,也没通消息,我偶尔听说一点她的
事,知道她跟一个律师订了婚。那个律师小时候也跟我们念同一个小学。
我以为潘就会这样结婚、生小孩、偶尔吹吹长笛,完成又一个起码看
起来很幸福的人生。我没有想到会在UCLA遇见她。
*
我跟她打了招呼,她开心地笑了,说她在念咨询所,她还笑着说听人
讲起我念了个怪系。她还是美丽、优雅、嘴唇上方有一抹淡青的影子。
潘邀我周末去找她,她要做中国菜给我吃。我去了,在她家,我遇见
了一位没有双腿的、五十几岁的东方男人。潘为我介绍了他,说:“这是
我的未婚夫。”
我很确定这个男人不可能是那个跟我们小学同学的律师。我跟这位男
士聊天,他是电脑工程师,从印度来到洛杉矶,他的腿是十五岁那年,出
车祸,救不回,锯掉了。
我那晚吃了顿愉快的晚餐,我还是没跟潘谈到什么心事,跟我们小学
时相处方式差不多。何况潘整晚都很忙,她的未婚夫坐轮椅,动作有时不
方便,潘都很利落的解决了。
*
这顿晚餐后的一个多月,我竟然接到潘的妈妈打越洋电话给我。我真
的很讶异,小学毕业后,我就没见过这位潘妈妈了,我不知道她要跟我说
什么。
“康永,我一直希望女儿是跟你结婚的,你们从小就配好了的……”
说到这里,电话那头的伯母就哭起来了。
“……后来,我让她跟那个律师订了婚,我也就放心了,可以了……
可是,她一到美国,就变了,原来订的婚也不管了,竟然,竟然跟一个年
纪那么大,又没有腿的男人在一起……还是印度人!……”她边哭边说,
说到这里,泣不成声。
我尴尬的保持沉默。我并不觉得有必要哭成这个样子。当然我能理解
这种妈妈的心情,但我真的觉得发生在潘身上的事,决不是件悲哀的事。
电话那头的伯母,稍微振作了些,她说:“康永,她从小跟你最好,
她一定会听你的话,你好好劝她,叫她不要这个样子……呜呜呜……”她
又哭起来了。
“伯母,你不要哭了,我看见过他们两人在一起的样子,潘有点辛苦
,可是她看起来很快乐,你让他们结婚吧,这是潘第一次为她自己做的选
择。我想她终于明白为自己选择的快乐了。伯母,再见。”我把电话挂了
。
*
另一种不一样的,但仍然微妙的甜味,在我心里弥漫开来——原来潘
也很勇敢嘛。
7、流进烘衣机。
“被对折塞进皮箱,
塞进车后行李箱,
塞进大垃圾袋。
都属于搭车式的流浪。”
研究所要求我们每一年都要尽全力参与其他同学的拍片工作,尽可能
的把电影电视制作过程涉及的每种工作都试一试,如果你是音效师,而你
的导演需要一声很清脆的、扭断脖子的“呵啦”声,你就得对着麦克风扭
断一大堆东西,扭断芹菜、扭断萝卜、扭断无辜路人的脖子,反正要弄到
“呵啦”那一声就是了。如果你是管道具的,而导演需要一只有长睫毛擦
口红的青蛙,你就该开始逛化妆品店、问专柜小姐哪个牌子的胶水,能把
假睫毛黏在青蛙湿答答的眼皮上。还有哪种颜色的口红,适合青蛙的大嘴
巴。
不过,电影所并不要求我们参与演戏部分,因为洛杉矶太多人怀抱明
星梦,愿意免费演戏,远的不说,光是我们电影系隔壁的戏剧系,就有一
缸子会翻跟斗跳火圈、要放电就放电、要放屁就放屁的俊男美女,他们把
望着能有机会演出任何一部电影,只要有演,就有机会被看到,就有机会
一步一步往上爬。整个洛杉矶,到处都是苦等着出人头地的演员。
比方说,你要找演员演一个妓女,你看中一位在餐厅端盘子的小姐,
在别的城市,你如果问她要不要严妓女,她大概会赏你一巴掌。可是在LA
,你问她有没有兴趣参加一部没有片酬的学生级电影,演妓女,她会立刻
拿出一份印刷精美的履历,正面印有四张她各式造型的照片,以便让你见
识她戏路之广,其中一张照片可能是乱发冲天、手持菜刀的发狂主妇,另
一张可能是叼根烟、甩皮鞭的女土匪,另一张可能是泪盈盈的忧伤修女,
不管这三张怎么闹,反正剩下一定有一张,而且通常是位置最显著的一张
,是这位小姐展示美好身材的一张致命玉照。
*
别以为只有俊男美女怀抱明星梦,即使肚大如孕妇的糟老头、矮到上
巴士只需买儿童票的中年男士,乃至一只其貌不扬的老黑狗,可能都身怀
一两样绝技,使他们成为不可缺的角色,得到演出的机会。大肚老头可能
会唱已经绝传的俄罗斯民谣、矮男士可能会倒立用手走路、老黑狗可能滴
口水的量特别惊人、适合演快退休的地狱守门犬。
洛杉矶有太多想演戏的人了,你在洛杉矶要找一个完完全全跟表演不
相干的人,还不如找一个爱斯基摩人容易些。
我们电影所,并不要求我们演戏。可是,我一开学就连演了七个角色
。
很遗憾的,我得到的这七个角色,都跟我的外形、演技、文化修养,
完全无关。
我得到这七个角色,完全是因为用我最方便,而我的体型,最适合剧
情的需要——
*
找我演戏的这位同学名叫比尔·锐斯,平日只穿皮衣皮裤,以及所有
钉状齿状饰物,在某个地下小圈圈里,算是一号人物,因为他策划过洛杉
矶一个周末活动,是邀请各方对“破坏”有兴趣的人,用手边废弃不用的
机械或旧电器改装成武器,比方说,在除草机上装两根锯子,变成陆上血
滴子,或是在吹风机前固定一瓶易燃酒精加点火器,变成“美发店喷火怪
”这类的怪东西,然后他在周末夜晚找个空旷场所,点燃几堆营火,再找
个未成名的重金属摇滚乐团涂上鬼脸,在现场鬼吼鬼叫,至于活动内容就
是各路人马把自家拼凑出来的怪物送进场中,手动也好、电动也可,反正
互相恶斗一番,横竖就是破铜烂铁,能烧就烧、能摔就摔,狂欢一夜了事
。
锐斯同学定期把这个活动拍下来,配上摔跤比赛式的旁白,卖给一些
专播暴力节目的小频道播放,倒也颇有收入。有一次锐斯兴匆匆的播放他
这种“周末地狱火”的纪录片段给我看,头两分钟还挺唬人的,只见夜色
中人影窜动、火光四起,看久了则不免无聊,烤面包机不断发射铁片土司
攻击吸尘器,按摩椅垂直降落压爆果汁机,像家电业者业绩不好时会做的
噩梦。
*
不过锐斯既然是同班同学,本着电影所希望我们尽量互助的原则,当
他要我客串演出时,我当然义不容辞。
锐斯拍摄的,是一个连续型杀人狂的故事,在短短的二十分钟影片当
中,这位杀人狂竟然要杀掉七个受害者,效率之高,实为杀人界的典范。
锐斯走向职位是制作助理的我说:“康永,我需要你在我的片子里死
七次。”我这下受宠若惊,我连尖叫都叫不好,更别说要脸颊抽筋、涕泪
乱喷的向杀手求饶了,何况还要演七个不同的受害人?!我很有自知之明
,所以当锐斯笑嘻嘻的说“康永,我需要你在我的片子里死七次”的时候
,我一方面感谢他的厚爱,一方面谦虚的表明无法胜任。
“无法胜任?”锐斯露出困惑的表情:“康永,我只是要你演七次尸
体啊。”
原来,我只负责演这七个倒霉鬼被杀了以后的尸体。锐斯认为我反正
随时都在拍片现场,随传随到,而且我大小适中,容易装也容易提,所以
我抵达LA这个电影梦王国后,第一个演出的角色,到第七个演出的角色,
都是道具尸体,分别被装在垃圾袋、放行李的后车厢、皮箱、沙发床里面
、衣柜大抽屉里、烘衣机里,还有,壁炉里。
*
片子冲洗出来以后,锐斯导演称赞我演的很好。
8、哲学陪着浪。
“流浪时,要有随身法宝,
要会闪人之步伐、攻人之剑招,
不然会被心情不好的老虎吃掉。”
教我们拍纪录片的裴若忍教授出作业了,他要我们两个人一组,用一
星期时间,拍出一部五分钟的纪录片。
裴若忍教授,是巴西来的纪录片名人,他的办公室放了起码五座“米
德奖”,那是纪念人类学大师米德的奖,是人类学纪录片的大奖。
裴若忍教授对作业有四点要求:“第一,要拍人,不要拍小动物,尤
其不准拍家里的小猫玩毛线球的一天。
“第二,要朴素,一星期只够粗糙的拍,不要搞得太花哨,浪费时间
。
“第三,不准用旁白说明,影片要单靠影像发出力量。
“第四,不准找人来演,不管你拍街边乞丐,还是矽谷神童的纪录片
,一律不准用演的,用演的,一定会被我发现,我一定死当你。”
*
交代完毕,大家开始找同组的搭档。我有点想找锐斯,锐斯是我们班
的黑暗界代表,我知道他认得一些类似“新纳粹”的种族仇恨分子,这种
人拍起来应该很有震撼力。我向锐斯提出构想。
锐斯听完,两臂交叉一抱,皮衣上的铁钉喀喀作响:“康永,你疯了
吗?那些人是新纳粹分子耶!你想扛着摄影机去拍他们,康永,你是亚洲
人哪,你是新纳粹菜单上的一道食物呀,哪有食物扛了摄影机去拍吃客的
?你绝对不会走进肯德基,然后发现有一块炸鸡在拍你吧?康永,你是重
要的好学生,而这是个不重要的小作业,别为这么小的作业而死,学期才
刚开始,答应我,好吗?”
我点点头。如果我没听错的话,锐斯的意思应该是叫我等学期末要交
期终大作业的时候,再死就可以了。
*
我正犹豫我还可以找谁搭档的时候,麦锁门向我走来:“康永,我有
好点子,跟我搭档吧。”
“麦锁门,你已经有好点子,何必还需要我搭档呢?你是担心我这样
离乡背井的流浪学生孤立无援吗?”
“康永大可汗,我有好点子,可以轻松交差,找你搭档,是帮你一个
大忙,但是,这可有交换条件的。”
“什么交换条件?”
“康永大可汗,你要教我轻功。”
“轻功?”我忍住笑:“麦锁门,你是说可以飞到竹林子顶端,站在
竹枝上随风摆动不掉下来的那种轻功?”
“对,可以沿着墙壁跑来跑去的那种,也不错。”
“对不起,我不会轻功。”我苦笑。
“那点穴,你教我点穴吧,一指别人,别人就动不了的那个东西。”
麦锁门还是眉飞色舞。
“我也不会点穴,麦锁门,你还是找别人吧。”
“不,我一定要学会一样功夫,我从小就梦想学会中国功夫,那你会
什么,你一定要教我一样!”
我想了一下,装出凛然神色。
“麦锁门,我可以送你一柄木剑,并且教你三招剑法,可是你必须答
应我,学会之后,这三招只能用于行侠仗义,不准用来欺压弱小。”
*
我如果叫他立刻跪下来磕头拜师,他大概也会照做,不过那样搞,我
还得先教会他磕头,那我势必也得示范磕头,占不到什么便宜。而且,就
凭我那几招三脚猫剑法,唬一唬麦锁门这种盲目的中国功夫狂热分子,也
就罢了,叫人磕头,未免太欺负人。
我七岁开始学唱京剧,花拳绣腿,华而不实三招剑法,总还凑得出来
。凭这样就能轻松赚到一次作业的成绩,非常划算。我们班课业压力太大
,大家都只想拍好自己的学期制作,其余鸡零狗碎的小作业,能怎么轻松
打发,就怎么轻松打发。
我去洛杉矶的中国城,买了一柄入门者练习用的木剑,再找了本印刷
模糊,门派可疑的剑谱,在里面随便找了三招姿势夸张、很有架势的剑招
,“传授”给麦锁门同学。
我选的三招,一招指向小腹,一招指向胸口,一招指向喉咙。我知道
麦锁门爱做游民打扮,向来就有点反政府倾向,我猜想他“行侠仗义”的
假想敌,应该是洛杉矶警察,LAPD是也,所以我跟麦锁门喂剑招的时候,
我总是拿根和警棍差不多长短的棍棒,向他慢慢逼近。
木剑比警棍长,麦锁门使出剑招,总能后发先至,剑尖不是直奔假想
敌小腹,就是直指咽喉,非常威风。几次笔剑下来,弄得麦锁门喜不自胜
,抓耳挠腮的。
我当然没有演练给他看真正打起来时的情况。要是真有洛城警力攻来
,警棍用力一挥,肯定木剑就要脱手,何况LAPD荷枪实弹,要是开上两枪
,就算张三丰太极剑再世,也是救不了麦锁门,
我当然不会自找麻烦,跟麦锁门扯这么多,反正人因有梦想而伟大,
让他继续有梦想就可以了。
*
至于用三招剑法换来的五分钟纪录片作业,到底进度如何,我当然也
很关心,不料麦锁门老是笑嘻嘻的说:“没问题,没问题。”然后就“嗖
”的一剑,指住我的咽喉,哈哈狂笑三声,十分幼稚。
我想想三国演义里诸葛亮“草船借箭”,三天弄到十万支箭的故事:
诸葛亮一点也不急,只有旁边傻乎乎的鲁素急得半死,白白急死一堆脑细
胞。我把这故事讲给麦锁门听,他听得很乐,拍拍胸脯跟我说:“没错,
这次我就是诸葛亮,不动声色就能变出十万支箭来,你这个鲁素不要穷紧
张!”说完,把木剑“咻”一声反手插进他的背包,转身扬长而去。
*
等到交作业的前一天,麦锁门得意地拿了片子来放给我看。
片子放出来,我目瞪口呆,画面上竟然是快动作的女子更衣室的景象
,只见妙龄女同学们卡通人物一般,涌进涌出,脱衣穿衣,环肥燕瘦,一
波未平,一波又起。
*
我嘴张大大,只差下巴没脱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麦锁门却是得意万分:“我跟我打工的那家八卦杂志借来针孔摄影机
,挂在我们学校体育馆的女子更衣室,只拍两小时,压缩成五分钟,精彩
吧!”
“你……你……我……我……”我还是说不出话来。其实我想说的,
是武侠小说里常见的一句话:“你,你这个孽徒……可,可把为师的我…
…害惨了。”
*
第二天,裴若忍教授在课堂上当堂验收大家拍得纪录片作业。
UCLA电影所位于好莱坞隔壁,进来的学生百分之九十九想变成拍故事
片的大导演,拍故事片才能泡大明星、赚大把钞票,呼风唤雨、作威作福
,拍纪录片相对来讲就很不吸引学生,纪录片的课也变冷门了,像这次的
作业,看得出来大部分同学都随便拍拍,交差了事,最惹人嫌的,竟然有
人拍自己的室友去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