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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起居注-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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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毕子灏人有些颤抖,想扑上去确定这些伤痕。方季北低头看看,不以为意地笑了声:“吓到你了吧,都是旧伤,难看了点就是。”他披上

湿衣,还摸了摸毕子灏的头,“留在这里等我,把衣服披好,我很快就回来。”

  说完他出去,毕子灏把他衣服抱在怀里,眼神渐渐冷冽。

  好多伤,很重。这人该是怎么活下来的?受了多少折磨,甚至有多少次面临了死亡?

  毕子灏心中一阵发冷,连得身体越发寒,牙齿都在打战。

  “小毕,很冷吗?你忍一下,我马上去生火。”落入一个温暖怀抱,方季北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依然是老实带着点温柔。毕子灏在他怀里

猛摇头,一手拿着火折子,另一只手开始对着他的衣服不规矩。

  毕子灏很快把方季北草草披着的外衣扒下来,露出大片胸膛。他先是眼睛直了下,随即心头浮上些酸涩,马上化为愤怒,又是心疼。

  “这些伤……”他指尖从那些伤痕上掠过,和脸不相称的,方季北身上皮肤相对要白皙很多,大概是他不欲别人看到这些伤,因此很少脱

上衣的关系吧。

  完好的部分摸上去感觉很好,让毕子灏有些舍不得移开手。伤痕摸起来很糙,甚至有些剌手,毕子灏盯着摸着,有种吻上去的冲动。

  这人,在自己完全不知道的地方,受过那么重的伤。

  “小毕,这些伤没什么,真的。”方季北感受到他的关心,笑笑对他说道,“舞刀弄枪的,哪有可能不受伤?”

  话是这么说,可伤在别人身上,和在他身上,是完全不同的。

  方季北见他咬着嘴唇,明明都要哭出来,却还在小心翼翼摸着自己身上伤口。他有些迷惑也有些感动,按住毕子灏的手:“小毕,我去生

火,你也把湿衣服脱下来烤烤,免得着凉,嗯?”

  毕子灏迟疑了下,觉得自己这样确实是太突兀,便放手坐到一边。只是双眼总离不开他身体,眼底神色也是变化多端。

  “都是什么时候受的?少时做学徒的时候?是发配的时候?还是打天下的时候?”毕子灏看着他忙碌生火,静静问道,语气中却有一份隐

藏的咬牙切齿,“痛不痛?”

  “都有,当时挺疼的,忍过就好了。”噼啪一声,火燃了起来,照亮了山洞。方季北温和方正的脸在火光之下显得明亮,看得毕子灏傻傻

发呆。方季北浑然不觉,还拉着他到火边,“这洞看来很深,大冬天的应该没什么蛇虫,但也别坐太远,被烟呛到就不好了。”

  他见毕子灏神情,忍不住叹了口气:“小毕,你好歹是个男儿汉,不要怕这种东西。放心好了,有我在身边,你不会受这种伤的……”

  毕子灏一歪身,倒在他怀里,对着面目狰狞的伤疤:“我不会让你再受这种伤的!”

  方季北一怔,心头滑过一阵暖流,摸着毕子灏的头:“谢谢你。”

  “受了这么多伤,难道你不怨恨吗?险些死掉的时候,难道你不会觉得不值得吗?”心疼地摸着他的伤口,毕子灏低声问道。

  方季北觉得伤口处痒痒的,有种奇怪的感觉涌上,让他觉得不太自在,暗暗退了退。毕子灏却得寸进尺,顺势把脸都贴上了。

  “我说过吧,在受伤的时候,快死的时候,我就想我要活下来,让别人不再受这样的苦。”方季北一边尽量躲开他,一边道,“小毕,我

去过南洋,那里很多小国家,很多从其它地方来的人。有些国家很弱有些很强,有些人们生活得很好有些却比大韦还糟糕……”

  “我那时就想,如果可以的话,我要把我的国家弄得比那些国家强百倍。”方季北说着,毕子灏已经抬起头,手还在他胸前乱动,双目却

已与他相对,“小毕,也许我没什么本事,没法子。可这国家这么多的人,只要给他们机会,他们会让自己生活得很好。只要选出良种,谁都

不会继续种过去的收成不好不抗风霜的。只要大家知道有很好的官员,谁也不会忍受自己头顶上坐着坏官……我可能做得不是很妥当,可能也

会出乱子,但是我会去看去听会改正……”

  “皇……我……”想叫他,觉得皇上二字太疏远。要叫季北,却又有些不敢冒失。毕子灏只觉自己心跳得厉害,山洞的昏暗和温柔火光助

长了他心中冲动,眼前人衣衫半敞的样子更让他恨不得咬住对方,把整个人吞进去才好,“我会帮你,你可不可以……”

  “我也会帮皇上!”一个苍老声音打断了毕子灏,把他的“和我在一起”这几个字淹没。毕子灏吃了一惊,向山洞更内处看去。只见他们

寻找了半天的穆老丈从深处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丛草,笑眯眯道,“皇上,我已经处理完了,这些杂草就是我十数年前见过的稻种,有了它,

顺利的话,两年之内我就能种出高产良种稻来……”

  方季北闻言大喜,把毕子灏放下,几步走到穆老丈身边:“穆老丈,你也是从上面摔下来的吗?没事吧?怎么都不见你回去?”

  “老头子想爬山不容易啊。”穆老丈道,脸上倒是有点扭捏,“……那个,其实是我拿到稻种太高兴,又怕天冷损伤我拔下来这几颗,所

以先做了下处理,然后研究起来就忘了时间。反正身上带了干粮……对了皇上你饿不饿,我这里还有几块馒头……”

  方季北也不推辞,带着穆老丈坐回火边,一边啃干冷的馒头一边兴奋讨论,顺手还帮毕子灏烤烤湿衣服。

  毕子灏坐在一边看他二人兴高采烈,狠狠咬了口馒头,硬得硌牙。他心头有气,更加凶狠地啃下去。

  ——差一点就会说出来了,至不济也能多占点便宜。你说你年纪这么大了,耳朵怎么还这么好使。不就是水稻嘛有什么了不起……

  虽是这么想着,毕子灏侧目看方季北,火光映红了他的脸,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兴奋而红的。整个人都显出喜悦,是如此的有活力。

  算了,虽然可惜这么好的机会,但是他高兴,就好。

  二十一

  入冬,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新点出的一群进士虽然于政事并不熟悉,好歹是当朝状元,还是会效忠于皇帝的。至于那些来考伎官的

,大多都是在某一方面有长才,但都不是文才,因此受尽歧视排挤。他们得了这机会,自是感激不尽,当然更忠心。

  谈颜恒被毕子灏故意安排到离京城不太远的直隶,其他人也各司其职。冬天一切事情都缓下来,方季北念念不忘的农具也有人专门研究生

产,种子不是一蹴而就的事,而现在已经有了眉目,想来有成果也就是几年的时间。

  乍一看,岳国如今已经摆脱了大韦末年的窘境,渐渐好转,各方面也开始正常。但问题,也接踵而来。

  方季北很清楚,即使是良好的愿望,也会导致可怕的后果。因此他的每个行动都很小心,尽管有时也显得很大胆。他做出的每一步改变,

实际上都只是在京城进行,范围很窄,即使出了乱子,也是在自己眼皮底下,不用太担心。

  毕子灏知道他很急,知道他急切盼望岳国所有人都能过得好。但不用旁人规劝,方季北也知道这事急不得。毕子灏只能在他皱眉的时候,

为他捏捏肩膀,宽解他一些。

  治大国如烹小鲜,但如果一切都能在眼底,该有多好。京城百姓的生活已经得到一些改善,可其它地方,顶多能稍微好一点。

  却不能如法炮制,方季北出身低微,深知不管朝廷怎么变,只要无法保证官员的质量,怎么变受苦的都是百姓。

  就连在京城,在他眼皮底下,也保证不了所有人。

  毕子灏拿着一叠信笺,犹豫着。

  他现在虽然主业依然是起居舍人,实际上只用记录朝堂上话语就可以了。其余时刻,他虽然也尽量缠着方季北,但已不需要记注。因为他

文才实是当朝难寻,半月报渐渐成了他专门负责。虽说孔之高也派了人“帮”他,不过那些人实质上只是查看他挑选文章和写文章的倾向,并

不过分干涉其它。

  而毕子灏当然不会有不利于方季北的倾向——也许一开始的时候想过利用这东西控制读书人甚至百姓,但到了现在,这些念头不会脑中再

出现。

  他的手腕是方季北无法想象的,甚至孔之高都看不出他精心写精心挑选的文章的导向——潜移默化的,他在影响无数人。通过一些微小的

近乎暗示的语句,把“当朝天子最英明”这一观念灌入人脑中。

  可这些信,这些文章……刊登是绝对不可以的,但是要不要告诉方季北呢?

  毕子灏向来很少有下不了决定的时候,他的生命中,一个迟疑,可能就会是生死之别。

  但这小小事情,他竟然下不了决心。

  “瞒不住的,而且拖得越久,受害的人会越多,他一定会不高兴的……但现在说的话,他肯定会很失望,很伤心……”

  坐在报馆内属于他的单间内,毕子灏自言自语着。

  真是头痛。

  “小毕,你在做什么?”熟悉的声音让他几乎惊跳起来,毕子灏惊讶之余,没来得及把手里的纸张藏起来。他有些慌张地问着刚刚进来的

方季北:“皇上,你怎么来了?”

  “没什么事做,就出来看看你。”方季北笑道,“你们把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了,我也没太大用,闲得骨头都松了……”

  “闲?”毕子灏挑眉,“也不知是谁天黑还在看卷宗,现在到说起清闲来。”

  “我那是因为识字太少,看得慢。”方季北尴尬道,眼光一转,落在毕子灏手中纸张上,“这些是什么?文章吗?”

  毕子灏一迟疑,手里的纸已经被方季北拿走。

  方季北展开一张张看,脸色渐渐变得非常难看。

  义军打天下的时候,打下每座城后,都有义军内部比较有能力的人当主事者,找愿意归顺民声不错的旧官做副手。京城亦然。

  虽说京城高官满地,府尹这三品小官实在算不上什么,但好歹也是百姓父母官,实权还是有些的。坐上这位子的,是方季北比较信任的一

位手下,叫李屿的。

  这些信函文章,实际是告他的状纸。

  虽说京内不乏可以处理这些状纸的地方,例如吏部刑部大理寺。但那些地方,也都由义军核心人物管理。即便有旧官和新臣,势力毕竟远

逊。

  而袍泽之情,足以让这些地方都闭上眼睛装作不知,况且李屿也没有把事情闹得特别大,受损的也多是京郊百姓,只要阻止他们往京内跑

也就行了。

  他唯一没料到的,是京郊也有半月报。

  方季北看得很慢,他现在识字多了不少,不过读起这种扬扬洒洒大半出自书生之手的文章还是很痛苦。毕子灏在他身边,看着他神情变化



  心被抽紧了一样,一下一下勒得不舒服。

  方季北皱着眉,脸上是失望伤心。洁白牙齿从唇间露出来,然后缓缓咬住嘴唇,印上齿痕。

  毕子灏觉得自己很没出息,在这种情况下,居然感觉到身体发热。

  那些人居然害他失望,真是不可原谅……

  好想把人抱在怀里好好安慰,告诉他那些人背叛了没关系,你还有我。

  手已经在半空,却听到方季北声音:“你说,什么人适合做京城府尹呢?”

  毕子灏一怔,看着方季北:“你要罢李屿的官?”

  “罢官?”方季北冷笑一声,“毕相,你深知律法,如果他这些罪行都属实,该怎么发落?”

  “流放甚至处死,主要看皇上的意思。”毕子灏看着他,明白他的意思,“我今日回去马上准备,等刑部结果出来,就写篇文章发在半月

报上……或者干脆写长点?写成评书如何?”

  方季北转头看着他,点了点头。

  毕子灏看着他的眼神,只觉难过,又不能把人抱在怀里,只是干巴巴劝解:“人总是会变的,你不要为了别人的错误为难自己……”

  “我没事的。”方季北温和笑着,摸摸他的头,“入宫第一天,当小川做出那样的事时,我就已经看开了。”

  他看着窗外,目光悠远:“我不是不知道的。在岭南的森林里,大家甚至会为了一只蜈蚣害死人,没什么好说的,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前一刻还同生共死的朋友,下一刻就可以出刀子……”

  不是不知道的,只是开始的时候,以为大家都有饭吃,这种事就不会再发生。

  但是没用,欲望是无法满足的。亲如手足,说着为民起义的人,很快变了一张脸,做起迫人起义的那一个。

  除了庆幸自己还没有改变之外,什么也做不了。地位高了想要的也就多了,以前受过的苦楚,也就忘了。

  方季北低头,眼睫在脸上映出弧线,毕子灏看不到他的表情。

  “那个……为什么要为蜈蚣害死人啊?”岔开话题岔开话题,毕子灏发问。

  “当然是吃。”

  “啊?”

  方季北抬起头来,忽然笑得有点恶意。

  “冬天没有食物的时候,虫子老鼠都可以吃,味道还不错。”

  他并没有看到少年恐惧恶心的表情,虽然少年确实是一副难受的样子,却不是恶心。

  毕子灏向前,抱住他的腰,声音从他胸前低低传出来,闷闷地:“很痛苦吧……”

  经历过那么多苦难,活下来了,却还要忍受身边的人一个个的背弃。

  方季北先是怔了下,随即笑了,摸摸在自己胸前靠着的毛茸茸的头。毕子灏发质非常好,摸起来很舒服。

  “都过去了,没关系的。”

  这个孩子,在关心他呢。

  二十二

  刑部动作不慢,李屿的罪状很快查证清楚,交由方季北裁决。

  刑部要求比较高,因此新人相对少一些,对这种事大多抱着幸灾乐祸的心态,也不加以隐瞒,都等着看皇帝怎么发落。而义军众人几乎个

个求情,几天里皇宫好像菜市场一般,甚是热闹。

  没有避而不见,没有任何托辞,方季北见每一位故人,当面告诉他们——法不容情,人是救不了的。

  这样的铁面,到了晚间便成了疲累。身体上的还是小节,心里的累才是主因。

  毕子灏默默看着他,极为心疼。

  但这心疼,在李歌闯进来之后就变了质。

  李歌是李屿的妹妹,一身红衣的张扬女子。义军并不排斥女子,李歌也是一直跟着军队打仗,虽说主要负责的是供给,粮食衣服什么的。

  她和方季北很熟,熟到让毕子灏咬牙的程度。

  ——居然敢扑到方季北怀里哭,手、手还在乱动!

  死女人你给我放手!不可以碰他,少动歪脑筋。

  毕子灏此刻完全不记得文雅风度为何物,红眼盯着两人,有种冲上去分开他们的冲动。

  涵养算什么,心头的人被上下其手的时候,还管什么涵养。

  毕子灏正要冲过去,方季北已经推开李歌:“小歌,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答应放李屿。如果你把今日入宫求情的力气用在规劝他上,

也就没有今天的事情了。”

  “很多人都那么干,我哥哥只不过是跟他们做一样的事情罢了,哪至于掉脑袋呢?”李歌泪汪汪看着方季北,“皇上,你一向疼我,也一

直和我哥很好……你就放过他好不好?我们不当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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