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故事-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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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侏儒,常常是不由自己和不能自已的。你有了茧的保护,茧也左右你的变化。就这样,人
的生存空间,其余地是极有限的。
后来,很可能是巩老前辈,那时还在台上,发现他虽有些知识分子气,但还是能做些
事,想做些事的人,加上郭东林看重他作为副手的无野心性,不具有取而代之的威胁,就把
他弄到北京来了。接着,前几年,文凭突然吃香起来,命运经常这样阴差阳错,他自己也颇
意外地,得到了他做梦都不曾想到的一切。
——现在,这一切,像佛家禅偈,从来处来,又往去处去了,九九归一,又回到本初状
态。虽然失去了的,不免惋惜,可终究来得轻易,所以也就不那么后悔。再说,他得到了这
个心爱的女人,还不够吗?也许老夫少妻的局面难能长久,但那是思量也无用,唯有听其自
然的事情了,目前他拥有着她,这一点,扪心自问,还不该心满意足吗?
他突然觉得,这眼前的现实,不正是早年间那个和一位女人同行的梦么?
“那就在这小河边坐一会!”他提议。
“水真清,我去洗一洗——”
他拉她不住,只好叮咛着,“小心,山里的水,很冷的哟!”
“你又成老爸爸了!”杜小棣脱掉了风衣,卷起了裙子,光着洁白修长的双腿,踩着河
卵石往水里跑去。冰凉的山涧水,刺激得她嗷嗷地叫,还回过头来招呼他,“来呀,来
呀!”
要不是她高兴得手舞足蹈,踩在长满青苔的石头上,差点滑跌在水里,他愿意待在一边
欣赏这个年轻女人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这个和他女儿年龄相差无几的妻子,你可以说她
无知,说她浅薄,说她几乎不愿动一动脑子;可有这么一位单纯可爱,天真得有一点点傻,
但却是娇艳的女孩,能让你暂时忘掉人世间那些勾心斗角,忘掉那些肮脏血腥,成为你温馨
的避风港,不也是一种幸福,一种难寻难求的超脱吗?
这世界够累人的了,不是吗?
但是她原来的情人出现了,而且,他是趁那个青年人处境危殆的时机,夺走了她的。他
无法不承认他的这份卑污,也无法回避这份自己也好,别人也好的都会谴责的事实;虽然她
从不认为他卑污,可也不能面对责难。她不肯说她还爱着那年轻人,但要她说再也不爱巩杰
了,那也很难启口的。
那位老前辈,爱说的一句口头禅,叫做“画一个句号”,这件扎手的事情,怎么把“句
号”画圆呢?
她真的要跌进水里了,他来不及脱鞋脱袜,就跑了过去,一把抱住了她。
笑疯了的杜小棣双臂勾住了他的脖子,“看把你紧张的,我是故意吓唬你的。”
“你这个坏东西!”他假装松手,要把她放进小河里去。
“别,别——”她搂得他更紧,脸也挨靠过来。
朱之正此刻不但想起了他的梦,也似乎从心底里冒出来那个做梦时代的自己。二十浪当
岁,像这春天里山坡上的每一棵树,每一根草,每一瓣花,都是自由地舒展地生长的。后
来,梦就消失了,不再追逐自己的阳光,把仅有的想象力,营造生存着的脚下那块土地,再
也不是愿意怎么长就怎么长,而是能够怎么长就怎么长了。
他无论如何不敢相信光天化日之下,抱着、吻着这个怀抱里的香喷喷的女人,竟会涌上
来一种了结的念头,可怕的念头,孤注一掷的念头,在那个第三个人即将出现之前,也许是
最后一次,从他所珍惜的这个女人身上索取了。因为他简直无法预料,她见到她旧情人时,
会出现怎样不可控制的场面。何况他允诺过,他是男人,他是一诺千金的男人。于是连他自
己都不可理解地搂住她要求:“宝贝,你能给我吗?就在这儿,就在现在!”
她吓一跳,差点从他手臂里滑下来。但又觉得闻所未闻的新鲜,眉宇间充满了兴奋和寻
求刺激的好奇神态。
“你害怕?”
“我?”她掩住脸格格地笑了。“天晓得你想得出来!”
正好树荫下,有那么一小块平坦的草地,她最终是不会拒绝的,何况这种奇特的体验。
她那逗引的笑意,从嘴角的酒涡倾泻出来,还未等她躺倒,他先醉了。那是一个绝对放松,
摊开四肢,全部展示,来者不拒的女人,快乐地拥抱着他,亲吻着他,一边主动解着衣裙,
一边在他耳边轻轻呢喃:“我,我,我什么都不去想,我就想你——”还没等说完这个字,
她已一览无余地裸露在天地之间。
他觉得她的话太对了,连声附和:“不想,我们干嘛想呢?”
这蓝天,这春风,这一个也许是最后一次的,从堇色衣裙里褪脱出来的那美妙无比的女
人,白皙细腻的皮肤,在阳光下发出目眩心迷的光色,使他涌出他从未有过的强烈冲动,抱
着她,搂着她,在草地上滚来滚去,不停地抚摸着她,吻咂着她的身体,然后,两个人便密
不可分地融成一体。
只有啄木鸟仍在头顶的树干上,“笃笃”地敲击着。
八
如果不是倒霉,潇洒不羁的巩杰连理都不理这些领导干部的,他是一个艺术家,那胡子
便是证明。
不知你发现没有,中国的年轻导演,大部分留胡子,虽然那胡子,只能称作鼠须,很寒
伧的,很邋遢的,并不增加多少气度的。巩杰的胡子却是真家伙,连茂密的胸毛也不是贴上
去的。老前辈反感这个儿子的狂放,讨厌这个哥萨克,拿他没有办法。
巩杰不卖他老子的帐,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连老子都不在乎,郭东林是他爸爸一手提拔的,他会有好脸?他爸爸没下台时,那是个
围着屁股转的人物。他对这个俗不可耐的家伙,讨厌极了,虽经常见面,但决不搭讪,至于
这个朱之正,他简直一点印象也没有。
杜小棣在第一次和朱之正谈话以后,巩杰就跟她研究对策。
“多大年纪,这个姓朱的?”
“我看他好像不是太老,说不准岁数。”
“你真笨!我爸绝不会信任太年轻的人的。”巩杰被审查后,脾气更坏了。
“他那精神劲,好像不到五十岁吧?”她是凭女人的直觉。
“你别胡扯了——”
“挺洋气的!”
“你做做好事,多关心这个人一些别的,行不?这是个决定性人物,他严厉吗?”
“我觉得他还蛮斯文的。”
“挺客气?”
“反正不凶。”
过了一会,他忽然冒出一句:“也许他对你印象不错——”
“你这是什么意思?”
“小棣,你能不能利用你的魅力,把他俘虏住,他是主管,他的态度是非常关键的,求
你啦!”
“我能做什么?”
“跟他亲近啊!”
杜小棣有一点吃惊,因为盛莉也只是暗示,而一个爱自己的男人,却能张得开嘴:
“不,我不做我不愿做的事情,你要我为你做什么都可以?随随便便去跟人睡觉,我不是婊
子!你不是也认识几个串高级饭店的妞吗?让她们去吧,我不干!”
巩杰被问得很狼狈,恼羞成怒,跳了起来,气急败坏地责备她,“非上床不可吗?我只
是要你放灵活些吗!你啊你啊!”
那时,巩杰还未正式被公安部门收审,但已不许离开机关大院。他一个公子哥儿,优越
惯了,一向不受拘束,哪经得起这份窝囊,她能理解,火气没法不大。其实后来,她才从朱
之正那里了解到,要不是郭东林看在巩老的面上,暂时放在机关里,争取内部解决,也许早
就坐上牢了。这个老滑头的政策是能保就保,不能保,也就爱莫能助了。反正把朱之正推到
前面,政治上的风险,由他承担,自己躲得远远的。而那个盛莉也不愿意杜小棣一趟一趟来
找郭东林,漂亮女孩子总在她公公身边绕来绕去,可不是好事。
朱之正对她说过,他是平民,他是搞科研的知识分子,他是从基层爬上来的,他一辈子
夹着尾巴做人,所以他从心里讨厌权贵,和这些趾高气扬的王孙子弟,能有这个机会收拾,
他才不会设法保护。可是,第一,这个年轻人确实有点冤屈,因为他是节目被毙,才卷入社
会上的那些人当中,但为首的并不是巩杰;第二,这小子还挺够种,敢作敢当,不咬别人,
全包揽在自己头上。对已是妻子的杜小棣,他也无所顾忌了:“按我本意,不仅认为把你拖
进来,多此一举,就连巩杰,查来查去,不过那些大家都知道的东西,他要是不硬顶着,同
案犯不互相推诿,把各自的问题交待清楚,早就可以结案。可是中国人没办法,背靠背地咬
起来,都恨不得一口咬死,自己脱身,涉及的面越来越宽,最后只好交司法机关。”
巩杰对朱之正的作用,估计得还算是正确的。生死也许夸大了,但放在机关内部处理,
还是交给有关部门,真是他一句话的事。巩杰再硬,也怕坐牢,这时,他胡子越来越长,艺
术家的浪漫越来越少。当然是病急乱投医的举动了,忍不住又把希望寄托在他漂亮的女朋友
身上。“小棣,公用品不是说他是个老鳏夫吗!”
“我说过了,我不干!”
“咱们都是演员,小棣,难道不会逢场作戏么?”
所以,那天拿起电话,听出来是久违了的他的声音,她也按捺不住为他出狱高兴的。哪
知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却是劈头盖脸的责备:“真想不到,小棣,你会弄假成真,嫁给了
这个乘人之危的家伙——”
她什么也不想说了,像呛了一口水似地噎着,半天,透不过气来。
九
第一次被招到朱副部长处谈话,就这样结束了。
“你好好想一想,你什么时候想好了,你来找我谈!”
但朱之正想不到,当天傍晚,他坐车快到家的时候,就远远地发现了站在他们所谓部长
院门口的杜小棣。他没让司机开进院里,说要到附近商店买点物品,把车放走了。他不否
认,他是一个男人,在妻子过世以后,那时还在研究所,也和一个有夫之妇来往过好几年
的,不是一尘不染的清教徒,何况早风闻她的公共厕所的雅号呢?他觉得这是一次机会。
他在研究所当所长以后,也尝到过权力的甜头的。
“那当然不是爱!半点不是,连对你的可怜也说不上。”
“没想到你还真卑鄙呢!”已经是他妻子的杜小棣笑了,像是发现了一个新天地。
——这世界上有绝对不卑鄙的人吗?
他承认:“小棣,我不可能比别人更坏,但,也不可能比别人更好!就这样!你信也
好,不信也好!”
她说她信。然而也不要认为她真的信了,或者不信,她坐在梳妆台前涂脂抹粉的时候,
除非地震,其他什么事情都不走心的。
他一边放慢脚步,朝即将捕获到手的猎物靠近,一边装作并没有看到她,而留意商店的
橱窗,一边在琢磨,是采取曾经对一位有求于他的女技术员那种直截了当的手段,迅速地占
有呢?抑或像和那位有夫之妇一样,朝夕相处,关怀体贴,慢慢地情感交融,心心相印,靠
水滴石穿的功夫达到目的呢?因为有的女人能够接受突如其来的袭击,那个女技术员说过,
猝不及防的暴力和强迫,有一点挣扎,甚至连贴肉的内衣都撕裂了,接着驯服,接着瘫软,
接着暴风骤雨,那种意想不到的快感,给她留下的幸福是无以言表的。可那位有姿色而且风
情十足的有夫之妇,就不同了,只是到了她极感激他,极可怜他,又极同情他,除了她把身
子给他,再无其他可以表示她心意的时候,才把她家的门钥匙,塞在他手中的,还悄悄叮嘱
着:“就一次!你知道,我挺害怕——”
自然,任何事情一开了头,这过程就不会马上结束。
那个温柔的会计主任,经常和他一起为他们那个被放逐到三线的研究所,到省里,到北
京来要钱。那时候,林欣和他就像合法夫妻一样放肆和快活,那种恨不能死在他身上的疯
狂,不顾不管的追寻性快乐的放纵,和她日常与阿拉伯数字打交道时的谨小慎微,竟是两个
人似的。他感激那几年她给了他全部的幸福,若是那位会计主任肯离婚的话,他会毫不犹豫
地娶她的。“这说明我虽然坏,但并不是绝对无情无义的。对不?”
“那个小段呢?”
“后来,她回上海了!我不是最坏的,对不?”
杜小棣点头,否则她也不会嫁他。
她记得,甚至在新婚之夜,她和衣而卧,薄薄的纱衫里,那掩映不住的旖旎春光,看得
出使他心旌摇荡,不能自持的。即使到了那般情不自禁的时候,他也踌躇地,当然也是挺舍
不得地说:“小棣,现在你后悔嫁我,还来得及!我不想让你委屈,也不想让你勉强,如果
你心里还有巩杰,只是为了回报,才跟我结婚的。那么,小棣,你也不必说出来,那是很难
开口的,我懂;你只要点一下头,我马上离开这个房间。”
——奇怪吗?真正的爱是在性以后才会出现的。
可在那个混沌的雾蒙蒙的傍晚,他的心像那颗鸭蛋黄似的夕阳,有些没着没落,拿不定
主意的。是解决性饥渴第一,搂住这个女孩春风一度,以慰久旷之苦呢?还是有点耐心,让
她自动上钩呢?当时,他很快找到了心理平衡,她是为了她的男朋友,奉献她的肉体,虽然
凄惨,可心灵伟大;他得到了她,不但卑劣,还很龌龊渺小,而且背上乘人之危的恶名,既
然如此,也就大家扯平了。他说他那时确实真像一条狼,不过拿不准,是一条伸出血红舌
头,直扑过来的狼,还是一条披着头巾,装作外婆的狼,总之,想吞噬已到嘴边的这个猎
物,已经迫不及待了。
他心痒难禁,可仍旧放慢步子,横竖那女孩离他卧床的距离,顶多半步。最后,索性走
进了商店。朱之正婚后对杜小棣半点也不隐讳,他承认,那一刻他以狼的哲学,理直气壮地
想占有她的,“反正,我不睡你,别人也要毫不怜惜地糟蹋你的——”
杜小棣尽管是个不愿走脑子的女人,听她丈夫坦陈他卑鄙的心曲,也不免惊吓得直起鸡
皮疙瘩。她马上想到坐牢的巩杰,到底年纪轻,一切都是笔直的,心眼儿不那么曲里拐弯,
可不像朱之正把人类,把世界描绘得那样肮脏。
但是,当他回头透过商店的玻璃橱窗看出去,却不见了她的影子。
他立刻警觉起来,这个女孩子是不是在布置一个陷阱,用色相来诱惑他,落入圈套,把
柄抓在她手里,你怕身败名裂,你就得俯首听命。
这正是那个爱过他的林欣,一个山沟里吃地瓜长大的女人,郑重提醒过的……他记起他
从那个三线研究所,平步青云,要调到京城任职的前夕,那个实际和他正式妻子差不多的会
计主任,说什么也不肯抛弃长期两地分居的丈夫,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实巴交的,甚至知道
自己老婆有这段隐情,也忍而不发的本分人。这真是中国女人的奇怪心理,“我已经背着他
做出这样的事情,怎能狠心再把那可怜的人扔掉。”
“你只爱我呀!林欣,你别骗自己——”
她承认这个事实,更不能忘怀他给她带来的快乐,但又谴责自己的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