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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软弱-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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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富贵说:“我老于就这脾气。”
  来人恶狠狠地说:“那就走着瞧吧!”
  这种事儿,干公安这一二十年他见得多了,所以这回也没有往心上放,除了当
笑话给王海说起过,对谁也没有讲过这个事儿,很快就忘到脑后去了。可是,事情
的第三天下午一点二十分,就有人呼他,在他的呼机上留言说,一个星期之内要来
取东西。
  当时他心里愣了一下,立刻就把这两件事情联系在一起了。
  这个老大是谁呢?
  哪个老大会这么做?
  于富贵干这一行也多年了,他明白其实黑社会也有黑社会的规矩,虽然黑帮与
黑帮之间的火拼经常发生,一般来说都不和警察发生直接冲突。于富贵想,我抓你
是我的工作嘛,我把你们抓进局子里是你们犯案嘛,风声紧起来你们可以躲躲嘛。
敢发传呼过来,挑明了要做我,如此猖狂,有这样出手的主儿会是哪一个呢?郑州
虽然很大,因为是交通枢纽,黑社会活动比较猖狂,但是野主儿并不多。黑社会的
老大,于富贵差不多都认识。他一边走一边在心里给他们排着队……
  小胡同里黑洞洞的,于富贵走着,能够听到自己的脚步声。深夜里走进这小胡
同,就像走进城市的梦境。多少年了,于富贵就走这条道。出门去上班走这条道,
上班回来也走这条道,这条道已经被他走得熟得发烫。郑州这个城市这么大,于富
贵一直觉得那都是别人的地方,只有迈上这条小道,他才感到是回到了自己的窝。

  好多次了,买下厂子的私营公司要扒掉这些平房,想把这里的地皮炒卖出去。
都被工人们拦住了。这里是城市的黄金地带,一亩地能卖到二百万元,只这几百亩
土地炒卖出去,公司就肥了。但是,由于工人们的拼命阻拦,一直没有得逞。于富
贵理解这些工人们,就像理解自己一样。他们工厂没有了,工作没有了,只还有这
一片地。他们在经济大潮面前一退再退,实在是没路可退了。他们就守着这块地讨
价还价,不答应他们的条件,他们决不搬迁。不过,这块地在法律上已经是人家的
了,早晚也要被人家炒卖出去。于是,于富贵每每走在这小胡同里,就感到凄凉和
忧伤。
  “谁?”
  于富贵忽然发现胡同口的拐弯处黑乎乎的,有人蹲在那里。
  “我。”
  原来是王海。
  于富贵走近时,王海也站起来了。
  “这么晚了,在这儿干啥?”
  “等你嘛。”
  “你怎么不呼我?”
  “没有什么事儿,呼你干啥哩?”
  “走,家去吧。”
  “不去了。”
  两个人站在胡同口不再说话,于富贵一边给王海递烟和打火,一边心里就发热。
他明白,王海是因为怕他出事儿,才等在这儿的。
  “王海,你想出问题了?”
  “老于,和你分手以后我就想出问题了。”
  “不瞒你说,我也想出问题了。”
  “那个传呼?”
  “对。”
  “想出是谁了吗?”
  “没有。”
  “我想出来了。”王海说,“别的老大没有这出手。”
  “会是谁呢?”
  “秀才!”
  于富贵心里一愣,这才想到了,肯定是秀才。在郑州的黑社会老大里,是棵葱
是头蒜他和王海都见过,只有秀才他们一直不知道是谁。好多小偷都说自己是秀才
的人,但是他们自己也承认从来没有见过他们的老大。有意思的是,也从来没有听
说过秀才出手作案。而且,秀才也只是个外号,谁也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只是传
来传去地说这个老大像个文弱书生,出手却无比狠毒。把他说得神神秘秘飘飘忽忽
的,就像一个鬼魂。
  “王海,你这一说,我也想着是他了。”
  “你还是要留点心,别大意。”
  “兄弟,你是怕我成了何满子第二?”
  王海笑笑就走,回头说:“有事儿就呼我。”
  看着王海的背影一点点远去,小着小着消失在黑暗里,于富贵一动不动地站在
小胡同口。他不想回家去,也不想再溜达,忽然间满脑子都涌上来何满子的事儿。

  好像何满子又高又大地走过来,手里提着他喜欢的鸟笼,满身是血……
  好像何满子躺在医院急救室的床上,脸色苍白。一双大手软软地抓着他,挣扎
着笑着悄悄地对他说我不行了……
  夜越来越静,不远处轻轻地传来了金水河的流水声。
  夜深沉时,于富贵离开胡同口慢慢悠悠地走回家去,他觉得身后边就回响着何
满子的脚步声……

 


  

                                   6
  多少年了,谁都知道何满子是在退休以后被人用刀捅死的,但是为什么被人捅
死,一直是个谜。只有于富贵知道,老何是因为一辆自行车送的命。
  那是哪一年?已经十几年了吧?那时候老何还没有退休,一天中午他下班回来,
发现有人给他送来一辆凤凰牌自行车。何满子围着这辆崭新的自行车转转看看,不
知该如何处理。从这一刻起,他就开始迈出死亡的脚步了。
  他一看到这辆自行车,第一个反应就是连忙回身小心地把门关上,走过去坐进
破沙发里,把烟拿出来点火抽着,开始仔细地打量这辆车子。这么看看那么看看,
对着这辆崭新的凤凰牌自行车出神。
  那时候人们的生活水平还很低,谁家要拥有自行车手表和缝纫机这三大件宝贝,
就已经是富人了,凤凰牌自行车又是名牌,别说没钱,就是有钱,也不能随便买,
还要凭票。甚至车票比钱还要难弄。像何满子这样的家庭,有人把凤凰牌自行车当
礼物送进家门,这对他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了。
  作为抓小偷的老警,他一直是帮人把丢了的东西找回来,却从来没有想过怎么
样把送上门来来路不清的礼物退回去。今天,他可是遇到新问题了。
  不过,他虽然不知道谁给他送的车子,但是人家为什么要把车子送给他,他心
里却非常透亮。近来他连着把几个小偷抓进了局子,跟着有人给他送来车子,这还
不是明摆着让他手下留情的意思吗?
  他笑了。
  他笑着想,又遇到高手了。
  他干这一行已经几十年了,长期和小偷们打交道,他非常清楚小偷们的能耐,
他们能够很容易地把别人的东西偷走。但是,能够人不知鬼不觉地把车子送进他家
里不被任何人发现,这并不是很容易的事情。他走走看看,家里的一切完好如初,
连门锁似乎都没有被人碰过一样。他一进家门,就看见自行车支在厅里。接着他又
发现,车筐里还放着发票。想得真周到,他不由得想,这活可干得真漂亮呀。他心
里明白这可不是小毛贼的手脚,只有老大们亲自出手才能够把活干得这样干净利索。

  他心里当然也明白,他们把礼物送到他家里的另一层意思是说,告诉你何满子,
我能够把我的东西送进你家里去,也就能够把你家里的东西拿出来。更深一层意思
就是威胁了:我不仅可以拿走你家里的东西,也可以拿走你家里人的命……
  怎么办?
  他当然不能够把车子送回去,因为他不知道送给谁。
  他当然也不会为这一辆车子就对小偷们手下留情,那就不是他何满子了。
  他心里也曾经闪过一个念头,那就是把车子交给局里,向领导说明情况,洗干
净自己的身子。但是,他又想不能够那么做,把自行车交出去,不就等于告诉别人
经常有人给我送礼吗?那我还能说清楚吗?怎么办呢?想来想去,他拿定了主意,
谁叫你们送给我呢?你们既然送来了,我就收下吧。你他妈的敢送什么我何满子就
敢收什么,老子就是贪赃不枉法,该怎么收拾你们还怎么收拾你们。你们威胁我,
我才不怕哩。他觉得自己了解这些小偷们,谁的东西他们都敢偷,他们轻易不惹警
察,再借给他们个胆,他们也不敢。
  何满子就是在这里大意了。
  这样,他就决定把凤凰牌自行车留下来。做出这个决定之后,他从破沙发里站
起来,先把车子发票收起来,又把自行车往一边靠了靠,摆在家里人习惯放车子的
地方。再回头看看,他笑了,就觉得这是他自己的车子了。
  这就是何满子的可爱之处。他找这个理由,找那个理由,实际上是在寻找说服
自己的理由。他找呀找呀,最后总算找到了把别人的东西变成自己的东西的理由,
自己把自己骗住了。
  人们在日常生活中会经常遇到这样的情况,需要自己想办法欺骗自己,而且一
般来说欺骗自己比较容易。甚至我们如果留意一下,还会发现这是一种经常发生的
心理现象,不只是何满子有,我们人人都有。那么,这种经常在日常生活中流动着
闪现看的心理现象,也许在提示我们,活动在白天黑夜的时空之中的那个我们自己
是外形,如同我们的广告形象;而潜伏在我们意识的闪念之中的我们自己才是我们
的本质,也就是我们的灵魂。
  现在我们明白了,何满子找那么多理由,实际上完全是为了掩盖这辆车子对他
的诱惑。他实在承受不了这种打击,因为他早就梦想给自己的女儿买一辆这样的自
行车了。他实在是没钱,就是有钱,买这种名牌车子自己也没有能力。现在好了,
他可以把这辆车子送给自己的女儿了。
  女儿回来了,一进门就叫:“爸爸,哪来的新车子?”
  何满子笑笑说:“买的嘛。”
  “给谁买的?”
  “给你买的呀。”
  “爸,别逗了。”
  何满子拿出发票说:“你看这是发票,爸爸不哄你吧?”
  老伴悄没声地走进来,问:“哪来的钱?”
  何满子说:“借的。”
  老伴说:“谁给的车票?”
  何满子说:“这你就不用管了。”
  女儿兴奋地围着车子转:“爸,你真棒!”
  看到女儿这么高兴,何满子觉得这件事真是做对了。
  他当然没有想到,两年之后他就是为这辆车子送了命。那时候他已经退休,早
就把这辆车子忘到了脑后。再加上人们的生活水平提高得很快,一辆自行车也不算
什么贵重东西了。那清早天刚麻麻亮,他提着鸟笼出去遛鸟,刚走出家门前的胡同,
就在拐弯的地方,忽然从旁边蹿出来个人,对着他后心连捅几刀。那时候他手里还
提着鸟笼,还没有来得及回头看看,就倒下了。
  就在倒下去的一瞬间,他一下子想起了那辆凤凰牌自行车……
  他死前在医院里躺了两天,奇怪的是多少人去看他,不管问他什么他都不说,
不提供任何破案线索,好像他不想让刑警队侦破这个案子。他有气无力地躺在那里,
神色出奇的平静,嘴角上甚至还挂着笑意。他的样子让来看他的同事们大惑不解,
而他却仿佛胸有成竹,好像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他的老伴细心,发现他的目光
总在来人中寻找着什么,心想他准是在等谁。
  后来于富贵来了。于富贵一进门,何满子就挣扎着朝他伸出手去,何满子的老
伴这才明白老头子等的人是于富贵。于富贵是何满子原来的搭档,两个人都是抓小
偷的,感情深得如同师徒。看看何满子的眼色,老伴就走出病房,让他们两个单独
说话。这时,何满子才把自行车的事情告诉了于富贵。
  于富贵咬着牙说:“你放心,我知道咋做。”
  何满子有气无力地说:“你错了,你千万什么也别干。你要乱来,才对不起我。”

  于富贵不解地问:“那你为什么对我说这些?”
  何满子舒心地笑笑说:“咱们,咱们干这一行的,没什么亲近人。我一直拿你
当朋友,没,没啥留给你,就让你知道知道我,也算给你留下一个教训吧。”
  于富贵虽然掂出了这话的分量,但当时并不真正明白老何的深意。一辆凤凰牌
自行车的故事,何满子本来可以不说出来,他如果不说出来就再也没有人知道,那
么他为什么要说给我呢?仅仅是一个教训吗?好像不是,但是别的意味他一时品不
出来。
  好长时间,于富贵一直觉得这是个谜。
  但是,于富贵是再也没有给别人讲过凤凰牌自行车的故事。他明白如果他说出
去,就损害了老何的名誉,就对不起老何。所以,不管领导怎么追问,他什么也没
有说。他守着这个秘密,就像守着他们两个人的感情。
  老何死后不久,冷不丁地,一个叫狗三的劳教释放犯突然被人用刀捅死了。
  于富贵一下子想起来,当年就是老何把狗三送进监狱去的。他忽然猜到,狗三
肯定是杀害老何的凶手。而且又感到这一切似乎全在老何生前的意料之中:狗三杀
死了老何,狗三也将被杀。这当然不会是公安人员干的,公安人员不会采用这种私
了的形式。老何的老伴和女儿也干不了这种事情,显然不是她们的出手。
  那么,是谁为老何复仇了呢?
  案一直没破,那么多大案要案都破不了,谁也不会为死一个老扒手花钱破案。

  事情过去很长时间了,才有人说狗三不是单挑,他是秀才的人。
  秀才!
  后来于富贵也推测过,如果狗三真是秀才的人,当年送给何满子凤凰车的就可
能是秀才。秀才送给老何车子,是想让他手下留情。老何却贪赃不枉法,硬把狗三
抓进了局子。狗三出狱后怀恨在心,就捅了老何。那么秀才呢?是因为狗三惹祸,
坏了黑社会的规矩,秀才为了清理门户,又让人做了狗三?
  这回王海猜测,传呼他于富贵的也是秀才。
  可是秀才为什么要给他发传呼呢?
  唉,不想那么多那么远了,是不是秀才也不用去想了,都要想糊涂了。有一条
是肯定的,我于富贵这一回是遇到高手了。
  较量就在眼前,先回家去好好睡一觉吧。
  于富贵拿出钥匙,悄悄地打开自己的家门,尽量不碰响家里人的香梦。使人想
到他在外边是警察,回家却像小偷一样……

 


  

                                   7
  “有动静吗?”
  “没有。”
  从收到那个传呼的第二天开始,王海几乎每天都问他,他确实没有发现什么动
静。
  “已经三天了吧?”
  “已经三天了。”
  王海为了怕出意外,早上去接他上班,晚上再陪他回家。就是在白天,他们两
个分头活动的时候,王海也经常呼他。但是,三天过去了,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等待,在折磨着他们。
  一直到第四天下午,于富贵在花园商厦巡护的时候,忽然意识到有人在跟踪他。

  积反扒十几年的经验,在这种人群密集的地方,于富贵很快就能够发现谁是小
偷。甚至有时候他还能一个一个数出有几个小偷在人群中活动。他什么也不用看,
只看人的眼睛。这和当年的何满子不同,何满子是看手。往人群里一站,何满子什
么都看不到了,只看见手。在他眼里到处都是手,是手的海洋。而于富贵是看眼,
在人群里他什么都不看,只看人的眼睛。在他看来,人群就像布满星星的天空。在
这些眼睛中,普通人的眼睛是一种类型,小偷的眼睛是一种类型。由于关心的内容
不同,这两种眼神区别明显。普通人的眼神是直的,看什么就是看什么,又单纯又
规矩。只有小偷的眼神是弯的是活的,灵动活跃格外明亮,在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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