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与问_史铁生-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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吗?科学以及诸多主义,不都是在这样自称和许诺吗?信仰的要义,我以为是:在永恒的疑难中为精神确立一条道路,或在困苦频频的人生路上为灵魂坚定一种方向。二、再看十字架上的耶酥启示了什么吧。很明显,他没有、也不可能有无边的法力——否则他何致落一个横死?所以,他所有的,也就只可能是一份心愿了。就是说,他自认不能给人一个无苦无忧的福乐世界,他只能到这苦难的人间来,提醒人至死也要保全的一份心愿。这心愿除了是爱还能是什么?这心愿不像任何福利是可以给予的,这心愿只能靠启示,信与不信则是人的事了——这也正是他的苦(苦心承担)与弱(绝非法力无边)的原因吧。所以,这样的信仰并不看重神迹,而强调因爱称义。
但《圣经》上的主好像也是法力无边的(如《约伯记》),这怎么说?值得回味的是,这位神并不对约伯许诺什么,虽然他后来成全了约伯的什么和什么。事实上,这位神并不是救世主,而仅仅是造物主,他给约伯的回答总结起来只是一句话:我创造世界的时候你在哪儿?这明显是说:我创造我的世界,可不是为了照看你的事。也就是在这样的回答中,约伯听见了另一种声音——救世主的声音。
这就说到了两位神,或神的两面:造物主(或创世神),救世主(或启示神)。前者不仅是命运强加给你的,而且必是高高在上、冷漠无情的;而后者的降临则要靠人去仰望,去谛听,你若听不见,他就不在。对于单纯埋头寻食或直视物利的生命,他从来就没有诞生。所以说“看不见而信的人有福了”。也只有“看不见而信的人”能够听见那救世主的声音。“看不见而信”这话颇有意味:他不许诺看得见、摸得着的福利,他只启示着看不见、摸不着的那一份心愿。
至于这位救世主后来成全了约伯的什么和什么,那是说,信心,终可以成全你的什么和什么。真的吗?真的因为我信他,他就能终于让我幸福吗?真的。因为,如果你伸手向他要福利,或要一份命运的公平,那你就还是听到救世之音以前的那个约伯,就还是在跟造物主理论,这既是认错了家门,当然也就不叫信心。但如果你听明白了,能够救人的不是那个冷漠无情的造物主,而是要把百折不挠的爱愿注入人心的那个救世主,幸福才可能成真。说白了,这位救世主的救世方针并不是要全面满足人欲,而是要扭转人的幸福观——从物利转向爱愿,从目的转向道路。唯当这扭转完成,救赎才是可能。所谓“基督之外无救恩”,我想,指的就是这个,并非说基督之外无救恩,而是说在这样的扭转之外,人无从得救。
这便谈到了善。所谓善,未必仅仅是做好事。约伯也没做坏事,所以当厄运临头时他感到委屈,埋怨着上帝(还是那位造物主!)不公。利他,做好事,当然是善,但善好像不止于此。那句老话还是说得对:“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一辈子呀!这么漫长的路上,谁能保证不会碰上不公与厄运?碰上了,甚至碰得好惨,是否还以神的爱愿为信?还信的,才算听见了救世主的声音——圣灵也才因之而降临。所谓信心,指的就是这个吧。这恐怕不是单靠本性可以达成的。约伯当初的委屈和埋怨,倒更像似人的本性。
其实,“人性”和“神性”二词,已然给出了明确的划分:人性是有限的是残缺的,此即“罪”也。“罪”与“恶”不同,恶是人为,罪(有限或残缺)是那个造物主给的。而神性,一方面是指造物主的冷漠无情你得接受,一方面是说救世主的完美无缺,或他对人的从善从美的要求。从哪方面讲,人性都是不够的。所以才要信仰。换一个角度想:人怎么能信仰人性呢?人怎么能信仰自己(的性质)呢?人要朝向无限远大的尽善尽美,那才叫信仰!所以,我倾向这样的信仰:人与神有着永恒的距离,因而向神之路是一条朝向尽善尽美的恒途。
“人性善”与“人性恶”,我更倾向后者。但不是说,我就不信人性中埋藏着善的种子。而是说,倘若只靠一份向善的人性基因,而没有智慧的神性之光的照耀,那一点善的趋势,很容易就被高涨着的物欲所淹没,被丰收着的“知识树的果实”所蒙骗。唉唉,时至今日虽不敢说糜菲斯特已经赢了,但是悬。
再说另一种许诺了消灾避祸、甚至万事亨通,并在终点上预置了福利双赢的信奉吧。那叫什么?那叫“看得见才信”。我想,信仰通常就是在这儿迷失的,从此一步步走进了“人定胜天”。科学呀,政治呀,经济呀,当然都是必要、必要又必要的,但有一点:那都是看得见而可信的领域。但生命的根本困境,或人生的巨大谜团,是在于:我们以看得见的有限,受困于看不见的无限。我常想,如今这人间就像一个巨大的实验室加厂房,它最终的产品究竟是什么呢?总不至于大家奋斗了一尝富裕了一场就算完吧?所以,在这看得见的实验室和厂房之外,在这看得见的物质收获与享受之外,人一直还在眺望,还在猜想,还在询问生命的意义,这才有了艺术、文学、哲学……我顽固地以为这些行当的本分,就是要追问那看不见的、无限之在的意图。偏偏最近我听一位大导演说:“如果大家总是向我们苛求艺术,电影就无望成长为工业了。”于是我就又多了一份疑问:这人间,可还有什么是不要成为工业的、或不以成为工业为荣的事吗?理发?
说到这儿,不妨先说说国家、民族、地地域域和宗宗派派。在我想,宗教或还与此有些纠缠,而信仰却是(或应该是)截然地与此无关的。信仰,是人与神的私自联络,不是哪一国、族、宗的专利(这又是它不同于宗教并高于宗教的地方)。原因是,那谜团乃人生的谜团,国不过是它n次方的曾孙。国界,更不过是那谜团之外又添的一项人乱——连造物主都看它不是亲生,怎倒混来救世主麾下充数?所以,若讨论信仰,就不必太顾忌“政治正确”。何况,“政教分离”久已有之。谁敢说哪国哪族不是“伟大、勤劳和勇敢的”吗?都是,那就免了这句客套吧。然后再来讨论另一种对谁来说都是的困境:生而固有的谜团!
好像还是得再说说“政治正确”。所谓种种信仰和文化的平等,是指什么?是指:法律承认一切信仰的权利,一视同仁地保护各门各宗的不受侵犯,而并非是说它们在信仰的境界上统统一般高。或者这样说吧:诸信仰是不是一般高,法律管不着,法律只管谁犯不犯法。或者再这样说:不管谁信什么,一样都是合法的;不管谁不让谁信什么,一样都是犯法的;犯法的,法律取消它,而这样的取消是不犯法的。最重要的,也是最容易被忽视的是:这种对多元信仰的平等保护,恰恰说明了信仰与信仰(以及文化与文化、宗宗与派派)并不都是一样的。正因其不一样,不尽一样,甚或很不一样,大家才明智地商定了一份规则,而后共同遵守——即我不赞成你的信,但我维护你信的自由权。文化人的争吵,常在这儿乱了层面,甲强调着的“平等”是指法权,乙强调着的“不一样”是说信念。
讨论问题,最要紧的是别错了层面。一层一层分清楚说,所以叫分析。否则难免是你说你的,我说我的,结果会闹得很情绪化。
事实上,我们无时无刻不在用着理性,虽然理性不等于信仰。我常想对“理性”作个界定,又苦于学问不够。我不知英文中这个词有几种意思。我以为,中文的“理性”至少有三种意思:一是说善于思考;二是说乐守成规;三是说善于压抑情感。我所取用的,都是第一种。
“‘没有唯一的真理’才是唯一的真理”,这话容易引起混乱,让人不知所从。原因是,这话中的两个“真理”并不在同一层面。比如说吧,“人有生存权”是一层面,“人有选择不同生存方式的权利”是在另一层面。当我们讨论何为真理、何为谬误之时,必当事先限定层面,即在同一层面的二元对立中作出判断。比如,“人有生存权”与“人无生存权”相对应,“人有选择不同生活方式的权利”与“人无选择不同生存方式的权利”相对应。真理所以不是唯一的,是因为并不只有唯一的问题,而同一层面的问题,至少不能出现两种完全背反的真理。
错着层面的讨论,结果会是什么呢?结果是对=错,或谁说什么是真理什么就是真理(反正是“子非鱼”)。然后呢?然后大家若都是君子,便自说自话,老死难相往来。要么就都小家子气,耿耿于怀,积攒起相互的憎恨。再就都是强人,科学又发达,那就弄点原子弹出来看看谁是真理吧!其实先人明白,早看出这结果不大美妙,故在诸多纷争面前商讨出一套规则,令大家和平共处。
这就又说到了法律。法律的根据是什么呢?凭什么它是如此(比如维护自由),而非如彼(比如像“文革”时那样千人一脑)?料其背后必有着某种信仰的支持,先不说它是什么,但它必得是唯一的。否则岂不还得弄出个法律的法律来?
但这支持着法律的信仰或唯一真理,是不是最高真理呢?就法律——使游戏得以开展,生活得以进行,生命有其保障,社会繁荣安定——而言,它当然是最高。但比如说,就道德而言,法律却是底线。就是说,道德完全可以比法律所强制的境界更高,但无论它有多么高,在现实生活中也得遵守法律这一条底线,不可以己之高,强人之低。
但“不可以己之高,强人之低”这话,又有以下几点暗示或引申。一、道德的高低之别,是确在的事实。二、道德底线(法律)是要全民遵守的;而道德高端却不可能是全民公认的,故不可强制推行。三、但法律并非是一成不变的,其进步或完善又靠的是什么呢?靠的是道德高端(而非底线)所引领下的道德水平之普遍升华。四、因而,道德(信仰、宗教、理想等等)之高低的探讨是有意义的。
自由主义的一大难题,是给不给反自由者以自由?精英主义的一大难题,是谁来确定精英?我想这很可能是个永恒的疑难,未必能够一劳永逸。或许,正是对诸如此类疑难的永恒求问,才是此类疑难的价值所在,才是使信仰、道德和法律可以不断升华和完善的根据。
我只是想:问、问、问……到最后,不能再问的是什么?这时候,才涉及最高真理。比如人不想被杀害,不想被剥夺,对此谁还能再问为什么吗?再比如,人渴望自由,渴望幸福,渴望爱、善美……这些都是不能再问为什么的。所以这就是神的终极回答,是不可质疑的命令。同时,自由主义的症结也就看得清楚了:忽视了神的声音,将人智当成了终极判断——比如你有你的真理,我有我的真理,从来就没有什么唯一或最高。
我只是想:答、答、答……到最后,不能再答的是什么?比如艺术是什么?你可以问,你真的可以答吗?再比如爱是什么?幸福是什么?自由是什么?……谁能给出一个标准答案?是呀,那仍然是神的声音,是神的永恒提问。也许。只有当人将此神问时时挂在心上,答案方可趋向正确。所以,精英主义的危险也就看得清楚了:淡忘了神的声音,把人当成了终极判断——比如种种主义,种种科学理想、经济前景、商业策略……于是乎真理打倒真理,子弹射中子弹。
(唉,我可能真是个悲观论者。你呢?你是相信浮士德可以永远走下去呢?还是相信他既可以停下脚步,又不会把灵魂输给魔鬼?)
有些真理是自明的。比如说,有没有爱情?有没有灵魂?有没有正义?有没有终极价值?一俟这样的问题被提出,回答就是肯定的,含义就是自明的。因为,如果你说没有,那么没有的是什么呢?这个“没有”,最多是指在周围的现实中你没能看到它,而绝不是说它在你心中并不存在。证明是:你一定能说出它是什么,否则你不能说它没有。就在你知道它是什么的时候,它诞生了,并且从此不死。最近我看了一篇别人谈论《理想国》的文章,其中说道:所以柏拉图认为“学习就是回忆”,就是因为,那绝对的神音早就存在于我们心中,只不过在后来的现实生活中让我们给忘记了,或者被那“知识树的果实”给搅乱了。
我想,凡属神说的真理(并不很多),都是绝对的,唯一的;而人说的真理(很多很多),则需细细分析。但无论怎样的人说,都要受到神说的最后检验;倘若失去这绝对的检验,法律便也失去了根据。
但是,最大的问题还是:神是什么?这大概就是个需要永远地问、并永远地答的问题;而如此之永恒的问答,才是谛听神命的方式,或接近神愿的路径吧。(其实神是什么,神在哪儿,先哲们早都说过了,只可惜现今的人们没工夫去听。)要我说,现而今最要强调的,是神的三个特点。一、神(的完美)与人(的残缺)有着永恒的距离。二、人必须接受的那个神,是那个世间万物的创造者;而能够拯救人的那个神,是那个人之幸福观的扭转者。三、即便后者,也不包办人的福乐,不迎合人欲,只给人指出一条完善心魂的无穷路。
你可能已经注意到了,除第一节外,我不说佛教,也不说基督教。因为正如你信中所说的,“每个宗教都发展了几千年,博大精深,你一辈子皓首穷经也未必能吃透”,所以我不敢说。但不敢说不等于没有想法。事实上,众多自以为信着某宗教的人,也未必都是在吃透了它的“博大精深”之后才信的。这就引出了一个“源和流”的问题,或说是“理论与实践”的问题。我想,每一宗教的源头,都必有其博大的观念与精深的学问,但要紧的还是看其流脉,看其信众于千百年中对它的理解之主流是什么;就好比据其流域的灌溉效果,来判断一条河渠的优势与弱点。唯此,或才有“发展”与“焕然一新”的可能。
近日读一篇西人谈佛教的文章,文中有这样一段话:“……但是佛教与基督教之间最重要的区别也许表现在另一方面:对佛教的批评性研究刚刚起步,仅从数量上看……它们之间的数量比大概是一千比一,数量上存在的悬殊差别肯定会影响质量。”对此我深有同感(虽然我不曾统计),不断地言说或研究,对于一种宗教或信仰的完善是非常重要的;尤其因为有了一代代大师的引领,那流脉才可能趋向升华,一旦断流,现实的功利之风便会扭曲精神的方向。
以我的学浅才疏来看,佛教更侧重对宇宙本原的思问——即那位创世神是怎样的。所以,很多物理学方面的文章更愿意引佛家(及道家)的理论,称之为“东方神秘主义”。(有本很有影响的书,题目就叫“现代物理学和东方神秘主义”。)依我看,这是佛教比之其他宗教“更加究竟”的地方。(最近我又看了一本从物理学角度谈论灵魂的书:《精神的宇宙》。你若有兴趣,让希米寄给你。)但是,最让我不解的是,既对宇宙的本原和存在的本质有着透彻的认识,何以会相信有一个“无苦无忧”的去处(所在或终点)呢?是呀,“无苦无忧”岂非无矛盾的境界?毫无矛盾的岂不就是一切的结束?而一切的结束不正是彻底的虚无吗,怎么又会是有的呢?
《精神的宇宙》谈到了“绝对的真空”(即宇宙创生之前和坍塌殆尽之后的状态吧)。我理解,“绝对的真空”(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