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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长 恨 歌-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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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着高兴了一点儿。可阿二却不把高兴露出来,为了藏住,他还分外地绷紧了脸。
他把豆腐放下,转身就走。走在回去的桥上,每过一座,心里就忧郁一点儿,可那
忧郁也含了些高兴的,走着走着,脚下会不自禁地一跃。他觉着,王琦瑶也是从那
正经的世界上裁下的,却是错裁的,上面留着那世界的精华。她是怎么才来到了这
个地方的啊!阿二感激得都要流泪了。有了她,邬桥这地方就有些见天日,不会被
埋没了;有了她,邬桥这地方还和大世界有了些藕断丝连的关系。她给邬桥带来什
么样的改变呀!阿二也听到了有关王琦瑶的传说,这传说再离谱也不叫阿二意外,
相反,更合乎阿二的想象。王琦瑶的传说是海上繁华梦的景象,虽然繁华是旧繁华,
梦是旧梦,可那余光照耀,也足够半个世纪用的。阿二的心,活跃了起来。
  王琦瑶很快注意到这个送豆腐的少年,他的白皙文弱和学生装束,很像那种旧
照片上的人物。她隔了板壁墙,听见他在后天井里和舅外公说话,声音是细细柔柔
的,就像鸟语。有一回,她去买针线,正与他迎面,就见他红了脸,转上了一顶桥,
逃跑似地走了。她心里觉着有趣,更注意他了。她发现他似乎有夜游的毛病,夜深
人静时在街上行走,月光下的身影有着处子般的宁馨美好,当他有时轻盈地一跃,
也是处子的快乐。这天,她见他挑了豆腐从店堂里穿出来,走过后厢房时,就在身
后叫他“阿二”,等阿二回过头来,却闪进身去,偷偷地看他激动又惶惑的眼神。
这是王琦瑶来到邬桥后头一次有淘气的闲心,是阿二唤起来的。阿二先是寻找,后
是怀疑听错,却又不甘心,对了空中叫道:谁人喊我?王琦瑶就捂了嘴笑。也是头
一回笑,由阿二引出的。下一天在街上碰见阿二,她就去堵阿二的路,说:阿二眼
睛这么大啊,看都看不见人。一边看阿二窘,脸红到脖颈,颈上的蓝筋一跳一跳,
眼睛看了地,手却没处放。她这才好好地问:阿二去做什么?阿二蹑儒说是去收豆
腐账,给她看手里的账本。王琦瑶拿过来看上边的小楷字,问:是阿二的字吗?阿
二说有是有不是。王琦瑶就要他指哪是哪不是。阿二慢慢地定了神,指给她看,有
几行特别娟秀细小的。王琦瑶其实并不懂,却装懂地说:阿二的字不错。阿二的脸
渐渐不红了,说:阿姐是讲反话。王琦瑶正色道,我们学校的国文教员都未必能写
这样的蝇头小楷。阿二就说:上海的教育是重科学,重实用,写字本是闲里功夫,
可有可无的。王琦瑶听他这话里有些见识的,怪自己小瞧了他,又接着问他别的问
题,阿二都—一回答,像个听话的学生。然后,王琦瑶邀他时常来玩,才与他分了
手。
  下一日,来送豆腐的,又换了原先那伙计,阿二是晚上来的。脚上穿着刷了鞋
粉的雪白的球鞋,围巾围着,手里夹了一些书本。他是正式来作客的样子,还给舅
外公家的小孩带了些水果糖。他对王琦瑶说,带几本小说让阿姐解闷,邬桥这地方
也没有电影院,晚上是很寂寞的。那书是杂七杂八的,有《拍案惊奇》,有《施公
案》,有张恨水的《夜深沉》,还有几本杂志,《小说月报》、《万象》什么的。
她想,阿二也是倾其所有了。到底是邬桥地方的民风淳朴,要是在上海,这样的少
年早就学得浮滑了,那些少年是何等的风流调说啊!王琦瑶心里生出了感慨,再看
阿二,更觉怜惜。阿二的脸在灯下越发显得白皙,头发很黑地搭在前额。王琦瑶就
说:阿二什么时候接新娘子呢?阿二脸又红了,说自己才不过十八岁。王琦瑶说:
你家阿大二十岁已经有儿有女了嘛!阿二就说:那是邵桥人。王琦瑶听他这话已把
自己排除在邬桥之外,便注意到阿二的自恃,暗自留心照顾阿二的心情,却又觉得
有趣,说:要不要阿姐替阿二介绍一个上海小姐呢?阿二低了头说:阿姐拿我开玩
笑!声音里有些委屈,王琦瑶不敢再逼他,赶紧说:阿二的年纪正是做事业的年纪,
有什么打算呢?阿二便告诉她本要去南京读师范,被时局耽搁了。谈到时局,王琦
瑶便黯然了,有一会儿没说话。细心的阿二知她是有触动的,却不好挑明,只能作
笼统的开导,说些时局总要安定,人生也是有沉有浮,否极泰来的大道理。王琦瑶
来到偏僻转折的邬桥,天地生死几茫茫的,人都是不足道,何况是心呢?可这时候,
人和心都有点被唤回的意思。
  阿二的人和。动也都被唤回了。王琦瑶就像是一面镜子,对了她,阿二才知道
自己的人是如何,心是如何。他隔天就要去她那里坐坐,谈东谈西,不一会儿,月
亮就到了那头。有时,天不那么冷,他们就在街上走走,街边就是水道,停了船,
船舱里漏出点光,两边人家的板壁缝里也漏出点光,丝丝缕缕地落在水面上,能照
见水的流动来。两个人的心里都很安宁,也很明净。阿二说:阿姐,上海的月亮也
是这一个吗?王琦瑶说:看起来就像是两个,其实还是一个。阿二说:其实就是两
个,一个是月亮,一个是月亮的影。王琦瑶就笑了:原来阿二是个诗人呢!她想到
了蒋丽莉,那就像是上一辈子的人了。她想同是诗的才情,蒋丽莉是做作,阿二却
是天然。阿二忽然就腼腆起来,说:阿姐才是诗人呢!王琦瑶忍住笑问:你倒说说
看,我怎么会是诗人?我是旧诗新诗一句也记不得的。阿二却认真起来,说:诗其
实才不在于那几行字呢!有些人,以为把字句截短了一行一行地竖排着,就是诗;
还有些人,以为拣那指心明腑、抒情言志的文字连起来就是诗,诗都快成装腔作势
的代名词了。王琦瑶在心里说:阿二指的不就是蒋丽莉吗?阿二接着说:诗其实就
是一幅图画,比如,“汉家秦地月,流影照明妃”,可不是一幅画?“千呼万唤始
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又是一幅画;“玉容寂寞泪闹干,梨花一枝春带雨”,
还不是一幅画?“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这幅画又如何?王琦瑶听得出神,本是
对诗没兴趣的,这会儿却叫阿二给训导出了一些诗情。阿二说着说着便止了口,她
带了几分着急地追问:怎么不说了?阿二说:我已经证明了呀!证明什么?王琦瑶
问。阿二说,证明阿姐是个诗人。王琦瑶先不懂,然后忽然明白了,不觉红了脸。

                              4.阿二的心

  阿二的心,连他自己都不懂的。他不晓得他怎么高兴了没几日,又难过起来。
这难过比先前的更甚,有点咬心的。先前的难过,是茫茫然一片,如今却是水落石
出的。先前的难过,是不知道要什么,只知道不要什么的难过,如今却是知道要什
么,还知道要不到的难过。他不懂他为什么知道是不能得,却偏要去向往,简直是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个地口口声声地叫“阿姐”的上海女人,就像是天边的落
霞,转眼就会过去,然后无影无踪。她其实是一个传奇,阿二想在上面添写几行吗?
不等他落笔,她又要去创造新的传奇,她和邬桥真是个奇怪的对照,邬桥有多么明
白,她就有多么莫测;邬桥是个通达,她就是个云遮雾罩。阿二这样的年纪,宁可
要个谜,也不要真理的。邬桥就是个真理。得了真理,人生便到头了,还有什么可
望的?这也是邬桥所以叫阿二消沉的缘故,也是王琦瑶所以激发阿二的缘故。阿二
现在每天都要去酱园店的后厢房,对了王琦瑶坐着,看她做外线,与她说话。可是
越是与她接近,她却越是远似的。越是远,阿二就越要追,结果便越追越远,都要
看不清这人了。
  阿二有时会想起那个谈诗的月亮夜,他引用的那些诗句,一句一句响起在耳边,
王琦瑶反倒清晰了一些。其时其境,这些诗句都是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句句不像
是古人所作,而是他阿二触景生情的即兴之句。可他渐渐记起这些诗的出处,心里
忽有些不安了。“汉家秦地月,流影照明妃”是李白写王昭君。昭君出塞,离家千
里,真是有些应了王琦瑶眼下的境地,也是故乡的月,照异地的人。后两句有“一
上玉关道,天涯去不归”,难道是预兆王琦瑶在异乡久留不归吗?阿二有些兴奋,
可却觉得不顶像,因为王琦瑶虽是离家,却没有去国,与昭君有根本的不同。阿二
再一想,便有些恍悟,王琦瑶虽未去国,却是换了大朝代。可说是旧日的月照今天
的人,时间不能倒流,自然是“天涯去不归”了。这一想,便觉得十分贴切了。并
且,那旧时的海上明月里立了王琦瑶嫔伸的身影,有一股难言的凄婉,是要扎进阿
二心里去的。接下来引用的诗句则是一首比一首不祥:“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
琶半遮面”出处是白居易的《琵琶行》,诗中那琵琶女且是天涯沦落之人,良辰美
景一去不复回了。那一句“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却是《长恨歌》中,
杨贵妃玉殒香消,魂魄在了仙山的情景。阿二不由生出悲戚来,他想他想起的美人
图,全是不幸的美人图,正应了红颜薄命的说法。只有《诗经》上那“桃之夭夭,
灼灼其华”是喜庆的图画,然而,在那一系列的惨淡画面之后,那桃花灿烂的景象
却有了一股不祥的灾祸之气。阿二的心暗淡下来,他想,难道这真是预兆吗?他看
见了那上海女人身上维绕的不幸的气息。可这气息多么美啊,是沉鱼落雁之势,阿
二无限地向往。
  阿二对王琦瑶的向往里,并不光有爱,还有着膜拜在其中。王琦瑶不是一个人,
而是化开来,弥漫和洋溢在空气里的一个灵样的东西。这是一个迷离的境界,乱了
心智的,它是腾在邬桥的空中,海市蜃楼一般。阿二有时觉着,连他自己都化了的,
变成烟雨那样的东西。邬桥这地方,其实是多有幻觉的,它实在太静,夜也太长,
幻觉便产生了。那密集又曲折的水道间,挤挨着的屋檐下,石板路上,都是幻觉产
生的地方。王琦瑶就是个幻觉成真。她走在邬桥的街上,身上披着那繁华锦绣的光
影,几乎能听见歌舞的余音,尾随而来。阿二想:这上海女人就是为了引诱他来的。
前景有多不妙,引诱就有多强烈,阿二几乎怀了牺牲的精神。地膜拜的真是一个不
幸的宗教,不是为了永生,而是为了短暂,是追逐过眼的烟云,瞬间的快乐。阿二
的心是中了邪的心。
  王琦瑶只把阿二的心当成少年之爱来领会,虽然把阿二看简单了,却也救了阿
二。因为只有从这爱里,才可着手去接近王琦瑶,其余都是扑朔迷离。只有这点爱,
是清晰的,有人间面目,是王琦瑶和阿二交流的桥梁。阿二的爱是纯洁的爱,没有
要求,只要允许他爱,就足够了。王琦瑶上街买菜,阿二替她挎着篮子;太阳好的
天气,王琦瑶把水端在屋外洗头,阿二提了水壶替她冲洗发上的肥皂沫;王琦瑶剥
豆,阿二捧着碗接豆;王琦瑶做针线,阿二也要抢来那针穿线。王琦瑶看他眼睛对
在鼻梁上穿针的模样,心里生出喜欢。这喜欢也很简单,由衷生起,不加考虑的。
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摸摸阿二的头,发是柔顺和凉滑的。她还去刮他架了眼镜的鼻
子,鼻子也是凉凉的,小狗似的。这时,阿二使兴奋得眼睛都湿润了。她对阿二说:
跟我到上海去不去?阿二说:去!她又说:阿二怎么养阿姐呢?阿二说:做工。她
笑了,又怔了怔,说:阿二做工的钱,光够阿姐买梳头油的。阿二也怔了怔,说;
阿姐小看了我。王琦瑶就揪揪他的薄耳朵,说:和你开玩笑,究竟也不知能不能回
上海呢?阿二正色道:我撑船送阿姐去上海!王琦瑶笑道:阿二的船能到上海?阿
二说:百川归海,怎么到不了?王琦瑶便不说话了。
  阿二迷蒙的心里有了些昏晦的光,使他辨别出一些形势,当然,也是昏晦的形
势。他对自己说:我应该怎么办?阿二觉得是应当行动的时候了。冬天过去了,迎
春花都开了,疏朗的枝条缀着些不明不暗的黄色,也像阿二的心。阿二想:他已经
等待了一个冬天了。邬桥的冬天又是何等的漫长。阿二走在河边,看那船也是待发
的样子,心里的光又亮了一些。这时,他真感激邬桥的水啊!有了这水,阿二才知
道该怎么去行动。现在,阿二是迎了那光走去的,前途被昏晦的光照耀着。阿二变
得勇敢了,全因为那光的照耀,所有的勇敢其实都是昏晦的勇敢。阿二不再天天去
找王琦瑶,可王琦瑶反倒变得切实了,王琦瑶好像化进了他的行动里。阿二心中突
兀而起一股悲恸之情,就像在做着一个重大的诀别,但这悲恸里是有些欢喜的,因
他感到,这诀别其实不是诀别,而是相聚。他心里唱着歌,是那种童贞的悲喜交加
的歌,在月夜里的邬桥走来走去。这时候如果有人看见他,就会被他的目光感动,
那是什么样的温柔目光啊!那里的决心和信念,全是温柔如水。
  王琦瑶正在惊异阿二的不来,却听见了他的敲门声。阿二的白球鞋是新洗的,
刷了鞋粉,阿二的围巾也是新洗的,熨平了。阿二的眼睛在镜片后头,一闪一闪地
发光。阿二说:阿姐,我看你来了。王琦瑶说:阿二也不来了,是不是忘记阿姐了?
阿二说:我忘记谁也不会忘记你。王琦瑶说:娶了媳妇,连娘都要忘记,何况是非
亲非故的我呢?阿二说:说不忘就是不忘,只怕有一日,在上海的大马路上,迎面
遇见,都认不出我阿二了。王琦瑶就笑:认出怎样,认不出又怎样?阿二有些悲伤
地垂了垂眼睛,小声道:是啊,我凭什么叫人永记不忘呢?王琦瑶正要哄他,他却
退出门去,说了声:阿姐再见!转身走了。他的球鞋踩在石板路上,声息全无,一
下子融入邬桥的夜色,再也看不见了。王琦瑶还有些话要对他说,想追上去,又想
明天再说吧,便关上了门。邬桥的夜晚,真是要多静有多静,不一会儿,就听见沙
沙的下露水声。第二日,王琦瑶等阿二来,没等到;第三天,又不来;再过一日,
便听那送豆腐的伙计说,阿二走了,去南京考师范了。王琦瑶想起阿二来的那个晚
上,每一句话都是有意思的。她把阿二的话又细细地想了一遍,在心里认定阿二去
的不是南京,而是上海。她还觉着:阿二去上海不为别的,正是为她。阿二是到上
海等她呢!可是上海是个人海,她即便是回了上海,阿二能找着她吗?

                                5.上海

  上海纳已是被阿二勾起的,那不夜的夜晚就又出现在王琦瑶的眼前,却是多么
久远的景象了啊!早晨,她对着镜子梳头,从镜子里看见了上海,不过,那上海已
是有些憔悴,眼角有了细纹的。她走在河边,也从河里看见了上海的倒影,这上海
是褪了色的。她撕去一张日历,就觉着上海又长了年纪。上海真是不能想,想起就
是心痛。那里的日日夜夜,都是情义无限。邬桥天上的云,都是上海的形状,变化
无端,晴雨无定,且美仑美奂。上海真是不可思议,它的辉煌叫人一生难忘,什么
都过去了,化泥化灰,化成爬墙虎,那辉煌的光却在照耀。这照耀辐射广大,穿透
一切。从来没有它,倒也无所谓,曾经有过,便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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