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 恨 歌-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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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回来时是非常懊恼的。新烫的头发就像鸡窝,显得邋遢,而且看出了年纪。她再
怎么梳理都弄不好,心里直骂自己没事找事,还骂理发店没有金钢钻,却偏要揽磁
器活。其时,薇薇也和她的同学一起去烫了辫梢和刘海,倒是干净利索,也增添了
一点妩媚。薇薇心情很好地回到家,却不料母亲说她像个从前的苏州小大姐。薇薇
被泼了冷水,倒不气馁,晓得母亲这几日因为头发烫坏了气不顺,由着她说,并不
回嘴,还帮着王琦瑶卷头发做头发,镜子里看出了自己的优势。王琦瑶一边想起佛
家把头发叫作烦恼丝,是实在有道理。这千丝万缕的,真是烦恼死人了。过了几天,
王琦瑶又去理发店,干脆剪了,极短的,倒新造出一个发式,非常别致。走出理发
店时,这才觉出蓝天红日,微风拂面。薇薇一看母亲,再看自己,果然是一个苏州
小大姐,不由一阵沮丧。这回就轮到王琦瑶替她弄头发了。可她心里有成见,总觉
着母亲给她的建议不对头,故意要她难看似的。王琦瑶说什么,她反对什么。最后,
王琦瑶生气了,撇下她走开去,薇薇一个人对着镜子,不由就哭了起来。这么闹一
场,她们母女至少有三天不说话,进来出去都像没看见。
到了第二年,服装的世界开始繁荣,许多新款式出现在街头。据老派人看,这
些新款式都可以在旧款式里找到源头的。于是,王琦瑶便哀悼起她的衣箱,有多少
她以为穿不着的衣服,如今到了出头之日,却已经卖的卖,破的破。她唠叨着这些,
薇薇倒不觉着呷唆,还很耐心地听。听母亲细致地描绘每一件衣服的质地款式,以
及出席的场合,晒霉的日子又到了眼前。她看见母亲的好日子已经失了光彩,而她
的好日子正在向她招手。她奋起直追的,要去响应新世界的召唤。她和她那些同学
们,将这城市服装店的门槛都快踏破了,成衣店的门槛也踏破了。她们读书的时间
没有谈衣服的时间多。她们还把外国电影当作服装的摹本反复去看。然而当她们初
走出原先那个简单的无从选择的衣着世界,面对这一个丰富多彩、纷繁杂沓的服装
形势,便会感到无所适从。天赋好一些的人,尚能够迅速找到方向,走到时尚的前
列,起个领路人的作用。像薇薇这样天赋一般的人,难免就要走一些弯路,付些学
费。其实薇薇要是肯多听母亲几句,也许还可以及时走上正轨,合上时尚的脚步。
可她偏是要同母亲唱对台戏的。母亲说东,她偏西。要说起来,在服饰的进步方面,
薇薇是花大力气了。但失败还是不可避免。她每过一段日子,就为了要钱做衣服和
王琦瑶怄气;做好的衣服效果适得其反,又要和王琦瑶怄气;再看母亲不费一点难
的,将箱底的旧衣服稍作整理便一领潮流,还得怄一次气。在追求时髦的过程中,
薇薇就是这样将钱和心情作代价,举步维艰地前进。
不过,凡事都怕用心二字,再过了一年,薇薇的装束便得了要领。看见她,就
知道街上在流行什么。而她一旦纳入时尚的潮流,心情便从容了许多。她有了一些
识别力。晓得哪些只是时尚的假相,哪些才是真谛,需要跟上,不跟就要落伍。身
在这一年,回顾前一年,难免百感交集,那真是叫人乱了手脚的。不要小看这些从
俗入流的心,这心才是平常心,日日夜夜其实是由它们撑持着,这城市的繁华景色
也是由它们撑持着。这些平常。已是最审时度势,心明眼亮,所以也是永远不灭,
常青树一样。薇薇高中毕业了,没有去卖羊毛衫,而是进入一所卫生学校。学校在
郊区县,一星期回来一次。这个学校是女生多男生少,女孩子在一起,难免也是争
奇斗艳,互相攀比着买衣买鞋。每到星期六回到市区,便如同补课一样,大逛马路。
其时,王琦瑶早已经卸下打针的牌子。只在工场间里钩毛线活。本是活多人少,可
是插队落户大回城,进了一批知青,就变成人多活少,收入自然减低了。为了应付
薇薇服装上的开支,也为自己偶尔添一点行头,她不得已动用了那笔李主任留给她
的财产。她等薇薇不在的时候,开箱取出金条,拿到外滩中国银行兑了现钱。她感
慨地想:没饭吃的时候都没动这钱,如今有吃有穿的,却要动了。她觉得动了一回
就难保没有下一回,就好像满口牙齿掉了一颗,就会掉第二颗,心里不觉有些发空
.可是一街的商店都在伸手向她要钱,她挨得过今天挨得过明天吗?王琦瑶眼里的
今日世界,不像薇薇眼里的是个新世界,而是个旧世界,是旧梦重温。有多少逝去
的快乐,这时又回来了啊!她心里的欢喜其实是要胜过该藏的,因为她比薇薇晓得
这一些的价值和含义。
金条的事情,王琦瑶瞒着薇薇,想若是被她晓得,还不知怎么样地买衣服呢!
所以,薇薇向她要钱时,她手是一点不松的。这时候,薇薇才会想起父亲这一桩事
来。她想,倘若再有一个父亲挣钱,便可多买多少衣服啊!除此,她也并不觉得需
要有个父亲。王琦瑶从小就对她说,父亲死了,她也是这样对别人说的。当薇薇稍
稍懂事以后,她们这个家基本上就没有男客上门,女客也很少,除了弄底七十四号
里的严家师母。虽然有外婆家,却也少走动,一年至多一回。所以,薇薇的生活其
实很简单。她在外形上比她的实际年龄显得成熟,内心却还是个孩子,除了时尚什
么人情世故都不懂。这不能怪她,全因为没有人教她。这倒是淮海路女孩的一个例
外。淮海路的女孩还是有些野心的,她们目睹这城市的最豪华,却身居中流人家,
自然是有些不服,无疑要做争取的。住在淮海路繁华的中段的人家,大凡都是小康。
倘若再往西去,商店稀疏,街面冷清,嚣声惬止,便会有高级公寓和花园洋房出现,
是另一个世界。这其实才是淮海路的主人,它是淮海路中段的女孩的梦想。薇薇却
没有这种追根溯源的思路,她是一根筋的,唯一的争取,便是回家向王琦瑶要钱。
她甚至从来都没想一想,她向母亲要钱,母亲却向谁要钱。有时王琦瑶向她叹苦经,
她便流着眼泪,为自己的家境悲叹。但过后就忘了,再接着向王琦瑶要钱。一旦要
到钱,她欢喜都来不及,哪里还顾得想钱的来路。所以只要王琦瑶自己不说,薇薇
是不会知道金条那回事的。
现在,到了晒霉的日子,薇薇的衣服也有一大堆了。从吃奶时候的羊毛斗篷,
一直到前一年流行的喇叭裤,真是像蝉蜕一样的。这城市里的女人,衣服就是她们
的蝉蜕。她们的年纪是从衣服上体现的,衣服里边的心,有时倒是长不大的。王琦
瑶细心地翻检着这些衣服,看有没有生霉斑。大部分衣服是六成新的,只因为式样
过时,便被抛置一边。王琦瑶却替薇薇收着,她知道,这些过时的样式,再过些时
又会变成新样式。这就是时尚的规律,是根据循环论的法则。对于时尚,王琦瑶已
有多年的经验,她知道再怎么千变万化,穿衣总是一个领两个袖,你能变出两个领
三个袖吗?总之,样式就是那么几种,依次担纲时尚而已。她只是觉着有时循环的
周期过长了,纵然有心等,年纪却不能等了。她想起那件粉红色的缎旗袍,当年是
如何千颗心万颗心地用上去,穿在身上,又是如何的千娇百媚。这多年来压在箱底,
她等着穿它的日子到来,如今这日子眼看着就近了,可她怎么再能穿呢?这些事情
简直不能多想,多想就要流泪的。这女人的日子,其实是最不经熬的。过的时候不
觉得,过去了再回头,怎么就已经十年二十年的?晒霉常常叫人惆怅心起,那一件
件的旧衣服,都是旧光阴,衣服蛀了,焊了,生霉了,光阴也越推越远了。
曾有一次,王琦瑶让薇薇试穿这件旗袍,还帮她将头发拢起来,像是要再现当
年的自己。当薇薇一切收拾停当,站在面前时,王琦瑶却怅然若失。她看见的并非
是当年的自己,而是长大的薇薇。薇薇要比她高大,因此这件旗袍在她身上,紧绷
绷的,也略短了。到底年代久了,缎面有些发黄变色,一看便是件旧物。薇薇穿了
它,怎么看都不大像的。她在镜子前左顾右盼,咯咯地笑弯了腰。这件旧旗袍,并
没有将她装束成一个淑女,而是衬出她无拘无束的年轻鲜艳,是从那衣格里进出来
的。薇薇做出许多怪样子,自得其乐。等她乐够了,脱下旗袍,王琦瑶再没将它收
进箱底,只是随手一塞。有几次理东西看见它,也做不看见地推在一边,渐渐地就
把它忘了。
2.薇薇的时代
薇薇眼睛里的上海,在王琦瑶看来,已经是走了样的。那有轨电车其实最是这
城市的心声,如今却没了。今天,在一片嗡然市声之中,再听不见那个领首的“当
当”声。马路上的铁轨拆除了,南京路上的棺木地砖早二十年就撬起,换上了水泥。
沿黄浦江的乔治式建筑,石砌的墙壁发了黑,窗户上蒙着灰垢。江水一年比一年浑
浊稠厚,拍打防波堤的声音不觉降了好几个调。苏州河就别提了,隔有一站路就嗅
得见那气味,可直接做肥料的。上海的弄堂变得更阴沉了,地上裂,墙上也裂了,
弄内的电灯,叫调皮孩子砸碎了,阴沟堵了,污水漫流。夹竹桃的叶子也是蒙垢的。
院墙上长了狗尾巴草,地砖缝里,隔年的西瓜籽发了芽。这还都是次要,重要的变
化在于房子的内心。先说那公寓大楼,就像有千军万马在楼梯上奔跑过,大理石的
梯级都踩塌了边沿,也不怪它踩塌,几十年的脚步,是滴水穿岩的功夫。大理石的
楼梯尚且如此,弄堂房子里的木楼梯就不用说了。大楼穹顶上的灯至少是碎了灯罩
的;罗马式的雕花有还不如没有,专供积灰尘和结蛛网的;电梯的角索自然是长了
锈,机械部分也不灵了,一升降便隆隆响;楼梯扶手可千万别碰,几十年的灰尘在
上面。倘若爬上顶楼,便可看见水箱的铁皮板也生了锈,顶上盖一片牛毛毡,是叫
雨打得千疮百孔的。顶楼平台上是风声浩荡,扫起了地上的土,飞沙走石的势态。
这里有一些莫名其妙的不知从哪里来的破东西,叫人百思不得其解。走过这些破东
西,扶着砖砌的围栏,往下看去,便可看见这城市所有的晒台和屋顶都是烂了砖瓦
的。从人家的老虎天窗看进去,那板壁墙早已叫白蚂蚁蛀空了。最妙的是花园洋房,
不要进门,只看院子,便可知道那里的变化。院子里搭了多少晾衣架呀,一个洗衣
工场也不过如此。花坛处搭起了炊间,好端端的半圆形大阳台,一分为二,是两个
灶间。要是再走进去,活脱就是进了一座迷宫。尤其是在夜晚,你两眼一摸黑,耳
边的声音却很丰富,油锅爆响,开水沸腾、小孩啼哭,收音机播音乐,那是从四面
八方上下左右围拢来。你一动就会碰壁,一转弯也会碰壁,壁缝里传出的尽是油烟
味。你也不能摸,一摸一手油。这里全都改了样子,昔日的最豪华,今天的最局促。
当年精心设计的建筑式样,装饰风格,如今统统谈不上。
弄堂房子的内心还算是沉得住气,基本是原来的样子,但是一推敲,却也不同
了。每一座房子的过道,楼梯拐角,都堆着旧东西。那是一年到头也想不起要用的
东西。要扔却像是割他的肉,死活不肯的。这些旧东西就像有生命,会蔓生蔓长,
它们先是在乎地上扩展,渐渐就上了天花板,有时是贴着,有时则是着,发发可危,
弄不好就撞你的头。只要看它们,就可知道这里面积攒了多少岁月。这里的地板也
是踩塌过的;地板是松动的;抽水马桶大半是漏水的,或者堵塞的;电线从墙壁里
暴露出来,干股万股的样子;门球也是不灵的,里头滑了丝,旋了几圈也旋不开。
倘若是木窗,难免就是歪斜的,关不严,或者关严就开不开。都是叫岁月侵蚀的。
弄堂房子的内心,其实是憔悴许多的,因为耐心好,才克制着,不叫爆发出来。再
说,又能往哪里去爆发?
薇薇她们的时代,照王琦瑶看来,旧和乱还在其次,重要的是变粗鲁了。马路
上一下子涌现出来那么多说脏话的人,还有随地吐痰的人。星期天的闹市街道,形
势竟是有些可怕的,人群如潮如涌,噪声喧天,一不小心就会葬身海底似的。穿马
路也叫人害怕,自行车如穿梭一般,汽车也如穿梭一般,真是举步维艰。这城市变
得有些暴风急雨似的,原先的优雅一扫而空。乘车,买东西,洗澡,理发,都是人
挤成一堆,争先恐后的。谩骂和斗殴时有发生,这情景简直惊心动魄。仅有的几条
清静街道,走在林阴之下,”也是心揣不安,这安宁是朝不保夕,过一天少一天。
西餐馆里西餐也走样走得厉害,杯盘碗碟都缺了口,那调面的器具二十年都没洗似
的,结了老厚的锅巴。大师傅的白衣衫也至少二十年没洗,油腻染了颜色。奶油是
隔夜的,土豆色拉有了馊气。火车座的皮面换了人造革,瓶里的鲜花换了塑料花。
西式糕点是泄了秘诀,一下子到处都是,全都是串了种的。中餐馆是靠猪油和味精
当家,鲜得你掉眉毛。热手巾是要打在某公里的,女招待脸上的笑也是打进菜价的。
荣华楼的猪油菜饭不是烧烂就是炒焦,乔家栅的汤团不是馅少就是漏馅。中秋月饼
花色品种多出多少倍,最基本的一个豆沙月饼里,豆沙是不去壳的。西装的跨肩和
后背怎么都做不服帖了,领带的衬料是将就的,也是满街地穿开,却是三合一作面
料的。淑女们的长发,因不是经常做和惆,于是显得乱纷纷。皮鞋的后跟,只顾高
了,却不顾力学的原则,所以十有九又是歪的,踩高跷似的,颤颤巍巍。什么好东
西都经不得这么滥的,不粗也要粗了。王琦瑶甚至觉得,如今满街的想穿好又没穿
好的奇装异服,还不如文化革命中清一色的蓝布衫,单调是单调,至少还有点朴素
的文雅。
上海的街景简直不忍卒读。前几年是压抑着的心,如今释放出来,却是这样,
大鼓大噪的,都窝着一团火似的。说是什么都在恢复,什么都在回来,回来的却不
是原先的那个,而是另一个,只可辨个依稀大概的。霓红灯又闪起来了,可这夜晚
却不是那夜晚;老字号,名字号也挂起来了,这店也不是那店了。路名是改过来了,
路上走着的就更这人不是那人了。可再怎么着,薇薇也是喜欢这时代。有谁能不喜
欢自己的时代?这本不是有选择的事情,不喜欢也要喜欢,一旦错过就再没了。薇
薇又没接受过什么异端思想,她一招一式都是跟着这时代走的。这城市的人几乎全
是跟着时代走的,甚至还有点跟着起哄。所以,那一股时代潮流就显得格外强劲,
声势浩大。薇薇倘不是有王琦瑶时不时地敲打,不知要疯成什么样子了。她走到马
路上济济的人群中,心里就洋溢着很幸运的喜悦,觉着自己生逢其时。她从橱窗玻
璃里照见自己模模糊糊的身影,那也是摩登的身影。她心绪很好,所有的不高兴都
是冲着母亲来的。在家生气,出了门又兴致勃勃。她就像是这城市马路的主人一样,
最有发言权。她在马路上最看不得的是外地人,总是以白眼对待。在她看来,做外
地人是最最不幸的命运。所以,除了对她的时代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