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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长 恨 歌-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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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说:我还是那句老话,别看这一时争先恐后,一眨眼便作鸟兽散了,女人呀,就
那么一会儿的工夫,到最后被耽搁的,其实都是你这样漂亮聪明的女孩。张永红低
着头,半天才说:你看哪个好呢?王琦瑶被她的孩子气逗笑了,说:怎么要我看,
你看才作数的。张永红也笑了,带几分撒娇地说:就要让你看。王琦瑶说:我不看,
我看不来。张永红便说:你替薇薇看得来,替我就看不来?这话虽是无心,也叫王
琦瑶尴尬了一下,她停了一会儿说:其实我对你说的这些话,对薇薇倒是从没有说
过,你比她聪敏,我怕的是聪敏反被聪敏误。张永红不作声了,两人相对无言地又
坐了一会儿,张永红就告辞了。
  其时,薇薇的男朋友小林已进入复习临考的关键时刻,与薇薇的见面自然减少
了。每天晚上,王琦瑶看见薇薇百无聊赖的样子,心里不免有些担心,想那“复习
临考”会不会是个托词。再一想,自己女儿又不是个老姑娘,还怕嫁不出去?可一
颗心终是有些放不下。这一天晚上,已经十点钟了,薇薇已经洗过澡上床,不料那
小林却在前弄堂窗下一声送一声地叫。薇薇穿着睡裙跑下去,去了就不回来了。王
琦瑶想她穿了睡裙也不会跑远,就借买蚊香作由头,锁了门到弄堂口去找。刚出小
弄堂,便看见前进横弄口一盏电灯下,站着那两个孩子,隔了一架自行车在说话。
薇薇总是疯疯傻傻,张牙舞爪的样子,老远能听见她的笑声。王琦瑶又悄悄退了回
去,再推开那房间门,心是放下了,却觉着发空。也是那空房间衬托的,形影相吊
的情景。那面梳妆镜更是不堪,里面外面都是一个人,照了不如不照。正站着,楼
梯上一阵饼里啪啦声,是薇薇穿了拖鞋的脚步。问她小林这么晚来做什么?回答说
是看书看累了,来找她说几句闲话,放松放松。王琦瑶就说,以后让他上楼来坐,
吃点西瓜什么的。薇薇说:谁家没有西瓜?
  下一次小林再来,把薇薇叫出去,站在路灯下说话。王琦瑶就借故走过去,对
薇薇说,她出去买东西,房门也没销,他们到家里坐坐,替她看一会儿门吧!薇薇
只得带了小林回家,嘴里南咕着说她怎么出去不锁门。两个孩子上了楼,东说西说
的,王琦瑶也不回来,渐渐倒把她忘了,很是自由。小林在她家房间里走来走去,
指着那核桃心木的五斗橱说:这是一件老货。又对了梳妆桌上的镜子说:这也是老
货,一点不走样的。薇薇就说:有什么镜子会走样?小林笑笑,不与她分辩,又去
看那珠罗纱的帐子,结论是又是一样老货。薇薇对他质问道:照你这样说,我们家
成了旧货店了?小林知她理解错了,却并不解释。这时,王琦瑶从楼梯口上来了,
手里拿几块冰砖,又进厨房取了盘子勺子,分给他们。两人都有些拘谨,不再说话。
王琦瑶就问小林书温得怎么样了,考场设在哪里,十之八九是由盛我抢着回答了。
小林来不及说一两句的,只得低头看那碟子上的花纹和金边,想这样的细瓷如今是
再难见了。这小林虽然年轻,却是有一股怀古的心情,看什么都是老的好。倒不是
说他享用过它们的好处,而是相反,正因为他没有机会享用它们。那些老口子他都
是听父母们说的,他那样的公寓,谁没有一点好回忆?小林在薇薇家看到了些老日
子,虽是零星半点,却货真价实。王琦瑶又对他说,以后来找薇薇说话,就上楼来,
不必客气,站在路灯底下,难道是喂蚊子?小林就笑了,薇薇却说:人家又不是客
气,人家是不认识你。王琦瑶听她这话说得失分寸,便不搭理她,收拾起碟子进了
厨房,小林也起身告辞了。
  往后,小林来了,便不在窗下一声高一声低地喊,而是径直上楼来,在楼梯口
喊一声。王琦瑶总是找个借口让出去,给他们自由。过上一段时间回来,也是为了
替他们做点心。做完吃完,小林也到了回家的时候。这是能叫人安心的夜晚,尤其
是在决定命运的考试来临之前,可使人分出心去。注意一些细枝末节的东西。这是
些和命运无关,或者说给命运打底的东西,平时谁也不会注意,那就是日常生活。
王琦瑶有一种本领,她能够将日常生活变成一份礼物,使你一下子看见了它。这时
你会觉着,哪怕是退一万步,也还有它呢!这礼物对一般人,比如像薇薇,还显不
出好处,因他们本也无所谓进退的。可对于小林这样求胜心切的,却无疑是一帖良
药。
  到了临考前的几天,小林几乎天天都来了。由于紧张,也由于要克服紧张,小
林变得话多起来。因薇薇多半是有些胡搅蛮缠,或是不懂装懂,所以,小林的说话
大半是对了王琦瑶的。他告诉王琦瑶,他父亲原是一个孤儿,在徐光启创立的天主
教学校里,有一日学校来了一个老人,要听孩子背圣经,将背得最快最好的一个领
为养子,这孩子便是他的父亲。他的父亲受到了很好的教育,曾在美国留学。如今,
他一心希望他们孩子能上大学,事业成功,可上面两个大的,一个下乡,一个进厂,
都与读书无缘,希望就寄托在他身上了。王琦瑶听后便笑道:凡天下父母的希望都
是有些言过其实,说到底就是要儿女好,因此你也不必顾虑他们太多,只想着自己
尽力就行,再说他们要小林你考大学也是因你实在是读书的料,还是为了你自己的
希望,你要光想着他们,倒把自己给忽略了。她这一番话不是替他开释责任,而是
让他放下包袱,轻装上阵。小林听了心里真的豁朗了一些,情绪也安定了。这话匣
子一旦打开,就关不上,他继而向王琦瑶介绍他的母亲,一户中等人家的女儿,缩
衣节食地供她读完中西女中。薇薇在一旁早已不耐烦了,嚷着要出去逛马路,小林
只得截住了话头,却是恋恋不舍的样子。薇薇登登地下了楼梯,小林跟在后面。一
走到弄堂里,薇薇就说:你和我妈倒有话说。小林说:这有什么不好吗?薇薇说:
不好!就不好!小林见和她无理可讲,一扭头推上自行车走了。两人不欢而散。
  就这样,考试的日子到了,考完后的下午,小林不回自己家,倒从考场直接去
了薇薇家。王琦瑶见他来,一边端出绿豆百合汤给他消暑,一边就到公用电话打电
话给薇薇,让她提早下班回来。经历一轮考试,小林竟瘦了一圈,精神却不错。问
他考得如何,只说还可以,见他按捺着的样子,知他是有话要等薇薇来说的,便也
不多问,给他找了几张报纸看着。不一会儿,薇薇进门了,高跟鞋一踢,抱怨着渴
和热,竟像是她考试回来。小林等她问些考试的事情,她也不问,却问晚上有什么
电影看,说已经有很长时间没看电影,又说如今已流行一种什么款式,再不赶上就
要过时了。王琦瑶有些看不下去,只得代薇薇向小林提些问题,有哪些题目,回答
得如何,等等。小林这才得以报告考试的情形,虽是以平淡的口气,却依然流露出
兴奋和激动,尤其是外语这一门,几乎连他预习的三分之一都没有考到,自然得心
应手。薇薇听了也很高兴,闹着要小林请她吃红房子,王琦瑶便阻止说:小林还没
回过家,大人都在等他,再说又不是接到录取通知了,分明是敲竹杠嘛!小林却说
无妨,家里可打个电话回去,至于录取不录取,那也由不得他,总是谋事在人,成
事在天,他总归问心无愧了!虽是豁达的话,也是要有十二分把握撑腰的。王琦瑶
便由他们去,两人走到门口,小林又回过身说:薇薇妈妈也一起去吧!王琦瑶自然
是推辞,实在推辞不掉,薇薇又说些不耐烦的话,使局面有些尴尬起来,王琦瑶就
说,也好,不过由她请客,算作犒劳小林吧!然后她让他们先走,她随后就到。等
她换了衣服,拿了些钱,来到红房子西餐馆的时候,已是七点钟光景。夏天的黄昏
总是漫长,太阳已经下去了,光还在街道上流淌。这种黄昏,即便一千年过去,也
是不变,叫人忘记时光流转。这一条茂名路也是铁打的岁月,那两侧的悬铃木,几
乎可以携手,法国式的建筑,虽有些沧桑,基本却本意未改。沿着它走进去,当看
见那拐角上的剧院,是会有些曲终人散的伤感。但也是花团锦簇的热闹之后,有些
梦影花魂的。这一路可真是永远的上海心,那天光也是上海心。她看见了绿树后面
的红房子,想这名字也起得好,专叫人不老的。这时,路灯亮了,黄黄的,反倒将
天映出了夜色,蒙着层薄雾。
  王琦瑶隔着餐馆的玻璃门就看见了薇薇和小林的身影,两人头对头地在看菜单,
有一些灯光罩着他们。王琦瑶不觉停了一下,心想:几十年的岁月怎么就像在一转
眼间呢?她推门进去,走到他们面前,薇薇见她的第一句话便是:还当你不来了呢!
口气里是有些嫌她来的意思。王琦瑶却作不知,反是说:说好请你们,怎么能不来。
接着就是薇薇点菜,大包大揽的,专挑贵重的点,是向小林摆阔,也是敲母亲竹杠。
王琦瑶本想随她,但见她太不顾自己面子,有意要给点颜色,便将薇薇点的菜作了
番删减,又换了几味价廉物美的。薇薇难免争辩,王琦瑶就说:你不要以为贵就是
好,其实不是,说起来自然是牛尾汤名贵,可那是在法国,专门饲养出来的牛;这
里哪有,不如洋葱汤,是力所能及,倒比较正宗。这一番话把薇薇说得哑口无言,
从此就不开口,沉着脸。小林却听出这话里的见识,也是和老日子有关的,便引发
出一连串的问题,王琦瑶则有问必答,百问不厌。
  转眼间,面前摆满了大盘小碟,白瓷在灯光下闪着柔和的光泽,有一些稀薄的
热汽弥漫着,哈着人的眼睛,眼里就有些湿润。窗外的天全黑了,路灯像星星一作
亮起来,有车和人无声地过去。树在晚风中摆着,把一些影一阵阵地投来,梦牵魂
萦的样子。这街角可说是这城市的罗曼蒂克之最,把那罗曼蒂克打碎了,残片也积
在这里。王琦瑶有一时不说话,看着窗外,像要去找一些熟识的人和事,却在窗玻
璃上看见他们三人的映像,默片电影似地在活动。等她回过脸来,一切就都有了声
色。眼前这两人真可说得天生地配,却是浑然不觉。王琦瑶静静地坐着,几乎没动
刀叉,她禁不住有些纳闷:她的世界似乎回来了,可她却成了个旁观者。
 
 
                                 长恨歌·第三部                   

                                 第二章

                                5.舞会

  舞会上,那安静地坐在一隅,很甘于寂寞的女人,就是王琦瑶。她守着一堆衣
服和包,脸上带着些宽容的微笑,看着舞场中的人群,似乎是在说:你们都跳错了,
但也无妨。一个晚上,她也会有几次出场,和她作舞伴的是几个年轻的男女。当你
靠近他们,便可听见她轻声的指点,才晓得她是教他们来的。你还没有足够的经验
为她的舞步作评价,只觉得她的从容和镇静。在这种年轻人成堆的地方,能保持这
风度着实不容易。像她这样年纪的人,无论男女,在每个舞场,平均都有一个或几
个,专为舞会倒溯历史的。他们为舞场带来了绅士和淑女的气息,是三四十年前的,
虽然不起眼,却是舞场的正传。他们上场时,一律表情严肃,动作一丝不苟。初看
上去,你会以为他们是把跳舞当工作,本着负责的精神。可再往下看,你就在他们
的举手投足间看出了心底的快乐。这快乐不是像年轻人那样如水漫流,而是在渠道
里流淌,不事张扬却后劲很足的样子。相形之下,年轻人那快乐就只能叫做疯狂。
这时你会明白拉丁舞的妙处,它将人的好情绪,严格规范在有序的动作中,使其得
到理性的表达,它几乎是含有哲学的,要看懂它不容易。因此,这些人物在今天的
舞场里,无一不显得落落寡合。这时节,迪斯科还没流传来,可年轻人已经没了耐
心,他们跳起舞来,大多动作草率而冲动,他们喜欢快速的舞曲,因为那能蒙人,
也能蒙自己。他们太急于攫取跳舞的快感,不管会不会的,跳起来再说。他们不晓
得约束的道理,那是可使快乐细水长流,并且滋生繁衍。他们太挥霍了,往往收支
不能相抵,一夜歌舞不够一夜用的。于是他们便一夜连一夜,是预支快乐和激情。
但那疯狂劲真是能感染人,在旁边想坐也坐不住,心怦怦跳着,血涌上了头。
  有一次,是区政协举办的舞会,小林搞来入场券,几个人又去了。在这里,王
琦瑶看见了真正的拉丁舞。和以前去的舞会不同,这一次来的有一半是年过半百的
老人,他们穿着灰或者蓝的家常衣服,熟人和熟人围坐一桌。舞场设在饭厅,空气
中有着油烟的味道。地也脏了,重新拖过,又洒上一些滑粉,显得邋遢。天花板熏
黄了,可是那一周边沿却是文艺复兴风的花样,廊柱也是罗马式的,还有迎向花园
的拱形落地窗。灯光大亮着,倒不如暗些好遮一遮那个旧。这一亮,便什么也逃不
过眼睛了,连那脸上手上的老年斑,都历历可数的清楚。后来,音乐响了,从一个
四喇叭的录音机里放出,沙沙哑哑的,在空廓的大厅里,显得有些软弱。二三小节
过去,便有几对上了场,缓缓地滑行着。在那高大的穹顶之下,人变虚变小了,就
像个小人国似的。可这些小人儿全是舞蹈家,有过几十年舞蹈的经验,那舞姿全是
炉火纯青。别看他们不动声色,内里可是胸有成竹,路数全在心中。这是三十年不
跳也不会忘的,因为学的时候下功夫,练的时候也下功夫。虽是小人国,可那脸上
的表情却跃然入目,几乎称得上是肃穆。你晓得他们心里在想什么吗?你晓得他们
眼睛里看见了什么吗?这真是猜不透。他们看上去都有些悲喜交集似的,悲的什么
又喜的什么呢?年轻人都有些瑟缩,不肯下去跳,在跳的也放不开手脚。今晚的舞
场被凝重的气氛笼罩。这些头发花白的舞者,都是没有年纪的人,无古无今的,这
大厅也是无古无今。拉丁舞真是了不起,它有穿越时间隧道的能力,无论是旧,是
老,是落拓,是沧桑,有了它垫底,就都化腐朽为神奇,变成了高尚。
  王琦瑶怂恿薇薇他们去跳,自己坐在边上。有风从落地窗里吹进来。她看着眼
前的场面,觉得就像是从三十年前照搬过来的,只是蒙了三十年的灰垢,有些暗淡
了。她甚至看得见旧窗慢上,有成缕的灰尘缓缓地飘落下来,坠入画面,消失了踪
迹。等年轻人渐渐加入进去,那画面的颜色才鲜明起来。有几个是身着盛装的,虽
和现境不相配,跳得也不怎么样,可那衣袖裙裾,却不由分说地夺人眼睛。青春也
是夺目的,只那么几点,便将气氛活跃起来。有些乱,分明是错了节拍,却也顽强
地向下走,直到曲终。还有误以为舞步就是走步,于是纵横交错,满场地梭行。正
跳着,忽然来了两个抬汽水箱的人,号召人们凭入场券去领汽水。于是就有等不及
的,从舞蹈的人丛中穿越,去领汽水。拔瓶盖的声音连成一片。还有人自作主张跑
到录音机处,将奏到中间的舞曲按停,换上自己带来的磁带,叫人停不了又接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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