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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长 恨 歌-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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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伸出手要去挽留那手,却没有捉到,在空气中徒然地挥动了一下。王琦瑶已经离
开了房间,他望着她消失了身影的房门,身上开始发热。王琦瑶再回到房间时,见
他坐在椅上打寒噤,牙齿碰得格格响。王琦瑶将手上的饭菜一放就去摸他的额头,
却被他像藤缠树祥地抱住了。问他怎么了,他一个字也不说,闭着眼睛贴在她身上。
她感觉到他浑身发烫,用力扶起他,让他在床上躺下。他的两条胳膊箍紧了王琦瑶
的腰,将她也带倒了,压在他的身上。王琦瑶叫着松手松手,他反越加抱得紧。她
急了,用手掴他的脸,他不睁眼也不松手,由她掴去,她把手都掴痛了。看着他脸
上被捆红杜起的地方,便软了下来,将手轻抚上去,又被他的脸贴住了。就这样,
有一些时间过去了。她叹息了一声,伏在了他的胸前,而他趁势一翻身,将王琦瑶
压住了。
  他身上的热退了,泻下一头冷汗,还是打战,嘴里说着梦吧般的话,听不出是
在说什么。王琦瑶百般抚慰他,把他当个孩子般地哄他。他要什么都依着他,曲意
奉承。他有几次发急,想做什么,又不知道该做什么,闹着性子,都是王琦瑶把着
手帮他。他还哭了几声,哀哀的,为着什么万念俱灰。王琦瑶便安慰他,鼓励他。
这一夜真是又长又不安稳,不知有多少多出来的事情。那灯是一会儿开一会儿关,
人是一会儿起一会地睡。这一夜,平安里也不知怎么了,那样的静,什么夜声都没
了,满世界是他们的声音。这声音也是要被吞噬掉的,越是闹就越显得孤寂。他们
两人都做了许多噩梦,发出压抑着的惊叫,呼吸粗重,眼睛酸涩。这一夜过得真是
累,千斤重担压在身似的。他们心里都在祷告着白天快点来临,但当窗帘映上一丝
光线时,两人又都慎从中来,这个白天将怎么过啊!他已经精疲力尽,手脚都不会
动弹。她则强挣着,在天大亮之前起床。当她梳头洗脸的时候,她不敢看镜子里的
自己,匆匆完毕,提起菜篮子贼样地溜出家门。外面其实还一片漆黑,路灯都亮着,
没几个行人。她向菜场走去,那里已有些人声,天色又白了些,她这才觉得活过来
了一点。后来,路灯一盏盏地灭了,天上却还滞留着几颗星星,极淡的。王琦瑶想:
这是什么时候了?等她回到家,床上已没了人,老克腊走了。
  他这一走就没有再来,王琦瑶觉着这样也好。那天早晨,王琦瑶见他走了,第
一个动作就是拉开窗帘,阳光照进来,就好像将昨日的夜晚化解掉了。她的思绪从
这个夜晚上跳跃过去,她想:什么也没有发生。以后的日子,很平静,夜晚也很平
静。人来人往似也稀疏了一些,各人都在忙各人的。王琦瑶新起头一件开司米毛线
衫,很繁琐的针法。她从早织到晚,中间除了烧饭吃饭,电视机一早就开着,直到
最后两个字跳出:“再见”,然后收针睡觉。她连他的名字都不去想,就像没有过
这个人一样。有时,她会很诧异地想:日子不是照样地过?有一天长脚来,随口问
了声:老克腊见时回来?王琦瑶一怔,想他何时走的却也不知道。长脚又说:他不
是去了无锡?王琦瑶没说什么,心里却无故地冷笑了一声。这天,她烧了很多菜招
待长脚,为他烫了些花雕,听他吹牛。近来一段,长脚混得还不错,有几件买卖都
得心应手,所以也多了一些话题,一样样说给王琦瑶听。王琦瑶听得很仔细,不时
提些问题。长脚受到这般重视,很是感动,加上喝了酒,眼睛都湿润了,他说:王
阿姨,你或者你的朋友要换外汇的话,交给我好了,一定比中国银行的牌价合算得
多。他举出比价给她听,还算账给她听。王琦瑶说:我并没有外汇。停了一下,又
说:黄货你换不换?长脚说:换呀!又报出黄金的黑市价和银行价,迅速算出差价,
又给她讲了一些兑换的实例。王琦瑶却说:我也没有黄金。长脚最后说了一句:其
实是很合算的,便按下不提,说别的去了。吃完饭,长脚走出王琦瑶的家,已是下
午三点钟的光景,阳光很好,灿灿地照看却是走下坡路的样子,作不了大打算了。
长脚略有些走路不稳,而且睁不开眼,他站在人车如流的马路上,想:现在去什么
地方呢?
  晚上,王琦瑶坐在沙发上织毛线,听着电视机里闹哄哄的声音,觉着有些乏,
就闭了闭眼睛,不料却睡着了。醒来时,只见电视屏幕上白花花的一片,满屋都是
啧啧的空频的嘈音。她睁着眼睛,觉得这房间格外的空和大,灯也比平时亮,将房
间照得惨白。她勉力起身关了电视,然后关灯上床,灯一灭,月光就跳到了床前。
她忽然变得很清醒,睡意全无,看看月光里的窗帘的花影,思忖是什么日子,有这
样好的月亮。她又想方才一觉是不该睡的,弄得现在睡不着了,这一夜可怎么过?
一个人在静夜里醒着,自然会想起许多事情。奇怪的是许多重要的事情她都没去想,
却想起一个无关紧要的夜晚。就是许多年前,两个乡下人抬着病人找医生,错敲了
她的门的那一晚。那万籁俱寂中的敲门声,就好像响在耳畔,是多么清脆,不知是
报喜讯,还是报凶信。这时候,王琦瑶的耳朵变得很灵,能将这一条长弄的动静尽
收耳底,没有敲门声,弄里静得很,连野猫从墙头跳下那轻轻的一墩都能听见。王
琦瑶将这些琐细的夜声都收素进来,细细辨别。这是一个静夜的游戏,可打发时间。
这一夜,王琦瑶几乎是睁着眼到天亮的,有几次瞌睡,也很浅,似睡非睡,一惊即
醒。下一日的晚上,因怕再度失眠,便有意熬到很晚,实在不能支持,才上了床,
自然一沾枕头就入睡了。
  不知什么时候,梦里忽然一惊,听玻璃窗响。醒过来,玻璃窗又是一响,似乎
有人在扔石子。她起身走到窗前,撩开窗帘,楼下弄里一地月光,并没有一个人。
她停了一会儿,刚要放下窗帘,那院墙的影地里却退出一个人,仰头站在月光里。
两人一上一下地看了一会儿,王琦瑶转身回到床前,拿件衣服被上,然后下了楼去。
后门一开,便蜇进一个人来,两人默不做声,一前一后上了楼梯。
  房间里没开灯,但有月光,两人却都对月光背着脸,不愿让对方看清似的。一
个坐在床沿,另一个却站着,抱着胳膊。又有一些时间过去,站着的说:你回来了?
坐着的垂下了头。站着的又说:你跑什么?难道我会去追你?随即冷笑一声,退到
沙发上,点起了一支烟。这时,月光照在她脸上了,是惨白的,头发蓬乱着,一团
烟雾腾起,又遮住了她。他不说话,兀自脱了衣裤,躲进被窝,蒙上了头。她吸着
烟,脸转向窗户,月光勾出她的侧影,烟雾缭绕,像是另一世界的人形。不知夜里
几点,总之,连猫儿都睡着了。她终于吸完一支烟,将烟头揪灭在烟缸里,然后起
身走到床边,上了床。这一夜是静默的,一切是在沉默中进行,没有吸泣,没有吃
语,甚至连呼息都堪息着。后来,月亮西移了,房间里暗了下来,这一张床上的两
个人,就像沉到地底下去了,声息动静全无。在这黑和静里,发生的都是无可推测
的事情,所谓稳秘就指这,听不得,看不得,甚至想不得,无以为计,无能为力。
这个夜晚,只有一样东西是不安静的,那就是楼顶晒台上的鸽子,它们一夜闹腾,
咕咕地叫个不停,好像有谁在摸它们的窝。
  早上九点钟的时候,在冬日少有的明媚阳光下,老克腊骑车走在马路上。他问
自己:这难道不是做梦吗?周围的景物都是鲜明和活跃的,使夜里的梦质显得虚无
渺茫,并且令他恐惧。他记不起是何以始,又何以终。他现在爱往人多的地方去,
壮胆似的。他还喜欢白天,太阳升起心里就一阵轻松。他最怕的是天色将黑米黑时
分,一股惶惑从心底升起,使他坐立不安。他常常事先就定下一些活动和约会,可
等到晚饭后七八点钟,夜间的节目即将拉开帷幕,他却不由自主地车头一转,驶上
去王琦瑶家的路上,就好像那些梦雳在向他招手。他已经有多长时间没有去唱片行?
也没有听唱片,家里的唱片已蒙上灰尘。在那些他坚持回到自己的三层阁上的夜晚,
他多半是通宵不眠,睁着眼睛。老虎天窗外是空寂的天幕,看久了,一颗心都要坠
下去似的。那些梦魔此时在清晰的意识里都复活了,而且分外鲜明生动,靠他一个
人承受着,无依无傍,真的不行。他只有去王琦瑶家,却又制造了新的梦质。他横
竖是不得安宁,因此他就有些豁出去了。有一日的早晨,他没有早早地从王琦瑶的
床上溜走,而是看着晨霭一点点照亮房间,他看见了枕畔的王琦瑶,王琦瑶也看见
了他。两人互相微笑了一下。
  早上吃什么呢?停了一会儿,王琦瑶问,好像他们做了几十年的夫妻了。他没
说话,手越过王琦瑶的身体去床头柜上摸香烟。王琦瑶递给他,自己也拿了一支,
他们接火的样子,也像是一对夫妻。这时,第一线阳光射进来了,停在窗框的一边,
清晨阳光里的烟雾透露出些倦怠和怅惘,这一日没开张就已到头了似的。几点钟上
班?王琦瑶又问。他回答说不上班,放寒假了。王琦瑶一想,是啊,眼看春节就到
眼前了,可是什么都没准备呢,便说:这年怎么过呢?他说:和往年一样过。王琦
瑶就说:往年怎么过我还真不知道呢。他听出这话里使性子的意思,并不搭腔,王
琦瑶也就把那点意思收了回去,笑了笑,说:年初二清张永红一对来吃饭,如何?
他说很好。两人不再说话,一支烟接一支烟地吸。太阳已经把窗帘照得通红,满屋
都是光,光里是包血流动。直到中午,他们才起床,简单下点面条,王琦瑶便要他
帮忙大扫除。将被褥晒出去,床单泡在肥皂水里,拉开橱柜扫尘排灰,两人倒也干
得意气奋发。一宿和一晨的晦湿气,都一扫而空,心情也清明起来。掸扫完毕,王
琦瑶洗床单时,便打发他去浴室洗澡,再买些熏腊干货,好存着过年。等他一身清
爽地带了东西再进王琦瑶家,已是点灯时分。虽是天晚,却也看得出房间里窗明几
净,空气都是新鲜的,桌上放着饭菜,王琦瑶一边看电视一边织毛衣,见他进来,
就说:吃饭吧!
  这一晚上是少有的安宁,他甚至想:人生求的不就是这个?他和王琦瑶说着小
时候的故事,爬墙磕破头,偷鸡蚀把米的鸡毛蒜皮。王琦瑶静静地听着,脸上带着
微笑。他的话就变得越加琐碎哟唆,电视机里的声音是画外音。弄堂里不晓得哪个
性急鬼点燃今冬明春第一个炮仗,“陋”一声,把人惊了一跳,也是画外音。这一
晚上几乎可算得上是甜蜜,梦魔退去了,也不再失眠。他们沉入睡乡,没有吃语。
屋里很宁静,只有轻微的鼻息声。他们经历了搏斗与挣扎的夜晚,终于汇入了平安
里的平安夜。
  春节就是在这样的平安气氛中到来了,这是一九八六年的春节,是一个祥和的
春节,到处透露着变化的希望,只要听听除夕的鞭炮声便可明白,此起彼伏,声声
不绝。尤其当十二点钟声敲响,满城都是鞭炮声,天都炸红了。炸碎的火药纸如落
英缤纷,铺了个满地红,说来也是好兆头。有哪一年的除夕是这般火爆?就像是爆
出一个新世界,除旧的炮竹刚刚消停,迎新的又来了。晨潮薄雾中的头一个炮竹,
爆响在天空中,就像雄鸡司晨,揭开了新纪元。你听那远远近近的一片应和声,虽
不如前晚那样轰轰烈烈,却是绵绵不尽,声声复声声。它渐渐也稠密起来,并不是
搅成一锅粥的,而是类似大珠小珠落玉盘,带了些歌唱的性质。唱的是复调,赋格,
不变中进行,不知不觉就走远了。唱的是对位,众口一曲中你应我合。唱的还是卡
伦,一浪追过一浪的,这就是这城市的大合唱,每个狭缝和犄角,都有声部参加。
你唱累了我接上,从不中止。要听这合唱,便发现这城市是众志成城。
  如王琦瑶所建议,初二那天,请张永红和长脚来做客了。一反常规,这一日全
是老克腊的杰作。他围着王琦瑶的围裙和套袖,从前一天起就在准备。王琦瑶却为
他打下手,玩笑说:看是什么人替你做小工啊!他便说:唯有这样的人才考得及给
我做小工。王琦瑶点头笑道:很好,就是怕把牛皮吹破!他说:吹破了自有人补。
王琦瑶问:谁补?你补!他说。忙过一晚,又忙过一早,到下午两点,各道菜便初
见雏形,倒相当令王琦瑶意外。问他从哪里学的,他笑而不答,再问,就说自己跟
自己学的。正说话,那一对到了,长脚手里自然提着大包小包,还有一束玫瑰。王
琦瑶嘴里怪他买这么贵重的花,心里却很高兴,想这是很好的兆头。张永红对着桌
上的大盘小碟,一眼看出风格的异常,便问是新请了厨师吗?王琦瑶向着老克腊努
努嘴,老克腊且是笑而不答,张永红便说:这可是千金难请啊!老克腊这才说:不
敢当!又忙了一阵,虽然时间还早,但看也没别的事,四人便围桌坐下,准备吃饭,
反正,新年里都是乱了钟点的,无所谓早晚。
  坐下之后,那后来的一对便向主人和做菜的道辛苦敬酒,互祝新年欢喜。然后
由老克腊指点着,开始品菜。每一道菜都是有名目的,他都要说个开篇,就要引来
张永红的冷嘲热讽。他也不争辩,只让事实说话。事实果然是过得硬的,张永红心
里服,嘴上却木服,还硬顶着。老克腊见她吃了嘴还不软,便也要用语言来作较量。
于是你一句,我一句,打开了嘴仗。这两人都是聪敏绝顶,又都受过三流瑶的调教,
很有说话道白的技巧,出语惊人,使那两个听众不时地叫好。一见有人喝彩,自然
更上了情绪,头脑和口舌都加倍机敏活跃,不晓得多少个回合下去,还没有罢休的
意思。渐渐地,那两位喝彩的就有些不是滋味了,虽还鼓噪着,声音和笑容则冷淡
下来,两个抬杠的便也余兴未休地告一段落。
  这一斗嘴可说是接上了头,彼此都有些领略对方的厉害,自然生出了好斗心,
有些按捺不住的兴奋。这时候,是想不斗嘴也要斗嘴了。一开口便是挑衅,一回答
则是应战。一餐饭,至少也有两三个段落下来,两人间的对答,竟是有些珠联璧合,
严丝密缝的意思。双方都很恋战,不急于决出胜负,只顾领略乐趣,就像一场表演
赛。正当他们沉浸在这场赛事之中,却听王琦瑶说道:好了,暂停一会儿,吃些水
果再继续。这两个才像醒过来似的,注意到那两个被他们冷落的人。长脚显出无聊
的样子,还有些怅然若失,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王琦瑶则面带微笑地给大家分水果,
当她将果盘送给老克腊时,眼睛并不看他。过后,无论他和她说什么,她嘴里回答,
眼睛却看着别处,像是那里有着她更关心的事情。他知道地使她不悦了,可非但没
有扫兴,相反,兴致更加高涨起来。他甚至有些得意地再接着找张永红的巷,开始
了又一轮的舌战。他显得很欢悦,很活泼,机智得要命,真叫人看傻了眼。而王琦
瑶就是不看他,只看着手里的毛线活,脸上的微笑始终不褪。长脚却没那么好耐心,
吵着要走。一看,也已经十一点钟,张永红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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