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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长 恨 歌-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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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的艳情啊!是梦中景色,如今却要成真。都像是坐不住要跳起来的,心怦怦乓乓
地擂鼓,是快三步的节奏。灯光也像是昏了头似的,晕眩闪烁。还有什么能比“上
海小姐”这事情更得这城市的心?这。已是像孩童一般天真,有些恬不知耻的贪欢。
这是人人都要去投票,无私奉献意见的事情,选票上写着爱美的心意。
  最初建议王琦瑶参加竞选的,是那拍照的程先生。程先生后来又给王琦瑶拍过
两次室外的照片。这两次,王琦瑶是要老练一些,但却不动声色。她就像知道程先
生的心意似的,程先生刚想到,王琦瑶便做到了。王琦瑶的美是一点一滴累积起来
的美,不会减,只会加,到了最后,程先生眼里的王琦瑶是如天他一般,举世无双
的了。他是真心建议王琦瑶参加竞选“上海小姐”,他简直觉得这选举就是为王涛
摇而举行的。倘若只有程先生的建议,王琦瑶还不会去报名,因她对自己不如程先
生那样的有信心,再则她也不同于程先生的人在事外,她是有过得失的,得失都是
心上留痕;她可不敢轻举妄动。但程先生的建议确实触动了她的心。那些接履而至
的晚会,时间长了,就有徘徊之感,不知何去何从的。程先生的建议使她心头一亮,
虽然亮也是蒙昧的亮。这晚,蒋丽莉一个远房表姐的婚宴上,蒋丽莉一下子宣布了
程先生的这个建议。这其实是一个很不合适的婚礼节目,带有喧宾夺主的意思,众
人的目光全转到王琦瑶身上,她虽然恼怒,却也不好发作。不过,在喜庆的宴会上
宣布这事给了她一个吉兆,那大红灯笼虽不是对着她来的,可洋洋喜气却是有主也
没主的。那一对新人是吉兆,成双的吉日是吉兆,杯子里的酒,怀里的康乃馨,都
是好兆头。马路上的灯也是流光溢彩,喜形于色,广告灯箱里的丽人倩影,更是春
风满面。王琦瑶心里对蒋丽莉也不全是怪,还有一点感激,她想,这也许是一个机
缘呢?谁又能知道。于是她便顺势而走了。
  蒋丽莉就好比是自己参加竞选,事未开头,就已经忙开了。连她母亲都被动员
起来,说要为王琦瑶做一身旗袍,决赛的那日穿。蒋丽莉拖着她,参加一个又一个
晚会,就像做巡回展出。她也不懂婉转措辞,开口就提选票的事,不管人家认不认
识王琦瑶,也不管王琦瑶难堪不难堪。她的任性和专断,算是用着了地方,她的一
厢情愿,也用着了地方。她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就好像“上海小姐”是她家的,王
琦瑶也是她家的,她都有权一手包揽的。好在她是一片真心都写在脸上,否则,保
不住是要坏事的。她是真心地以为王琦瑶美,而要向全社会推荐这美。她选择美丽
的王琦瑶做她的知心,她的心事也变得美丽了。“上海小姐”这称号对她无关紧要,
要紧的是王琦瑶。她想得王琦瑶的欢心,这心情是有些可怜见的。她对父母兄弟都
是仇敌一般,唯独对个王琦瑶,把心里的好兜底捧出来的,好像要为她的爱找个靶
子似的。这爱不仅是她自己的,还加上小说里看来的,王琦瑶真有些招架不住了。
王琦瑶内心又可怜她,觉得她是有的不要,要的没有,对人对己都是无故的折磨。
因此才能由着她胡来,只是见得她闹得过分了,不得不说她几句。这时候,她就成
了个不知错在哪里的孩子,满脸的害怕和惶惑。心里又是不忍。有一回,王琦瑶又
生气了,蒋丽莉拌着双手说了一句:王琦瑶,我不知怎样让你高兴!这句话使王琦
瑶想起了吴佩珍,心里不由一阵暗淡。她想吴佩珍从不说这些起腻的话,但时时处
处都是这样做的。如今她和她,虽在咫尺之间,却遥如天各一方。
  事情已经沸沸扬扬,王琦瑶的小照却刚刚寄出。王琦瑶的原意是寄出小照就不
管了,全当没有这回事,可是哪抵得住蒋丽莉的鼓噪,还有程先生的一日三提。程
先生在报界有些熟人,选举上海小姐是这段日子报纸的热门话题,选票也由报业发
放。但程先生在报界的熟人又不是太熟的,所以他带来的消息难免真假参半。王琦
瑶倒还好,蒋丽莉就总是被这些消息左右。程先生有一回说某某企业的业主,号称
某某大王的,其女也参加竞选,一下子便捐助给赈灾委员会一大笔款。蒋丽莉立刻
就要去筹款捐助。又一回程先生说的是,某某政界要人为某某交际花竞选,专门在
国际饭店召开一个盛大的酒会,社会各界名流都邀请了前去。蒋丽莉便也要去开酒
会。王琦瑶的心怎能不受影响,也是七上八下,想不管也不行了。这些日子是有些
激动难捺的,天天都在等待结果。这结果又是像押宝一样,有力气也使不上;只能
由着天意。于是蒋丽莉就要去礼拜堂祈祷,祈祷辞是可当作抒情散文发表的。王琦
瑶的不耐本是压在心里,却叫蒋丽莉张扬得满世界,那不耐便加了倍的,不由生出
厌烦之心,对蒋丽莉不理不睬的。蒋丽莉只以为自己做的还不够,就更加努力,王
琦瑶简直不知如何是好。她知道蒋丽莉是对她好,可这好却像是压迫,是侵犯自由,
要叫人起来反抗的。这就像用好来欺人,好里面是有个权力的。这事情如今八字没
一撇,却已闹得满城风雨,几乎人人皆知。王琦瑶只恨没个地方躲,可以不见人;
又恨不能装聋作哑,好拒绝回答问题。好在,这时她们已经毕业,可以不去学校。
倘若还是在校,众目睽睽之下,王琦瑶想都不敢想的。可即使是在家里,光是家人
和亲戚,就够她应付的。所以,她又不得不经常在蒋丽莉家中,蒋丽莉再鼓噪,不
过是一个,外面可就是成十成百的。后来,索性就搬过去住了。
  蒋丽莉早就邀请王琦瑶与她同住,王琦瑶一直没有答应,如今搬去了,把蒋丽
莉喜欢的,提前三天就在收拾房间。见她高兴,她母亲便也很积极,吩咐老妈子做
这做那,好像迎接贵客。蒋丽莉家中只有母亲和一个兄弟。父亲在抗战时把工厂迁
到内地,抗战胜利也还不回来,其实是在那里娶了小的,是连过年也在那边过的,
每年只在两个孩子的生日回来,也算是舔犊之情吧。蒋丽莉的弟弟在读初中,读书
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逃了学也不干别的,只在家里听无线电,这无线电可以从
一早听到一晚,关起了门,只三顿饭出来吃。他们家的人都有些怪,连老妈子都有
怪解的,样样事情倒着来;孩子对母亲没有一点礼数,母亲对孩子却是奉承的;过
日子一分钱是要计较,一百块钱倒可以不问下落;这家的生子还都是当烦了主子,
倒想着当奴仆,由着老妈子颐指气使的。王琦瑶住过去之后,几乎是义不容辞的,
当起了半个主子,另半个是老妈子。第二天的菜肴,是要问她;东西放在哪里,也
是她知道;老妈子每天报账,非要她记才轧得拢出入。王琦瑶来了之后,那老妈子
便有了管束,夜里在下房开麻将桌取缔了;留客吃饭被禁止了;出门要请假,时间
是算好的;早晨起来梳光了头发,穿整齐鞋袜,不许成天一双木屐抓哈队啦的响。
于是,渐渐的,那半个主子也叫王琦瑶正本清源地讨了回来。王琦瑶住进蒋丽莉家,
还是和蒋丽莉搞了平衡。她是还蒋丽莉的好,也是还她的权力控制。这样,她们就
谁也不欠谁,谁也不凌驾于谁了。就在这时候,王琦瑶接到参加初选的通知。
  初选真是美女如云,沪上美色聚集一堂。大报小报的记者穿插其间,是抢新闻
也是饱眼福。那眼睛是花的,新闻也加了花边。进行初选的饭店门口,三轮车和轿
车穿梭似的,你来我走。小姐们带着娘姨或者小姊妹,还有家人陪伴的,裁缝和发
型师也有跟随而来的。上海的小姐们就是与众不同,她们和她们的父兄一样,渴望
出人头地,有著名利心,而且行动积极,不是光说不做的。她们甚至还更勇敢,更
坚韧,不怕失败和打击。上海这城市的繁华起码有一半是靠了她们的名利心,倘若
没有这名利心,这城市有一半以上的店铺是要倒闭的。上海的繁华其实是女性风采
的,风里传来的是女用的香水味,橱窗里的陈列,女装比男装多。那法国梧桐的树
影是女性化的,院子里夹竹桃丁香花,也是女性的象征。梅雨季节潮新的风,是女
人在撒小性子,叽叽味浓的沪语,也是专供女人说体己话的。这城市本身就像是个
大女人似的,羽衣霓裳,天空撒金撒银,五彩云是飞上天的女人的衣袂。
  这一天,就更是不同凡响。是小姐们的节日,太阳都是为她们升起的,照着她
们从千家万户走出来。花店里的花是为她们馨售一空的,为的是庆贺她们入围。最
漂亮的时装穿在她们身上,最高超的化妆术体现在她们脸上,还有最摩登的发型,
做在她们头上。这就像是一次女性服饰大博览,她们是模特儿。她们的容貌全是百
里挑一。她们分开来看,个个可以夺魁;对比着看,一个赛一个;再要合起来,这
美便是排山倒海之势。她们是这城市的精髓,灵魂一样的。平常的日子里,她们的
美润染在空气里,平均分布的,而今天是特别的日子,她们集起精华,钟灵娟秀,
画下这城市最美的图画。
  有了初选一幕,王琦瑶就有些安心,对各方的关怀询问有了交代,对自己也有
了交代。而接下去的进入复选,却是有些意外的喜悦了。可说到了这时,王琦瑶才
开始认真起来,之前,她就好像是应付蒋丽莉,还应付程先生。她的不认真,有点
是为自己做一层防卫的壳,壳里藏的是自尊心。蒋丽莉和程先生的认真,来日都会
打击她的自尊心,所以她只有将这不认真做得彻底,才可保住自己的不受伤。回想
那时的一段日子,其实是难挨的日子。蒋丽莉和程先生的希望和努力,说到底都是
要王琦瑶来负责任的,他们的成和败都不是自己的,而是王琦瑶的。他们那样的做
法是有些代人做主,把自己的意愿强加于人的。王琦瑶倘若是认真,定会对他们有
怨气,甚至反友为敌。也是不认真救了他们和王琦瑶的友情。现在好了,能够进入
复选,连蒋丽莉和程先生都满意了。
  王琦瑶和蒋丽莉重新出现在各种晚会上,每一个晚会都有些像记者招待会,问
题层出不穷,王琦瑶总是有问有答。而蒋丽莉却变得格外矜持,问十句不定答一句
的。程先生又给王琦瑶拍了一次照,是借人家的照相间,拍的大特写,专要人记准
她的脸的。他再去托报界的熟人,竟真给登在了报纸的一角。报不是大报,却是竞
选上海小姐的配文,等于做了一次广告。事情到了这步,王琦瑶心里倒有些害怕。
她觉得事情太顺了,顺得像有个陷阱在前面等她,她相信物极必反的道理。这时候,
王琦瑶其实是真正的起了奢望。她的心本来是高的,只是受了现实的限制,她不得
不时时泼自己的冷水。她知道这世界上的东西真是太多了,越想要越不得,不如握
牢自己手中的那一点,有一点是一点,说不定反会有意外的获得,所以是越不想越
能得。如今这意外却到了眼前,不想也要想的地方。这是更难挨的日子。前边的难
挨是在“防”,这时的难挨是在“进”。在等待复选的日子里,王琦瑶竟然推摔了。

  王琦瑶住的是底层客厅旁的一间,本是书房,专门为她做个卧室。廖户对了花
园,月影婆婆。有时她想,这月亮也和她自己家的月亮不同。她自己家的月亮是天
井里的月亮,有厨房的烟熏火燎味的;这里的月亮却是小说的意境,花影藤风的。
她夜里睡不着,就起来望着窗外,窗上蒙着纱窗帘。她听着静夜里的声音,这声音
都是无名的,而不像她自己家的夜声,是有名有姓:谁家孩子哭,奶娘哄骂孩子的
声;老鼠在地板下赛跑的声;抽水马桶的漏水声。这里只有一个声音有名目,像是
万声之首的,那就是钟声。它凌驾于一切声息之上,那些都是它的余音,是声的最
细小的笔触,是夜的出声的冥想。这夜声是有浮力的,将人托起,使之荡漾,像水
似的。一个人浮游得久了,便会觉得从里到外都虚空了,叫这夜声绘浸透了。这里
的夜,是有侵蚀性,它侵蚀人的实感,而代之以幻觉。这里的夜色清澄见底,也不
像她自家窗外的夜色,是有着杂质,浑饨饨的,这里的夜色可照见人影儿,头发丝
都一清二楚。伸出手,夜色从指缝里全漏尽了,筛子也筛不出个颗粒。一穹的夜色
压在顶上,也不觉重,是如蝉翼一般的,也只有一件东西是有形,也是为首的,那
就是月光投下的影,透明的夜色是替它作衬托,也是夜色最细小的笔触,是夜的肌
肤。这夜色可在万物之间穿行,无缝不入,最终,万物皆成无形无色。这夜色是有
溶解力的,它溶解了物的实体,代之以虚形,总之,这里的夜晚是有魔术的,它混
淆视听,使得人物皆非。
  复选的名单是登在报上的,尽管胜负未决,但也已是光辉的殊荣,人人瞻目。
都知道王琦瑶住在蒋丽莉家,她家竟有点门庭若市的了。凡认识些的都要来坐坐,
问题是问也问不完。王琦瑶也更成了蒋家的光荣。蒋丽莉和母亲成天替她送往迎来,
准备条点,忙得不亦乐乎,只有那弟弟闭门不出,无线电叽叽吹仅不知在说唱什么。
她们这三人,一早起来就穿戴整齐,坐在客厅里,等着门铃响,好去迎客,有点严
阵以待的意思。都明白事情已接近最后的关头,一点儿也忽略不得的。曾有个晚报
记者来采访,回去写了篇文章,把王琦瑶和蒋丽莉描写成干姐妹的关系,于是蒋家
的工商背景又使她名声增添一成。其实,蒋丽莉的母亲早已将她看成比亲女儿还亲
的。亲女儿是样样事情与她作对,王琦瑶则正相反,什么都遂她的心。她甚至还写
信给重庆的丈夫,逼他捐一些钱给赈灾委员会,为王琦瑶的竞选再添筹码。这母女
俩平时的是非全是出于无事,如今有了这事供她们忙,且又共一个目标的,于是相
安无事,甚至还有些同心协力。这时候,离复选虽还有几天,但其实大家心里都有
些数了。有一些人明摆就是给垫底的,还有一些人则明摆着要进入决赛,只不过走
个过场的。而另有一些人却是在这两种人的之间,既不是垫底,也不是确定无疑的。
这是尚待争取的人,王琦瑶便是其中之一。竞选的任务其实是由这类人真正承担的,
她们可说是“上海小姐”的中流砥柱,是名副其实的“上海小姐”。这场竞选的戏
剧实际上是由她们唱主角,一轮轮的考验都是冲着她们来,优胜劣汰也是冲着她们
来。最后能冲出重围的,是上海小姐里的真金。
  在登门来访的客人之中,有一个人却是王琦瑶始料未及,那就是吴佩珍。进门
见是她,王琦瑶不由就慌了神,吴佩珍也有点慌,眼睛看着别处,手也没处放的。
两人就这么手足无措地站了一会儿,吴佩珍才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交在王琦瑶手
里。她来回看了两遍,还没看懂似的,只模糊知道那是片厂的导演写来的一张请柬。
吴佩珍说,要有个回话,去还是不去。王琦瑶想也没法想的,就说去。吴佩珍也不
告辞一声,转身就走。王琦瑶踉在后面,一直跟出门外。吴佩珍便放慢了脚步,两
人走了并肩,走出弄堂,又走了一段,到了一个邮筒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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