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兆言-后羿-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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羿此时站在一个平缓的山坡上，两眼一直注视着这些太阳。他天生一双好眼睛，越来越强烈的阳光并没有妨碍他，他甚至连眉头都可以不皱一下。终于，羿将那支箭架在了弦上，他侧身拉弓，将弓拉满了，手一松，嗖的一声，箭直溜溜地飞了出去。围观的人屏住了呼吸，目送着箭向天空飞去。他们没想到羿如此轻易地就把弓给拉开了，他们也不知道这一箭射出去，最终会是什么结果。长老们并排站在最显眼的地方，神情肃然，默默地在为羿祈祷。
就听见一声巨响，天崩地裂电闪雷鸣，紧接着，便是飞沙走石，流火四溅。显然，羿的箭射到了太阳。爆炸声过后，人们看见一个巨大的黑影从高处坠落了下来，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在地上砸出了一个大坑。大家迫不及待地跑过去看，原来是一个三只脚的黑乌鸦，个头竟然像成年的母猪那么大。“这是什么东西呢？”围观的人七嘴八舌，好奇地互相询问着。长老们也不太明白是怎么回事，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只有见多识广的力牧喜形于色，他洋洋得意地告诉大家，说这个就是太阳精魂的化身，它已经被羿的神箭射了下来。
羿继续向天上放箭，弦惊霹雳，随着霹雳之声而来的，是一声声更强烈更持久的巨响，地随之动，山跟着摇。在人们的惊呼声中，一个接一个火球在天空中爆炸，先是放射出耀眼的光芒，然后便形成一团团硕大的蘑菇云。转眼间，十个太阳竟然有九个被羿射落了下来。幸好西王母在他临行前，偷偷拿掉了一支箭，要不然羿杀得一时性起，很可能把天上所有的太阳都给报销了。三脚乌鸦从不同的方向接二连三地坠落下来，一共是九个，在地上砸了九个深深的大坑。羿的神箭果然厉害，最后一个幸存的太阳落荒而逃，远远地躲到了天边外，躲在深深的云海后面，一直躲了一个多月，才敢再次胆颤心惊地露出脸来。
等到轰隆隆的噪声全都安静下来，大家惊奇地发现原本明亮刺眼的天空，已经完全暗淡了。更让大家感到惊喜的，飞沙走石过后，虽然空气中还弥漫着焦枯的味道，气温却明显地凉爽了，那种让人窒息的热浪已不复存在。一时间，乌云密布，狂风四起，就在人们惊魂未定，一个个伸出脑袋东张西望的时候，豆大的雨珠开始从天而降。
“下雨了！下雨了！”惊呼着的人群忍不住狂叫起来，奔走相告，“好呀，老天爷终于开眼了！”
已一年多没有见过雨水的老百姓，按捺不住激动万分的心情，像孩子似的在雨地里奔来奔去。久旱逢甘露！水是生的源泉，也是生的象征，久违的雨水源源不断，濒临灭亡的万物终于获得新生。生命将得以延续，美好的生活将重新开始。不知道是谁带了个头，大家一起向羿跪了下来，匍匐在地，大声地赞美起羿来。他们一时找不到更合适的词来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只是叫着喊着羿的名字，感谢最伟大的羿，感谢他用神箭挽救了人类的生命。大家叽里哇啦欢呼着，叫着喊着羿的名字，声浪一阵更比一阵高。
以力牧为首的长老，也情不自禁地跪了下来。这些有戎国最有身份的权贵，这些可以决定国家命运的大人物，此时都虔诚地匍匐在地，对伟大的羿表达感激和崇敬。
羿成了有戎国众望所归的领袖，不过，必须要把以力牧为首的几个长老排除在外。长老们从一开始就后悔，他们觉得当初轻易许诺把国家交给羿来管理，多少有些不够慎重。他们不应该那么冒昧。国之重器，岂能轻易地就送给别人？羿得到了广大民众的爱戴，长老们一方面不得不顺乎民意，宣布羿为有戎国的首领，承认他为这个国家的最高统治者；另一方面又像放风筝一样，虽然把权力交出去了，牵制风筝的那根线还牢牢地掌握在自己手上，他们仍然还在控制着国家机器。羿不过是个听他们吩咐的傀儡，长老们依然像过去那样，动不动就开会讨论，动不动做出一个什么决议，然后把这决议交给羿，通过羿发布给有戎国的老百姓。
在一开始，由于羿对权力根本就不感兴趣，很长一段时间内，长老们和羿之间没有什么激烈的冲突。羿只是不想让嫦娥失望，才勉强接受了那些他并不想要的职位。对权力有着浓厚兴趣的是嫦娥。她很快就对长老们的做法感到不满，开始在羿的背后出谋划策，唆使他挺身而出，跟长老的这个决议那个决议进行对抗。“你要让他们知道，既然你是首领，就应该是你说了算。”既然很多事情羿都懒得去想，嫦娥便越俎代庖帮他出主意，替他打抱不平，“羿，你不能像穿了鼻孔的牛那样，让他们牵着鼻子走，不能让他们想怎么就怎么，你要牵着他们的鼻子走。”
很快，长老们就领教了嫦娥的权力欲。很快，长老们意识到这个女人不好对付。射日之后，下了七七四十九天的大雨，旱透了的土地得到充分滋润，小河里有水了，大片的湖泊重新出现，藏在山洞深处的鱼群，随着山洪一起冲了出来。枯树开始发芽，植物完全复活，久已不见的飞禽走兽，不知道又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转眼之间，山也青了，水也秀了，到处一片生机。长老们通过开会，又做出了一个决议——他们一本正经地告诉羿，现在国家最重要的就是休养生息，所谓休养，是什么也不用去做，让有戎国处在一种自然休整的状态中，通过休养得到恢复。换句话说，羿什么都不用操心了，他和普通的老百姓一样，什么事都别干，在家里好好地歇着就行。对于长老们的这个建议，羿看不出有任何的不好，但是嫦娥不乐意了，她知道羿当了首领，如果什么事都不做，毫无作为，那就不再是首领。
嫦娥提出来要为羿修建一座宫殿。考虑到他为大家做出的巨大贡献，这个要求并不算过分。不管怎么说，首领的房子也是有戎国的面子，羿作为一个国家的首领，只住现在的这个房子，这显然有些寒碜和不够体面。长老们于是专门开会讨论，大家并不反对修一座宫殿，但在问题上却意见不一。力牧作为长老中最有身份的人发表意见，他的意思是尽可能地小一点，有戎国刚从灾难中恢复过来，这时候能节俭就应该节俭。他的理由是无论什么人，要居住的房子总是有限的，即使有戎国的首领也不能例外。贪图享乐是危险的。羿还年轻，除了嫦娥，他并没有什么别的家人。一座巨大的宫殿对于他这个阉人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难道只是为了让他的仆人们去住？
力牧的观点激怒了嫦娥，她的脸涨得通红，红了以后，又变成了紫色。由于并没有参加长老们的讨论，她只能通过造父的转述，来间接了解到力牧的话。造父的转述难免添油加醋，难免煽风点火，听完了他的这番转述，嫦娥冷笑起来，她看着造父，不动声色地问：
“我真的是很想知道，你说的这个，是所有长老们的意见呢，还是力牧一个人在这么说？”
“当然是力牧一个人在自说自话。”造父前来通风报信，目的只是为了讨好嫦娥，他现在虽然也名列长老，是有权势的人之一，可是其他长老并不把他放在眼里。“力牧这老头子仗着岁数大一些，处处都是要出风头的，说什么话都是自以为是。”
嫦娥继续不动声色：“现在究竟是谁说了算，谁是这个国家的最高统治者，是羿，还是力牧？”
造父说：“当然是羿。”
“不，不是羿，是力牧。怎么会是羿呢？现在什么事情都是力牧这个老头子说了算，当然应该由他来当这个首领。”嫦娥突然板起脸来，让造父一定要把话带给长老们，“这样吧，等宫殿造出来了，就让力牧这老头子搬进去住。你去告诉他们，就说这话是羿说的，说他不想再当这个首领了。你告诉那帮老家伙，你就说羿根本就不稀罕这个。力牧他不是有能耐吗，那就让他当好了！”
“力牧这老头子，他怎么配当首领，他太老了！”
嫦娥说：“不老，我看他是一点都不老。”
“力牧也没有像羿那样的贡献，他怎么能和羿相比！”
嫦娥不屑地说：“羿反正是不在乎当这个首领。”
造父悻悻地说：“羿不想当，也轮不到力牧。”
嫦娥问造父：“按照你的意思，又应该轮到谁？”
造父对谁来当首领并不感兴趣，他只是不太喜欢力牧，对他的弄权感到不满。看着嫦娥俏丽的脸色，造父悄悄地转移了话锋：“我听说羿有一粒仙丹，吃了这粒仙丹，他便可以回到天上去了？”
“怎么，你希望羿赶快回到天上去？”
“不是我。”
“不是你，是谁呢？我知道了，那就是你们了，你们都希望羿赶快离开！”
“不能这么说，就算是有人想要羿离开，那也至多是力牧这老东西。”造父连忙将自己撇清，他的眼睛不肯离开嫦娥的脸蛋，色迷迷地说：“不过，当然还是天上更好！”
通过造父的表情，嫦娥知道他这刻心里正在想什么。造父的用意显而易见，她索性直截了当地点破了：“你是不是觉得，羿去了天上，你就又可以有机可趁，又有了占我便宜的机会？我知道，你这心里依然怀着鬼胎，你还在惦记着我呢！”
造父笑着不说话。他觉得羿是个阉人，自己就是承认了还在惦记嫦娥，也不能算是什么大过错。 窈窕淑女 ，君子好逑，像嫦娥这样绝色的女人，没有男人惦记，岂不是太可惜了。造父感觉良好地心里盘算着，他想自己惦记嫦娥，嫦娥很可能也在惦记他。男欢女爱，人之大欲，哪个女子不思春呢，何况嫦娥与自己已经有过那事了。
嫦娥突然对造父做了一个媚眼，意味深长地说：“不错，羿是有仙丹的，我告诉你，可不止是一粒，只要他高兴，随时随地可以带着我一起去天上，我们才不在乎这个什么首领呢。”
造父对嫦娥的话将信将疑。
力牧想代替羿当首领的消息不翼而飞，有戎国的老百姓立刻沸沸扬扬，一个比一个更愤怒。他们都觉得这事不可思议。一个年老而且已经有点迂腐的力牧，何德何能，竟然敢动代替大英雄羿的脑筋？事实上，力牧并没有这样的念头，因为没有，他也没想到要为自己辩诬。但是话传得越来越离谱，力牧的野心被极度地放大了，力牧的形象被极度地扭曲了。有消息说，力牧不仅控制着羿的一言一行，把羿应有的一切权力都架空了，而且独断专行，根本听不进其他长老的劝告。有一个很普遍的说法在流传，说是力牧打着为羿修建宫殿的幌子，正在为自己偷偷建造 豪宅 ，他打算等宫殿修好后，再不择手段地把羿逼回到天上去，自己成为有戎国的首领。
在羿之前，有戎国从未有过什么首领。这个国家能够强大的一个重要法宝，就是卓有成效的集体领导。因为有了集体领导，有戎国的国家机器运转起来，要比那些以头人为首领的原始部落有效得多。随着时间的推移，周围那些落后的原始部落已不复存在，集体领导的弊病也开始显露出来。民主不一定都是好事，没有一个强有力的能够独裁的统治者，有戎国常会陷入一种无序的混乱状态。长老们只知道没完没了开会，很多时间都花在了没意义的扯皮上。长老们虽然有效地削弱了羿作为首领独断专权的能力，但他们对民众的控制能力却越来越差，几乎到了根本控制不住的地步。
被传言激怒的民众包围了力牧的住处，他们向院子里投掷石块，把正腐烂着的死老鼠扔进他的房子，向他的老婆和孩子公开挑衅。他们要求力牧出来对话，可是当老态龙钟的力牧真走出来的时候，他们除了对他吐口水之外，根本就不听他说什么。不明真相的人越聚越多，事态也越来越失控，最后，失去理智的民众变得疯狂起来，竟然纵火将力牧的房子烧得一干二尽。这场混乱的最终结果，是造父从众长老中脱颖而出，他从幕后跳到了前台，名正言顺地接了力牧的班，取代了他的位置。
力牧被剥夺了长老头衔，成为一个遭受众人唾弃的坏人。造父从一个刚升为长老的新贵，一跃成为长老中最有发言权的人。突然得到拥护的真实原因，是他巧妙地利用了民众的情绪。当人们都崇拜英雄的时候，谁站出来为羿大唱赞歌，谁就可以轻易地得到大家的认可。力牧的错误在于他不知道民众对羿是如何的爱戴，他低估了羿的受欢迎程度。造父不失时机地发动了一场挽留羿的运动，在这场轰轰烈烈的群众运动中，他让有戎国的老百姓相信，由于以力牧为首的长老们的所作所为，由于这些老头子对羿的极度不恭敬，作为天神的羿已经开始厌倦了人间生活，已经产生了要离去的念头。
羿是老天爷派往人世间的大救星，挽留羿便是拯救人类自己。造父带领着老百姓到羿的住处周围游行，一遍遍地呼喊挽留羿的口号，这些口号把羿给彻底弄糊涂了，他百思不解地问嫦娥：
“我并没有想离开的意思，可是这些人，为什么会觉得我要离开呢？”
嫦娥说：“这说明他们和我一样，舍不得你离开。”
羿说：“问题是——是我没有想离开。”
“我知道你不想。”
“那为什么还要这么闹呢？”
嫦娥神秘地笑了，说：“你想不想，是一回事。他们想不想，又是一回事。”
羿本来是想问个明白，可是嫦娥的这话，反而让他更糊涂了。嫦娥告诉他，为人民所爱戴是件好事，有了民众的拥护，他这个首领才能当好。当好这个首领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他不应该辜负大家的希望。造父带领的人还在外面闹着，大呼小叫，迟迟不肯离去。最后嫦娥十分大方地走了出去，当着众人的面，代表羿发表了一番热情洋溢的谈话。她充满激情地告诉大家，因为他们的真诚挽留，本来去意已定的羿，现在决定不走了，他已经决定留下来，和大家在一起共同生活，同舟共济，让有戎国变得更强大，让老百姓的日子变得更好。
嫦娥的话音刚落，欢呼声立刻惊天动地。为了进一步讨好嫦娥，造父开始亲自设计并监工，为羿建造了一个超豪华的宫殿。很快，美轮美奂的宫殿落成了，同样是在造父的主持下，又为羿搞了一个盛大的登基典礼。有戎国的老百姓从未见过如此漂亮的宫殿，也从未见过规模如此之大的登基典礼。仪式正式开始前，造父跑来晋谒羿和嫦娥，说自己为羿造了几个字，希望他们能够定夺下来，选一个自己喜欢的字，作为羿的封号。他用一根树棍子在地上划着，写下的第一个字是“帝”。羿和嫦娥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