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21-水仙已乘鲤鱼去-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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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给你的备忘录,孩子。
1。愿你记得来过,记得我们一起度过的短短岁月。
2。愿你记得痛过,记得分别时我的不舍和无奈。
3。愿你记得听过,记得一个从我到你,爱的轨迹画下的故事。
一月六日,今天早上我们吃了烤吐司和杏子酱,这是我们最后的早餐,我的宝贝。
有一天,我终于老了,那时你已长大,与我如今的模样相仿。而他们都走了——他们是一些曾对我重要的人,包括你的父亲。坐沉着的船离开,去向水底或者冷寂仙境。没有谁来得及看足谁的成长,没有谁真能陪谁翻山越险,抵达人生的极乐。他们不过都是我人生长长短短的段落,有一天,我也会成为你的段落,我的孩子。
但你不要为此过多地伤悲,我年轻的时候也曾如此,脑海中充斥着离别、永诀、错过这样一些词。每每想到与爱的人分开,就会心痛和不甘,还是因为对世间的情意有着太多贪恋。我想你该成熟得很快,也会像我一样,有一天懂得恬淡地把不能抓到的放走。你记得我对你说过的有关放生鲤鱼的梦么——
我常常梦到古城丽江的小河,水在哗哗哗哗地淌着,就像我这从未停息的奔腾的梦。我又梦到和你的父亲去河边放生鲤鱼。天色已晚,穿着纳西族艳丽衣服的妙龄女子守在盛满鲤鱼的木桶旁边手捧花朵形状的蜡烛。我们掏出钱给她,她便用木头小桶舀上两只鲤鱼。她举着蜡烛把我们送到水边。你的父亲是个高大的男子,他习惯性地站在我的左边。
我们俯下身子,相视一笑。闭目许愿。然后把那红艳艳的鲤鱼放进水中。它们顷刻间便游走了,借着微明的烛火,看到金鱼摇曳的尾巴渐渐消失不见。你一定会问我许了什么愿——我想你该是个充满好奇心的小孩,坦白说,我已经记不清了。大抵不外是恋爱中小儿女热衷的那类,有关永远,有关不离不弃,相濡以沫。我的宝贝,你可知道,当我的手濯在水中,鲤鱼就要挣脱、游走的时候,我是多么不舍。因为等待愿望实现的时间是这样漫长,等来的时候,大抵亦不是彼时的心境。因此许愿的这一刻,其实才最为可贵,就像春天里绽放的第一朵小花,那乍然涌上来的香气,闭上眼睛就可以想象成身在满树繁花的庄园。时间就该静止在那一刻。
孩子,你在秋天到来,像是一朵在天空中飞累了忽然决定降落的蒲公英,无知无觉地落在我的身体里。你是个特别安静懂事的孩子,你知道那时候我的生活一片忙乱,所以不让自己多给我一点麻烦,你手脚动得很轻微,也只在我睡觉的时候。所以,我第一次看到你,是在梦里。自从你到来,我反复做着放生鲤鱼的梦,艳丽,缥缈,宛如春好的月夜不灭的花灯。那时我还未得知你已到来,只有先行的梦给着某种飘忽不定的暗示。
第一部分梦见鲤鱼是吉兆
解梦的书上说,梦见鲤鱼是吉兆,不久,你便来了。你是寂寞的水底开出的一朵娇艳的珊瑚礁。我猜你是个女孩儿。喜欢给我制造小浪漫和艳丽的梦境。并且,你在我身体里给我一个长久对峙的力,像是一场拔河。这样的感觉非常奇妙,但我肯定,那是女子和女子之间的。你有时娇纵,有时宽容。我要叫你Narcissus,我的宝贝,因你应该像希腊神话中美少年纳瑟斯一样好看,有如水仙花瓣洁白的脸颊,并且总是浸在水中那样的清洌冰静。在我的梦里,鲤鱼游走了,你便来了,因此,你应当是生在水边的。并且我希望你懂得爱自己,赞美自己,在独处中找到乐趣。因你要知道,没有人能够一直伴你,当他们突然消失,你也不要紧张。你该学习自恋的纳瑟斯,他迷恋自己的影子,终日与影子纠缠玩耍,不知疲倦。
我多么想带你去看看那个在温和日光里昏昏欲睡的古城,多么想给你买彩条旗帜一样花花绿绿的衣服,坐在茶几前面陪你玩积木和拼图。你开始会说话,声音清洌如泉水,你一定擅长讲故事,坐在秋千上,周围会坐一圈虔诚的小听众。但我不确定你是否如我一样喜欢悲剧故事,不动声色地看着小伙伴掉下难过的眼泪,心中沾沾自喜。等到你再长大一些,偶然的一天你在书柜里发现一本妈妈写的书,你会不会充满喜悦地叫着“妈妈,妈妈”向我跑过来。我看到你如试飞的小鸟,翅羽在日光下震颤。
可是事实上我已经决定阻止你的到来。就是今天,下午三点之后,从我的身体里剥离。我们就这样道别,再无相聚。所以上面这些,不过是我的幻想罢了。孩子,你的妈妈是个女作家,以杜撰故事为生。她写过那么多的故事,从旧城墙上的女鬼到鹧鸪村的乱伦少年,从殉情的葵花到转世的黑猫,然而她的故事却没有一个是真的。她把别人的故事当自己的,她把自己的故事当别人的,因此她写别人故事的时候潸然泪下,然而过自己的生活时却麻木迟缓。
孩子,原谅我放弃了你。是的,你那么好,你是小鸟、晨光、粉红色、珊瑚礁。你是我放生的鲤鱼,许下的心愿。但你的美好并不能令我鼓起足够的勇气迎接你。在纯洁的新生命面前,我不能说谎,不能许下虚妄的承诺。所以我只能坦白说,孩子,我大概不能给你欢愉的童年、坚强的意志、充足的热情。因为我已经决定去漂泊,什么亦不带着。惟有写作是我永远的情人,我迷恋着亦真亦幻移花接木的故事,等到写不动了,我就找个小城住下,亦像我写过的老妪那样,坐在城墙脚下,说着云雾缭绕的故事。我看上去那样衣衫褴褛和落魄,门牙掉了,漏风,有些字怎么也咬不清。可是他们都不能嘲笑我,因为我变成了蝴蝶。谁也抓不住我。
我掠过人间那一层又一层起起落落的故事,用女巫那针芒般的眼神看穿了那些迷惘者的心思,发出不连贯的长尾音笑声。
为了不让你在寡爱多憎、欲念泛滥的童年挣扎,为了不让你继承我的哀怨和乖戾,为了让我做一个没有牵挂的说故事的人,为了让我飞掠这烦扰的尘世,归于隐灭,我只能放弃你。好在只有不到三个月,也许你根本不会对我存有记忆,如果有,恐怕也是对一直习惯性痉挛的腹腔的少许怀念。它对于你而言,是一只不断渗透进烟气和酒味的睡袋。
Narcissus,妈妈从来没有送你礼物。你还总是收到一些沉淀的尼古丁和酒精,它们就是我作为一个失败母亲的罪证。人世之轻,我真的不知什么最可贵,可以在临别的时候赠与你。思来想去,也许只有一段记忆——我决定把我的故事说给你听。你把它带走。这样,它便再也不会被开启,像是一个漂流在轮回时光中的瓶子,不会进去尘埃,不会被风雨打坏。如果你不喜欢它,把它丢在奈何桥边的树下,那么它也许会成为排起长队等待转世的无聊人用来解闷的旧画书;如果你还算喜欢它,把它偷偷藏在舌头下面,那么也许在另外的时空光景里,你也会变成一个说故事的人,说着我的故事。路人对着我的故事指手画脚,宛若在看一件前朝的古董。
第一部分每个自卑女孩的梦
那里很亮,虽是冬天却不觉冷。在大家的目光里走到台上。她穿着一件黑色网状的披肩式毛衣,倦倦地垂到地上。头发是美丽的小卷,高高地吹起来,露出光洁的额头。眼角是明媚的水紫色,轻轻擦亮的嘴唇,像刚刚洗过水滴未干的水果。
“这就是我们年轻美丽的女作家小姐。”他们这样介绍。而她已经渐渐习惯,耳朵里浸满了那些像花哨的糖纸一样脆生生的恭维。在这个时候她会配合地露出微笑。台下有人发出惊异的赞叹,因她的年轻和光鲜。他们一直注视着她,她是这所有灯下的聚点,在波光粼粼的艳羡声中熠熠生辉。
这是的新书发布会。宽阔的大厅里,聚满报社和电视台的记者。她站在前台正中央接受他们的提问,身后是新书的巨幅宣传海报。她的新书垒砌成垛,在她的左右两方。封面一如既往地是她喜欢用的深红色封面,黑色划痕的切割令它像是一个性感的嘴唇。从她站的位置只能看到连成一片的书脊,都是那四个字《 苍白声部 》。苍白声部,苍白声部,这才发现,这四个字念得多了,像是迷惑人心的咒语。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当她看到自己的书垒砌在一起时,就会感到一阵心悸。也许它们会骤然坍塌,跌在地上,烂成一堆泥浆。她便从此一无所有。
她知道,这其实是一种被害妄想,她从未有一个时刻,因她所拥有的而感到愉悦。她缺乏安全感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无论上帝把多重的砝码放在她的手心,一切亦不过都如少年时不小心松开手,旋即就会无情飞走的氢气球。
她亦害怕人群。对人群的恐慌植根于童年,无法消去。很久之后,当再度想起丛微那句似是呓语的话——“我看到很多很多的人贴在我的皮肤上,但我不能去抓,如果去抓,就会溅起血来”——周身就好像有小虫在啃噬。
像今天这样的场合,她已经见识过许多,看起来神色从容,游刃有余。但倘若心念一转,就会忽然感到人群顷刻间变成兽群,朝她冲过来,来撕烂她的耳朵,来戳伤她的眼睛。今天她感到格外不安,也许因为腹中那株秘密扎根的小植物。它无邪地伸展四肢,只顾生长,却不知外面世界的险恶。她总是会担心她受到伤害,那种保护的意识是如此本能,她终于明白,当一天母亲,就会具有母亲的天性,谁也不会例外。她在心中不断询问腹中的小精灵,这里灯是不是太亮了,你是否害怕这样多的人……
正当她沉浸在这样的交流中,记者们的提问打断了她:
“在《 苍白声部 》中,你写了一个和你年龄相仿的女孩的成长历程,她也是一个写作的女孩子,请问这是不是一部自传体小说,故事中的女主人公是不是就是你自己?”
“女主角的一部分经历与我相似。”淡淡地答。她极其讨厌一切对于从前的窥测。然而在的潜意识里,亦有着一些倾诉的欲望,但她越成长,越孤独,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聆听者。所以潜意识里她希望那些事情可以像陈旧的鳞片一样层层剥落,没有了它们的赘负,她将变得轻盈光滑,此间的疼痛亦是在所不惜。
“在你这本书里,女主角小的时候像灰姑娘,受了很多苦,你把她的心灵刻画得细致入微,是因为你的童年也有相同的经历吗?”另外一个穿着红色毛衫的女记者站起来再问。
“我是否经历这些不重要。但我相信,灰姑娘变成美丽的公主,是每个自卑女孩的梦,我写这本书,愿她们看到光亮和希望。”她略有生硬地闪开有关自己的问题——她变得越来越敏感,也许对于其他作家来说并不过分的问题,在她看来,都像是不怀好意的窥私镜。
“你出版的书受到那么多读者的喜欢,现在已经是最炙手可热的文坛新秀。有人说,你获得的荣誉已经远远超过了女作家丛微,你自己怎么看?”
“谁也不能代替丛微。”斩钉截铁地说。
“那么您对丛微女士的不幸有何感想?”又一记者见有人提到了丛微,顺势试探性地问。
“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对不起。”说完,冷冷地走下台,记者招待会提前结束。
新闻发布会结束后,没有参加午宴。她独自匆匆离去。编辑送她到大门口。他是个三十多岁的男子,抽烟斗,笑起来下巴上有一道小小的沟壑——她之所以注意到这个细节,是因为这和沉和很像。他对极是关怀,甚至有些宠溺。所以每次出版新书对她而言都是一件愉快的事情。阅读完初稿,他都会很激动地告诉他的感受。然而很多时候,和他谈着小说,会突然失神,她想起沉和坐在她的对面和她讨论小说的情景。沉和没有半分妥协,甚至对于某些意见的坚持几近一种命令。她亦不肯屈服。两个人就坐在咖啡店这样的公众场合大吵大闹,引得周围人都去看。他们看起来像是一对在闹别扭的小情人,争论的事情仿似都很严肃重要,然而谁又能知道,他们说的是戏中的事呢?至今想起,仍旧会笑起来。他们争论男主角应该坠机死去还是被情杀,他们争论女主角为什么要离开男主角,他们甚至为了一个小男孩的名字争执,倒像是给他们自己的小孩取名字。
第一部分没有人知道她的生活
编辑尾随向外走,对他说,下午还有其他的事,不能留下和大家一同吃饭。他于是送她至门口,亦不会多问。他对她私生活一无所知。
没有人知道她的生活。这正是所希望的。
终于逃离了喧吵的礼堂,穿着黑色的大衣走在北京十二月的风雪里。围巾不断掉下来,又被她重新绕到脖子上。路过寂寥的广场,她看到一旁的小尖顶木屋里,鸽子们咕咕地低声叫。雪封了它们的窗,但新鲜的冷空气是最刺激和兴奋的,所有的鸽子头都聚到窗边,宛若吸大麻者,一边抽搐,一边猛吸。停下脚步,看着它们。她猜想探头出来的是那只刚刚独立的小鸽子,而它旁边那个紧紧和它依靠着,又对它的举动都小心地注视着的,应当是它的母亲。自从腹中有了孩子,从什么平淡的事物中都能看出一些母性来。她甚至在就要去欧洲大学讲学之前,对这个北方城市产生强烈的依恋——这个城市的线条变得柔和,绵细的冬雨、弥久不散的大雾都像是母亲的手在抚摸。
刚才一路从礼堂走来,极是小心。这雪化了又下,下了又化,地面深深浅浅,常有人走的地方就会很滑。她走得很慢,迫切地需要一排树木,使她能够扶着前行。从未因为走路这样紧张,她多么害怕摔跤,多么害怕伤害了腹中的她。这很好笑,想,她为什么要如此害怕,反正再过几个小时,她终是要动手术,把她彻底拿走的。那时她就会断绝呼吸断绝养料的吸纳,从此与她断绝。她在送她去受刑的路上,却做出如此关心她,在意她的模样,觉得自己可耻。
她忽然一阵心酸,胸口又觉得很闷。在一棵树前停下来,俯身呕吐。她已经开始习惯呕吐,此刻她甚至留恋这呕吐。她将失去这样的行为特征。她久久地把头埋在竖起的领子里,靠在树上。有人路过,走过来拍拍她,问她是否需要帮助。她摇摇头,肯定地说自己没事。路人便走远了。想,这种陌生的关怀也是惟有孕妇才享有的权利,她有一闪而过的满足感,旋即是一阵酸楚。
靠在树边,看了一下手表,离下午和医生约定的时间还早,她却又不想去吃饭。环视四周,朝一个外卖窗口走过去。她递上几块硬币,换了一杯冷的酸奶——她和所有孕妇一样喜酸。双手捧着冰冷的瓷瓶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她忽然那么强烈地想要和她说话。她仿佛看到她在晦暗的子宫里仰着一张夜明珠般发亮的小脸。
人的一生可能搬很多次家,可是相信每个人都有他归属的地方。桃李街3号就是的归属地。虽然那儿并不是她出生的地方,也不是她居住最久的地方。只是因为她离开那里便会不断地梦到那里。常觉得从前的某些记忆,像是落下的病根,到了某些晚上就像风湿病发作,悠悠散散地从骨头里飘出来。
女孩第一次到桃李街3号,只是觉得它像童话里的城堡——她从小对于童话里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