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7-心灵的故乡-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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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茜始终认为是劳伦斯的母亲破坏了他们的美好姻缘,那强烈变态的母爱足以扼杀劳伦斯任何正常爱情的萌动。杰茜记得,有时劳伦斯刚刚对杰茜表达一点柔情,母亲仅仅一道冷漠的目光就足以让劳伦斯退缩,然后是对杰茜吹毛求疵,百般指责。
但劳伦斯自己也向杰茜坦白,这不完全是母亲的过错,他自己也有责任。他说他的自我是分裂的,心灵深处依恋着杰茜,那是强烈的精神恋。但肉体上没有冲动,因为杰茜与母亲一样有着强大的精神力量,在他眼里她不过是个精神力量强大的修女,不是他能亲吻能拥抱并能为他生子的女人。
劳伦斯并不爱杰茜!这是多么残酷的结局。劳伦斯是诚实的,他忠于自己的感觉,决不游戏人生。同时他又是善良的,他不愿意看到杰茜难过,就对杰茜说:如果杰茜一定要和他订婚,他会同意。但杰茜没有勉强他,她说她也从来没有考虑过什么婚姻。杰茜似乎一直也是在把劳伦斯当成自己心灵的朋友,对劳伦斯的情谊从来也没有掺杂性欲。这是一对典型的乡间才子与才女的交往,他们精神上过于执著,以至于他们从来没有考虑对方的性别。至于杰茜听到劳伦斯说不爱她,她难过的是自己要失去一个精神伴侣而绝非世俗意义上的情人。两个人至少在那个时候都是典型的清教徒。
奇特而有戏剧性的是,劳伦斯决不同杰茜分手。他珍惜这几年两人之间培养起来的深厚情谊,更珍惜杰茜的文学才华,他还要杰茜做他的亲密朋友。这种要求实在是难为杰茜,但杰茜同样珍惜这份难得的友情,居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这座小镇,方圆几英里内,真的是难觅如此心灵相通的两个人。可造化就是让他们有情有义但不能成为眷属!
此后劳伦斯得到奖学金到9英里外的诺丁汉大学去读书了。但他的心思却在写作上,已经开始写处女作《白孔雀》了。而杰茜则成了他的第一个读者,为他提修改意见。事实是,劳伦斯在当小学教师的最后一年即1915年开始写作,直到大学期间,他的写作都是在保密状态下进行的,只有杰茜一个人知道他在干什么。所谓保密,包括对母亲和家人保密。因为整个小镇的环境和家人的态度对劳伦斯的文学创作都是不利的。一个矿工的儿子写什么诗,简直被小镇镇民们视为痴子或疯子。而家人亦对此持反对态度:父亲相信下井挣辛苦老实钱是踏实本分的,摆弄文字纯属是“不劳而获”(后来《白孔雀》出版,父亲关心的第一件事是:这本书挣了多少钱。劳伦斯回答50英镑。父亲惊呼:你没干一天活就挣50镑啊!);母亲和姐姐则希望劳伦斯读书后找个体面稳定的工作挣大钱,为家里挣面子,而写作的风险太大,发达不成则成贫民,自己痛苦,家人跟着受穷。而且她们也不认为自己家里能出什么作家。
劳伦斯坚持自己的信念和创作,同时还与杰茜一起开始了疯狂的大量阅读,读遍了世界名著。这对文学青年的阅读量之大,是令人难以想象的。他们的书单里包括从古典英国作家到法国、美国和俄国的大作家们的著名作品,如莎士比亚,史蒂文森,卡莱尔,培根,菲尔丁,狄更斯,萨克雷,勃朗特姐妹,艾略特,梅瑞狄斯,吉辛,哈代,王尔德,巴尔扎克,福楼拜,梭罗,爱默生,惠特曼,屠格涅夫,托尔斯泰……更为重要的是,他们开始读许多哲学家的名著,那个时候风靡一时的是叔本华,尼采,斯宾塞,洛克等人的著作。就是在这个时期,劳伦斯的世界观和文学观开始逐渐形成了。对大专师范班的劳伦斯来说,如此大的文学与哲学阅读量是惊人的,他同时还在进行着紧张的文学创作活动。可以想象,在他的同学范围内,他几乎找不到什么人可以谈论他的文学思想,更羞于暴露他正在进行的小说和诗歌创作,只有杰茜,才是他最忠诚的读者和书友。他们继续着频繁的交往,继续着在山林水边的讨论,继续着迎来送往,从矿区小镇到海格斯农场的田间小路,两英里长的路,留下了他们青春的足迹。这种友情实在富有传奇色彩没有爱情,只有同情,只有知识的纽带将他们紧密相连。没有任何承诺,没有任何期许,没有什么给予和回报。
1907年,劳伦斯看到《诺丁汉卫报》上登出了圣诞征文,就鼓足勇气写了三篇不同风格的小说,准备拿全部三个奖项的奖。由于一个人只能投一篇稿子,他就请杰茜和露易·布罗斯代他投了另外两篇故事。结果是用杰茜的名字投的小说《序曲》获了奖。获奖后杰茜执教的小学还把杰茜的成功写入了校史。报社给杰茜寄来了3镑稿酬支票。杰茜看到实在无法保密了,才向大家讲了实情。
这次成功对劳伦斯来说是一次巨大的鼓舞。他从此可以“明目张胆”地进行自己的写作了!这次的成功似乎在预示着杰茜是劳伦斯的福星。而几年后,劳伦斯又请求杰茜代他向伦敦的《英国评论》杂志投稿而一举中的,从此得以跻身文坛。
劳伦斯在诺丁汉大学毕业后,应聘到伦敦附近的克罗伊顿镇的戴威森路小学当教师。他就要离开故乡了,到200英里外的大伦敦去独自生活了。他去海格斯告别,杰茜送他出了农场的门,劳伦斯情不自禁拥抱着杰茜说:“最后一次。”杰茜此时已经是泪流满面了。劳伦斯愧疚地道歉,一再表示“对不起”,但同时又爱莫能助地表示自己“实在没有办法”。他真的无法爱杰茜,他爱不起来。他所有的道歉中都包含着深深的自责甚至羞愧。他耽误了杰茜,可他根本不懂这种伤害对杰茜有多大。他就这么走了,在23岁上,去了伦敦。他似乎知道自己以后不会再回海格斯了,所以说了“最后一次”那样伤感而无奈的话。
这个时候他还没能理智地意识到海格斯和这片山林泽国对他的重大影响,他根本想不到这里影响了他一辈子,这片山水永久地蚀刻在了他的心头,岁月越久,刻痕越深。弱冠之年的劳伦斯,仍然是妈妈的宝贝,涉世未深的伯特此时向往的是伦敦的生活,他的心这时一定很大,因此他能割舍下故乡,能割舍很多。
但海格斯,是他生命中无法抹煞的一页,他命中注定要离开故乡,感受到外面的冲击,最终心灵重返故乡,扎根在故乡。这些皆因为他是一个作家,是一个为故乡转灵的作家。这样的人借以思维的意象和语言往往依赖于童年的经验。当一个人精神与肉体的成型期在一个特定的地域完成后再浪迹天涯,他乡的生活便不可救药地成为故乡生命的必然延续,故乡的底色永远顽强地凸现着,成为他观照人生的本能坐标。劳伦斯离开故乡太晚了,他总也难以融入外面的世界。但他也因此而有了自己文学的根。
2000年末我来到杰茜执教的安德伍德小村,随杰茜的侄女安妮参加那里小教堂的圣诞晚会,见到了劳伦斯的侄女培姬。令我感动的是,劳伦斯的侄子和侄女们与杰茜的侄女安妮成了好朋友。
和安妮在一起,我言语十分小心,因为我知道劳伦斯有负于她的姑姑杰茜。他在已经和杰茜断情的情况下,仍然向杰茜提出了做爱的要求,似乎是想让失去的爱起死回生,杰茜为了让劳伦斯回心转意而言听计从。劳伦斯在几个女人之间徘徊不定时仍然给杰茜一线希望,说要娶她。但杰茜终于没有得到他。他被年长自己6岁的德国女人弗里达迷住,在相见20分钟后就入了她的温柔乡,认定她是自己百年一遇的女神,随后意乱迷狂地追着她远走他乡了。他留给杰茜的是终生的悔恨。这还不够,他还在成名作《儿子与情人》中以杰茜和他的关系为蓝本,塑造了米丽安这个人物,任何熟人都能一眼看出那是杰茜。杰茜的心再次受到致命的伤害。劳伦斯因此而伤透了杰茜父母,也就是安妮的祖父母的心。伯特年少时曾被钱家父母视为亲儿子。但《儿子与情人》出版之后他们发誓永远不再见这个伯特了。安妮那天伤感地这样告诉我。而杰茜早在1912年与劳伦斯匆匆邂逅一次就再也没见过劳伦斯,《儿子与情人》出版之后他们甚至断了书信来往!杰茜日后嫁了人,甚至将劳伦斯给她的大量书信付之一炬,据说那些信都是对杰茜不利的,而对劳伦斯不利的一些书信却保留了下来。沃森教授叹息道,杰茜的这个举动给劳伦斯研究带来了难以估量的损失。如果那些信还在,或许劳伦斯青年时代的历史会以另一种真实展现给后人。可惜,我们不能完全相信杰茜的回忆录里对劳伦斯的记录。一对情侣,竟然决裂得如此彻底。情分这东西看来有时可以是十分脆弱的。海格斯,海格斯的杰茜,给予了劳伦斯那么多,可是劳伦斯终归感到无法与她结成百年之好,无法勉强。命运真是对杰茜不公平。可如果劳伦斯勉强娶了杰茜,他也不会幸福,也就不会写出这许多惊世骇俗的作品了。文学,决定了杰茜必须做出牺牲。
但安妮仍然是豁达开通的,她能原谅劳伦斯,否则她就不会同意我这个劳伦斯译者搭她的车来参加她组织的海格斯农场联谊会的活动并向在场的人们热情地介绍我这个人是中国的劳伦斯译者!她和在场的人都喜欢劳伦斯的作品,为自己的家乡进入了劳伦斯的作品而广为人知感到自豪。她和劳伦斯的侄女这一辈人摒弃了前嫌,成为朋友,一直友好地交往着,此情此景,令人欣慰。她们共同努力要将海格斯农场从矿主巴伯后人的手中赎出来,在此建成一处公共纪念馆。但愿她们的努力能尽快变成现实。可惜,培姬已经撒手人寰,劳伦斯和杰茜的亲友们都一日老似一日。当人们都寄希望于巴伯家更年轻的后人捐弃前嫌放弃海格斯旧宅时,人们没有想到,劳伦斯和杰茜的更年轻的后人们是否还会对劳伦斯的文学作品感兴趣并继续为赎回海格斯农场而努力?
这美丽的田园并不让我乐观。因为劳伦斯在英国已经成为“现代经典”,所谓经典就是家喻户晓但谁也不怎么真去读的书。而故乡的人们对劳伦斯的兴趣更多的是出于现实的需要他们需要将劳伦斯的作品与原型建筑和人物对照展览,以此展现中原煤乡的历史。他们抽取的是劳伦斯文学作品中与本地有关的“干货”,把劳伦斯的作品更多地当作了本地历史的记录。我知道这样做无可厚非,至少这种对劳伦斯遗产的保护为我这样的外来人提供了丰富的有形参照物。
第二章 走进心灵的山水在水一方(1)
据说从海格斯农场的山坡上能看到烟波浩淼的莫格林水库。可惜我进不到农场里去,只能绕农场而行,沿着湍急的小溪,穿过阴森的林子去水库。我必须去那里,因为那是劳伦斯的大作《恋爱中的女人》的重要原型地,我出版的第一部翻译小说就是它。
这部小说凝聚了劳伦斯太多的情结,蕴含着劳伦斯太多的哲学思想,写实与思辨并重,表现时代与心理探索并行,是一部现实主义与现代主义手法相得益彰的先锋小说。他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自我流放到英国西南端的康沃尔半岛上的荒郊野岭,在大西洋岸边摇摇欲坠的农舍里苦苦地改写这部小说。彼时《虹》刚刚遭禁,他几乎无法在英国出版自己的作品了。身在康沃尔,又因为被怀疑为德国间谍而时常遭到警察的盘查。他过着朝不保夕的艰苦生活,连蔬菜都要自己种,但依然坚忍不拔地写作。劳伦斯在小说的序言中称:“这部小说自诩为作者自身欲望之渴求与抗争的记录。一言以蔽之,是自我至深经验的记录……任何一个敏感的活生生的男人都在激烈地与自己的灵魂抗争。能够生出新的激情和新的理念。这样的人才能坚忍下去。”足见这部小说对劳伦斯本人之重要。劳伦斯通过写作把握自我,以此支撑他在生命和精神的双重危机中挣扎生存下去。这样重要的小说,相当一部分以故乡的水库一带为原型背景展开,与沉重阴郁的伦敦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片林子幽深阴冷,与外面的温度差别极大。透过林隙,能看到点点水面,直到走出林子眼前才豁然开朗,看到了波光粼粼的大片水面。这座水库三面环山,农田和森林倒映水中,一派自然景象,不像水库,倒像一鉴自然湖泊。在《恋爱中的女人》中,它是威利湖,在《白孔雀》和《儿子与情人》中它都是纳泽米尔。“米尔”是水塘的意思,英国湖区就有很多地名的后缀是米尔,如温德米尔和格拉斯米尔等。“纳泽”是地下和阴间的意思。《白孔雀》的初稿书名就叫《纳泽米尔》。在《恋爱中的女人》第四章里,这片水和水边的景色是这样的:
潇潇雨歇之际,戈珍和厄秀拉出来散步,朝威利湖走去。天色空濛,鸟儿在新枝上鸣啭,大地上万物竞相勃发。姐妹俩在清晨柔和细腻的雨雾中兴致勃勃疾行。路边黑刺李绽开了湿漉漉的白花瓣,那小小的棕色果粒在一团团烟儿似的白花中若隐若现。灰蒙蒙的大气中,紫色的树枝显得黯淡,高大的篱笆像活生生的阴影在闪动,忽闪忽闪的,走近了才看得清。早晨,万象更新。
姐妹俩来到威利湖畔,但见湖面一片朦胧,幻影般地向着湿漉漉空濛濛的树林和草坪伸延开去。道路下方的溪谷中传来微弱的电机声,鸟儿对唱着,湖水神秘地汩汩淌了出来。
这幅山水画至今依然如书中所描述的那样,完全可以用一句中国古诗来描绘: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
仅仅一山之隔,当年山的那边就是乌烟瘴气的煤矿和丑陋的煤镇,而山这边则是纯净美丽的湖水和墨绿色的山林,反差之大,令人惊诧。正如《迷途女》的开头向读者交代的那样,煤矿主早就逃离了煤山煤海,躲到山青水秀的乡下,在那里管着煤矿,发着大财。而那些矿工之家则只能糗在煤镇和煤矿附近自生自灭了。
是的,现在这水库旁那座名为蓝姆大院的庄园仍然为当年的矿主巴伯家的后代所拥有,庄园四周大树参天,高大的篱笆上爬满了青藤和花木,将庄园围得密不透风,路人无法看到里面,但那林阴夹道的大门,能让人感到那庄园气势不凡。好在我能从历史照片里看到里面的房子,将照片上的房子与眼前的景色在脑子里“合成”,就获得了整个庄园的全景了。巴伯家族在18世纪买下这片园子,将房子进行了重建,外形雅致,与周围的湖光山色甚为和谐。
在《恋爱中的女人》里,这座庄园名为肖特兰兹,小说的女主人公称它是奥斯汀时期的风格。
这座宅第坐落在窄小的威利湖对岸,沿着一面山坡的顶端长长地排了一溜房屋,房子又矮又旧,很像一个庄园。肖特兰兹下方那片舒缓下斜的草坪上长着几株孤零零的树,那儿可能是个公园吧,草坪前是狭窄的湖泊。草坪和湖泊对面与肖特兰兹遥遥相望的是一座林木葱茏的小山,那山遮住了煤矿谷地,可挡不住煤矿里上升的黑烟。但不管怎样,这幅景象颇像田园风味的风景画,美丽而宁静,这座住宅在这儿是别具一格的。
这片水和这片山,是少年劳伦斯无法企及的。他这个穷孩子从庄园旁走过,曾与巴伯家的少东家菲利普·巴伯邂逅。那少东家正是风华正茂之年,已经是当地的治安官了,不久后又当了郡长。少东家看到穷人家孩子从他家的领地上路过,就策马上前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