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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顾城文选-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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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背下来了?    
    哎,对;我清楚记得的,比如一个春天,在外边……    
    他不记得了哈?    
    他忘记了,后来我背给他,他全都忘光了。有的我背一句他还能模模糊糊有点儿印象冒出来。像有一回春天里,外边是好多耕地,我们在那儿烧猪食,用稻草烧猪食,他就拿起纸笔写了一首诗,大概是:大地是一个棋盘,生命是一粒粒棋子,没有输赢胜负,麦穗和花朵是我们的旗帜。——他那时候倒经常写一些这样的句子。还有一首《沼泽里的鱼》我记得很清楚,我和了一首《中枪弹的雁》,我父亲说应该叫“枪弹下的雁”或是什么,对仗嘛。我们因此经常对对子,我想我“对仗”的概念就是在那时特别清楚起来的。    
    那么好像你对东方文化道、佛,好像比对西方文化的兴趣更浓一些,这是承接了你爸爸的遗风还是……    
    我爸爸一点儿这个风格都没有。我父亲有时候生起气来就让我剃了头当和尚了事,但是并不是因为对佛、道有什么兴趣。他相信气功的“气”,有时候把“气”想成宇宙中交流的秘密,跟现在流行的说法很像,但是我想这跟“道”的思想、“佛”的思想全都没有关系。    
    你相信气功吗?    
    我能感到“气”。一个人在放松的时候,他会感到“气”的推动,这不稀奇,对于我来说比起写诗的奇迹感,这可要差远了,比起做梦、写诗感受的神奇差远了。    
    你欣赏你爸爸的诗吗?    
    嗯,我应该说差不多全都读过。他早年的诗是有激情的。我们一起煮猪食时他写的那些诗,我也觉得是很有意思的,有很多词我原来都还没想到,像他说“时间的车水马龙”什么的,他说“让我们像燕子一样回来,重新衔起一丝泥土的芬芳”,这样的词,在当时一个荒凉的地方,读来还是很明亮温暖的。    
    他欣赏你的诗吗?    
    他感到很矛盾我想。忽然有时候他会觉到惊奇,但他会立即告诉我,到此为止!不要再往“奇怪”里写了,因为没有人再能懂你了。现在我想他会彻底地认为我那诗已经不知所云了。    
    ……    
    1992年12月18日    
    德国    
    (编者据录音整理)


第一部分:剪接的自传从自我到自然(1)

    五年前来过这里,五年后又来这里,一切正像中国古人所说的那样,山还是山,水还是水,人还是人。但是,我已经有了一个新的感觉。世界并没有改变,改变的是我自己。今天我想讲一讲这个改变和它在我诗里的表现。    
    我是在文革中开始写诗的,我们可以从电影和书中看到那个时代背景。那时候的中国大陆是一个毁灭文化秩序的时代,它以西方的方式消灭了中国的历史文化,又用中国的方式打退了西方文明,使近代人类史上出现了这么一个罕见的文化空白。我有幸生活在了这样一个时代,为什么说“有幸”呢?因为在这样一个现代的原始状态中间,我开始走我新鲜的道路。    
    一九六九年我离开了北京,在山东昌邑县的一片土地上放猪。那里人很少,只有大片荒凉的白色碱地,也没有很多草。我在天地中间,感觉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什么也没有,天地间只有我。我知道我是非常渺小的,像昆虫和草一样微不足道,可是我的心并非草木石头。在一个春天到来的时候,一种生命的感觉就醒来了,在我的心中升起。    
    一条细线在天际飘动,渐渐成为一群鸟向我飞来,它们飞到我头顶上的时候,并没有过去,而是降落了下来。在我周围成千的鸟儿对我叫着,我感到一种激动。很多很多眼睛看着我,它们都看我;也许因为我不是它们,我不是一个鸟,是一个人,它们感到奇怪;我却有一种快乐,一种想说话的愿望,我想回答它们,回答它们的叫声。我觉得它们用它们的语言召唤我,但是我不懂,我说不出和它们一样的话来。后来鸟飞走了,本来安安静静、永远不变的土地,忽然像张白纸那样飘动了一下。    
    它们走了,那个瞬间,人世间的“五音”——“五音使人聋”的“五音”将我绝然于外,这时我听见了另外的一种声音——天、地宇宙万物在轻柔地对话。它们做着手势,它们之间流动着相思和默契,草因此生长,开出花朵,鸟因此飞来又飞去。这是自然毫无遮掩的秘密,而“五色使人盲”,我一直就没有看见。我拿起笔找到一些字,开始写诗。    
    将近十五岁的一个夏天,我终于完成了这个心愿,我写下了这个声音,就是一九七一年我写的《生命幻想曲》。我在这首诗中写:“没有目的/在蓝天中荡漾/让阳光的瀑布/洗黑我的皮肤”——没有任何目的,我在这自然的天地里,在水里,光把我一点点晒黑。    
    那个夏天,我在潍河岸边,我感到我每走一步就有一个音响,就像在钢琴的琴键上行走一样。我累了就躺下来,我看见一只白色的鸟,在天上睡觉;它睡着了就慢慢落下来,在接近河水的地方,被自己的影子惊醒。这时皮肤已不再是我同世界的界限,我感到了另一重我——远处的树林在响,就像是我的手在抚动,河水在流淌中轻轻冲击沙地、冲撞粘土的河岸,就像我的手抚摸着我的膝盖——我像阳光一样在大地上行走,宁静如云。作为一个人的恐惧、害怕、矛盾都没有了——像是我要做的一切都已经做了,所以一切正在开始。    
    我说:“时间的马累倒了/黄尾的太平鸟/在我的车中做窝/我仍然要徒步走遍世界——/沙漠、森林和偏僻的角落”我说:“太阳烘着地球/像烤一块面包/我行走着/赤着双脚/我把我的足迹/像图章印遍大地/世界也就溶进了 /我的生命”。在我成为世界的时候,世界也就成为了我,这声音就是我的语言。    
    这是个很好的自然生命的感觉,这是人在年轻的时候,生命幻化出的梦想、光明和花朵。    
    但这个光明并不能在时间中持续下去。十七岁回到北京城里以后,我的思想发生了危险。我说:我从北方的草滩上走出,走进布满齿轮的城市。我说:在一片淡漠的烟中,我继续讲绿色的故事。这时候我要开始对人说话了,我遇到了困难。鸟说话从来是自然地鸣叫,而人说话则是要遵循规则的,所谓语言的法则。    
    语言使用规则,便于传导实用的信息——我们将在什么地方,什么时间内做什么事——传达给一万个人不能出现不同的解释。规则形成于多次语言传导尝试,而过程中最初的新鲜思路也就逐渐固化成了观念。这时再要想用语言表达你心里的感觉的时候、写诗的时候,就会障碍重重。规则不能总是帮助你,它还会使你误入歧途。    
    人在一种纯粹的精神状态中,呼吸和心跳都会发生变化,进而影响到人的声音,使人在选字和排列字的时候与平时不同,这是自然的表达。它和语言规则并存在生活中。在人们缺乏精神默契的时候,这种自然的表达和传导的需要之间的矛盾就突现出来。这也是人的本性和社会的矛盾,生和活的矛盾。    
    我在这种矛盾之中,我无法对人说话,可我必须说话,并且生活。我开始读书,我躺在一个顶楼上读陀斯妥耶夫斯基。这时候的中国已经慢慢开始有书了,我是在做木匠的空隙中开始读书的,我感到了一种亲切。尽管在现实中间人和人难以对话,但是在书里我却看到了别人的故事、生活和他们要说的话。李贺说:我生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谢如枯兰。那时我十九。    
    后来又读洛尔迦的诗,他说:哑孩子在寻找他的声音,偷他声音的是蟋蟀王。最后当哑孩子找到了他的声音,却穿上了蟋蟀的衣裳,变成了昆虫。这给了我很大的启示,那时候我就想,我要到一个地方去,变化一下,哪怕变成一只昆虫,我要找到我的声音,说自己的话。后来经历了很长的一段反复过程。


第一部分:剪接的自传从自我到自然(2)

    当时西方文化在大陆解禁,造成了一个时尚,冲击力很强,叫“寻找自我”。我当时也陷入到这个思想逻辑漩涡中去了。那时候中国很流行J·S艾略特的话:我们不知道我们是什么,我们就不知道我们要什么,我们不知道我们要什么,我们就不知道我们是什么。这话并没有错,但是对于我等于什么也没有说。    
    我寻找属于我的声音,我同时想对人说话;这竟然是一个悖论。    
    在最绝望的时候我放弃了对别人说话的企图。因为我的话说出去,别人赞成,可赞成的并不是我,并不是我以为传达出去的意思;别人不赞成的,也只是他们想象的我,是扭歪了的我的表达。    
    我在一首诗中写:我想画下早晨/画下露水/所能看见的微笑/画下一个最年轻的/没有痛苦的爱情/画下想象中我的爱人/她没有见过阴云/她的眼睛是晴空的颜色/她永远看着我/永远,看着/决不会忽然掉过头去。    
    我说:我还想画下未来/我没有看见过它/也不可能/但知道她很美/我画下她秋天的风衣/画下那些燃烧的烛火和枫叶/画下许多因为爱她/而熄灭的心。    
    那时候我觉得艺术精神是另外的一个世界,这个世界是我想要的,而现实的世界不是我想要的,我把它们分裂开来了。在这首诗最后我写:最后在纸角上/我还要画下一个树熊/它没有家/没有一颗留在远处的心/它只有,许许多多/浆果一样的梦/和很大很大的眼睛……。    
    在我写了《生命幻想曲》十年以后,一九八一年,我好像看见了自己。我看见自己在一个遥远的地方像树熊那样,坐在澳洲的树枝上,安静地放弃了一切希望。但是那时我并没有放弃我,我说:我任性,⋯;⋯;我想在大地上画满窗子,让所有习惯了黑暗的眼睛都习惯光明。我并不放弃我对这个世界的愿望和热爱,虽然我知道实现它是不可能的。每一个人活得都是心比天高,命如纸薄。所有幻想在这个世界上的实现,都会变成现实的一部分而远离幻想本身,这十分荒谬。这也就是唐·吉诃德出门游侠的滑稽故事。    
    一九八三年的时候,我开始理解到东方哲学的另外一面,即所谓“无为”的结果——“无不为”。当人不再对这个世界抱有希望的时候,他可以什么都不做,也可以什么都做。万般皆可;这是中国式的自由。这时我忽然看见了□□□所做的不可思议的事情。    
    (约1700字略)    
    一九八一年夏天,我开始做一种新的梦。我梦见了一个叫做“布林”的,无法无天的精灵,有一个《档案》记载了他做的事情,它有点像一个现代的孙悟空。这个档案的第一页记载着布林最早的事情叫《布林的出生及出国》:     
    (朗诵《布林的出生及出国》)    
    布林生下来时/蜘蛛正在开会/那是危险的舞会,在半空中/乐曲也不好听/布林哭了/哭出的全是口号/糟糕!赞美诗可没那么响亮/接着他又笑了/笑得极合尺寸/像一个真正的竞选总统/于是,母马认为他长大了/他一迈步就跨出了摇篮/用一张干羊皮/作了公文包/里面包着一大堆/高度机密的尿布/他开始到政府大厦去上班//在那里/可没有舞会/部长级罢工委员会/正在进行选举/在香烟纸上写满名字/写满了,就做个鬼脸/这时布林来了/从马棚走进会议大厅/严肃得像一块黑色大理石/他站住,伸出一个手指/上边绕着铜喇叭的线圈/他说:面包/哇哇,所有乌鸦都落在桌上/“是的,面包/这是民族必备的骄傲/必须,明白了吗?/不能加鸡蛋,面包万岁!/打倒一切做蛋糕的阴谋!”/所有的人和树叶/都鼓掌了/为了加强感动/在遥远的地方还放了录音/每位猪的嘴上/都用钢笔画出了一种微笑/可惜这种工艺/现在已经失传//布林发表完演说/就按原计划出国/花了三颗星星眨眼的时间/才到达港口/他可真不容易/用胶鞋换了个潜艇/一切都非常顺利/布林潜到了公海/碰到了,不!不是鲸鱼/是圣玛利亚钓鱼的钩针/圣玛利亚拉不动/就知道是布林/于是,她就光着脚/开始在公海上飞跑/一个钩针/拉着用胶鞋换来的潜艇/她整整跑了两个星期/布林浮上来呼吸空气/又饿得沉进深海/玛利亚呢,自然早见到了上帝/奔跑结束了/又过了两个世纪/饥饿的请愿才得到缓和/又饿死了两对袜子/一本诗集,和一个螺丝


第一部分:剪接的自传从自我到自然(3)

    生命本身有一种能量,不知道是神或者魔鬼,还是魄,也许他们混在一起折磨着我。有的时候生命一片光明,什么问题都没有了。我在那种时候写:前边很亮/前边是没有的/有时能听见叮叮咚咚的雪片。有的时候生命非常美好,但有的时候却非常可怕。都可能达到一种和谐统一。最可怕的不是上帝或魔鬼,而是处在中间的一种思辨状态——没有力量,也不能安宁;没有目的,也不能自由。一切都变成了观念、分析。人被他使用的工具使用着。    
    一九八五年我感到我几乎成了公共汽车,所有时尚的观念、书、思想都挤进我的脑子里。我的脑子一直在走,无法停止。东方也罢,西方也罢,百年千年的文化乱作一团。在中国大陆开禁以后,我就不由自主地在这个漩涡中转,最后竟达到了一个疯狂的境地,我打碎了一些东西,超过了极限,我忽然又聋了,又听见一种声音,这一回不是鸟的声音,也不是天的声音,而是一个我没有想到的危险的声音。这声音到来的时候,我和这个世界的一切关系都瓦解了,我处在一个明亮的疯癫状态。就在我开始放弃自己的时候,那句话如期到来,我在梦里听到了它:“整个下午都是风季……你是水池中唯一跃出的水滴/一/滴”——我终于像一滴水那样安静了下来,我和这个世界的冲突结束了。    
    我和这个世界对抗的时候,就像一个小虫子在瓶子里碰撞,就像孙悟空被扣在一个钹里,不断想逃走,他一会儿放大自己,一会又缩小自己,用一个小针钻洞⋯;⋯;它用了各种方法,但是都逃不走。没有一种方法能够解决生命的矛盾,因为逃走的努力本身就属于这个瓶子,属于这个钹。    
    人不能创造自己,他只能观看——我没有办法对抗现实,我就依靠我的梦想;我没有办法改变世界,我就依靠文化;我没有办法在现实中间实现自己,我就想到历史;这些都不错,但是我却依靠着我以外的东西,就像依靠着一根拐杖,当这个支持物崩塌的时候,我就跟着倒下去。我所抓住的一切都在崩溃,这就是一个价值崩溃的时代。《滴的里滴》就是这个崩塌和解脱发出的声音——(朗诵《滴的里滴》)    
    这是一个心理的崩溃,也是一个现实的崩溃。人一直在回避和迎接这个崩溃。这崩溃的危险在我的心里,就像(此处录音难以辨听),就像“八·一八”那一天,我走在街上,所有街道的名字就都变了,人们的正常生活也各行其是。过去消失了,此刻是未知。    
    在这整个的过程里我所能够明白的,是那个声音告诉我的:“整个下午都是风季”。这个世界是一个刮风的地方,这个时代是一个刮风的季节。我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忽然感觉到世界离我远了——我从来就不在瓶子里,是瓶子告诉我,我在瓶子里,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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