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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顾城文选-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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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说:火焰是我们诗歌的唯一读者。    
    我用木炭把这句话写在锅台上,又用手指一点点擦掉。    
    16    
    镰刀在我手上啃了一下,我这才发现,血珠这么美丽,一粒粒,闪射着红宝石的光辉;我不能割草了……那些纽扣一样圆圆的小花,同情地看着我,似乎含着透明的泪水……    
    我沿着弯来弯去的小路,向村里走,想着那些小花的目光,她们没有名字,没人知道她们,她们不能避免上天给予她们的灾难……她们开放着,开放着,不是为了得到什么。     
    我回家包好手指,把所有幸存的小诗都抄到一个本子上;在封页上写了几个字——《无名的小花》。    
    17    
    属于北方的风,第三次吹落了草滩上那些无名的小花。    
    我们家搬迁了,落叶一样,被“风”吹到一个依山傍海的县城附近。    
    秋天,春天,整整一个春天没有雨;山上的土和石头都被晒得白晃晃的。十五岁的我,自告奋勇地和许多农民一起向山上挑水。我也赤着脚,为了在陡峭的山路上,不至于打滑。真重呵!在我渗血的肩上,是倾斜的天空,是摇动的土地,是国家……    
    我摔倒了,铁桶发出轰鸣,落进山谷;我却被两个筋肉纵横的农民挡住了。他们用同情的目光看了我一会儿,就没收了我的扁担,想当然地分配我这个已有三年多没上学的“学生”,去写一首诗。    
    我还是第一次这样写诗。我拿块白石灰来到小黑板前,惭愧得不敢看周围忙碌的人影。写什么呢?写小花?我笑了一下,写下了几句当时最通行的七言——    
    宽肩挑尽千潭水    
    阔步跃上万重山……    
    18    
    我终于来到了一座“山”的面前,这座“山”是由图书和画册组成的:    
    屈原,陶渊明,李白,杜甫,曹雪芹……    
    雨果,巴尔扎克,安徒生,哈代,陀斯妥也夫斯基,杰克·伦敦,西蒙诺夫,罗曼·罗兰,惠特曼,海明威……    
    提香,达·芬奇,米盖朗琪罗,伦勃朗,列宾,罗丹……    
    在数不清的太阳照耀下,黑夜消逝了,我几乎忘记了睡觉,一刻不停地看着,读着,向着伟人的陆地狂奔;直到起床号隐隐地响起,我才一头倒下,耳边一片海的轰鸣……    
    这是继昆虫学之后,我的第二次“热恋”。    
    19    
    在诗和绘画之间,我迟疑了一个春天;后来夏天来了,我选择了绘画。选择它的一个重要理由,是绘画比较实用。     
    为了生存,也为了艺术,我走向城市;走进一间冰冷的小北屋里,非常愚蠢地把铅笔削得尖尖的,画那些石膏球和碎花瓶。我觉得乏味,却又在不停地强迫自己,终于有一回忍无可忍了,我一把扯开黑色的遮光窗帘,在一瞬间,我懂了颜色。    
    20    
    世界不是素描,世界是彩色的。    
    我开始面对社会,我想知道世上的一切,知道真理。    
    我读各种各样的书,和各种各样的人谈话。    
    又是一个大月亮的夜晚,我从一个朋友那儿归来,血因为讨论人类命运而发烫,我独自坐着……最后打开了一本关于辩证法的书。     
    当我合上书时,天已经大亮,我的手脚很凉,火红的晨光似乎并不能使它们温暖起来——我已经离开了自己。    
    当我扶着桌子吃力地站起来时,我以为,我已经是马克思主义者了。    
    21    
    我的大脑里成立了“巴黎公社”。    
    我以我独特的献身狂热焚烧着自己,改造着自己。    
    我吃粗粮,不吃肉和糖,极力减少睡眠,大读哲学、历史、马列著作,同人辩论一些无法去验证的宏观和微观问题……    
    最后,我成了一名好工人,拼命干起活来……


第一部分:剪接的自传剪接的自传(4)

    22    
    在忘记艺术的那几年里,我似乎真具有了万能螺丝钉的特性。    
    ——在窒息的夏夜,我穿着大胶靴,昏昏然地站在流水线旁,双手不停地翻动上百斤、上百度的熔糖;我不断地睡着,又不断地被烫醒……    
    ——在行人稀少的雪天,我赤着膊在街边拉锯……屋里是暖和的,我的师兄弟们,正围着炉子讲可怕的下流故事……    
    ——我得意地哼着歌,注视着一大张我刚画好的电影广告……    
    ——我心惊胆战地站在十六米高倾斜的铁皮屋顶上,涂着防锈漆……    
    ——直径一米的大树滚动,压弯我的撬棍……    
    ——电刨刀一声轰响,打得粉碎,我本能地跳上去,拉断了电线……    
    ——我变黑了,飘落的烟尘和溶化的沥青,把我涂成了最黑的黑人……    
    ——我变白了,生石灰的粉末在我的气管里发烧……    
    ——我盖着一小片塑料薄膜,在湿草地上睡觉,身后是我和同伴们用锌板做成的游艺模型……    
    ——我拿着奖状不知所措,短跑第一、铅球第一、先进团员……    
    ——我站在王府井的一个柜台后,客气地把网球鞋递给一个想买跑鞋的外国人……    
    ——我一边寻找工会公章,一边镇定地对办理手续的人说:再研究、研究……    
    ——我关上轿车的车门,走进戒备森严的文化部……    
    ——我蹬着一辆泄了气的三轮板车,把一个垂死的独臂老人拉向医院……    
    …………    
    命运使我从各个角度,瞻望了这个巨大的社会。    
    最后我到达了广场。    
    23    
    那是一九七六年四月五日的天安门广场。    
    黄昏,金色的火焰和蓝色的烟缕交替升起;在欢呼声中,我献身的热望达到了顶点——我鼓掌,我喊,我要截断灭火的水管,我要同人民一起焚烧这最黑暗的时刻……    
    广播响了。我被一大群结实的民兵,撞倒在地;当我触到生硬的地面时,我忽然懂得了我毕生的使命……    
    24    
    我对热衷于培养我的党支部书记说:“我要写,一生都不够。”    
    书记有些莫名其妙。    
    过了半天他才说:“那么,工作呢?”    
    25    
    刚找到工作的姐姐,递给我几页诗,她说:“快看,有人写像你《无名的小花》那样的诗!”    
    我在静默的阳光下,读着这些诗,陌生的诗……    
    我看完之后,独自呆了很久;久久地望着那枯枝后,无声的晴空;我望着,为了相信,相信被我自己、被习惯埋葬了的真实和美……    
    最后我掀起床单,用手帕擦去《无名的小花》上经年累月的灰尘……    
    26    
    一个区办小报——《蒲公英》,大胆选用了《无名的小花》中的几首诗。    
    《蒲公英》迅速销售一空。    
    27    
    一个新的领域在缓缓展开——    
    许多长者亲切地注视着我……    
    许多杰出的诗友和我在微笑中相识……    
    在新结识的大师、长者和朋友中,我开始回忆那些被遗忘的语言,开始感到自己的无知和渺小,开始环视今天的世界……    
    28    
    世界上有一种引人遐想的东西,叫作“云”;“云”成其为“云”是需要距离的,当人们真正走近它时,它就成了“雾”……    
    在需要澄清的雾中,我来到了嘉陵江边。    
    江岸是陡峭的,巨大的石块在崩落中突然停止,形成了危险的悬念;被污染的江水中,乌篷船舞动着细细的桨,正在远去;山路上,走来一位老人,他和牛一起拉着古老的木轮车;在不太远的山洼里,有两片墓地,一片埋葬着四九年在烈火中永生的前辈,一片埋葬着六九年在武斗中阵亡的同辈;他们都呼唤过这片山河……    
    我在岸边坐了很久,想了很多……    
    29    
    我在想祖国。    
    在想她给予我们的,和需要我们给予的。    
    在想她的历史,她的伟大和不幸。    
    我把我的一些直觉印象和思想片断,整理成一本诗体笔记——《白昼的月亮》。


第一部分:剪接的自传剪接的自传(5)

    30    
    月亮像一粒小小的冰雹,在温暖的呼吸中溶化了;整个江南都在细雨中喃喃低语⋯;⋯;我感到了她无限的美……    
    我听见/鸟和树叶的赞美/木锯的拍节/橹的歌/兰叶和拱桥弧形的旋律/风,在大地边缘/低低地询问/……/没有脚印/没有步音/排门却像琴键般/发出阵阵轻响:/……!——……!——/我知道了/我有两次生命/一次还没有结束/一次刚刚开始。/……    
    美的感知,永远会超越机械的思想;在一片湿润的树影中,我开始书写我的第三个自编诗集——《水乡》。    
    31    
    经过不懈的投寄,《水乡》、《白昼的月亮》中的部分诗稿在《诗刊》、《星星》、《长安》等处发表了。    
    意外的回声使我惶恐。近百家报刊发表了评论文章,围绕着两首极短的笔记型小诗展开了争论。两首小诗都是表现一种特定心理的——    
    一代人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    
    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远和近    
    你    
    一会看我    
    一会看云    
    我觉得    
    你看我时很远    
    你看云时很近    
    前者获得了一些赞扬;后者受到了一些批评。    
    不论是批评还是赞扬,都促使了我进行更深入的理论学习。我开始系统地读哲学、美学和心理学方面的书;我的信念渐渐集结起来……    
    32    
    在我的信念集结之时,我的所在单位因为各种危机而解体,我加入了待业者的行列。    
    我是待业者,我等待着。我需要稻谷、蔬菜、阳光,需要安静的时间去学习和创造,需要在亲人和朋友中间愉快地说话,需要无私地给予和得到……    
    我的等待是忙碌的。    
    祖国的一切都是彩色的象形文字,都在告诉我,该做什么了。时间在催促,——二十四!二十五!二十六岁也开始啦!你的使命呢?    
    我的等待是忙碌的,不可以有片刻的停顿;我所属于的一代人,是必须奋斗才能存在的一代人。    
    我最欣慰的时刻,是用一本本新写的抒情诗遮住过去的“诗集”。     
    ——《世界是彩色的》、《在梦海边》、《牺牲者·希望者》、《十二岁的广场》……    
    最后两本是童话和诗体寓言——《可汗城》和《异国的传说》。    
    33    
    不,不是虚幻的传说,是真实的明天。    
    明天——    
    当世界到达了理想的彼岸,所有共和国的舰艇都抛下了锚,都温顺地靠在一起,永远在深水港内停泊……    
    朋友,那时你在哪?你在干什么?    
    你也许会穿着一身新衣服,向我走来,向我愉快地微笑,眼睛里再没有疑惑。那时,我们将一起靠在洁白的栈桥上,观看深水里闪动的鱼群。我们也许会谈到很晚,很晚,直到一万颗人造的星星布满夜空。那时,我无数的希望也许只剩下了一个,那就是不要再谈起这篇剪接的自传,因为它早该被忘掉了。    
    最美的是明天——我们的明天。    
    1983年5月


第一部分:剪接的自传责任与思索

    我是一九五六年秋天的孩子。在我的出生医院附近,有一座藏式白塔。    
    五岁以前我是快乐的。后来进了幼儿园就不那么快乐了。    
    为了逃脱幼儿园的拘束生活,我没进大班就上了小学。小学原是城郊一座有名的财神庙,有好几个院子,院里有可以在上面跳蹦的老树根和躺倒的石碑。二年级我又进了另一个小学,也是一座老庙,成了操场的庙院,中心一棵绿荫遮天的老槐树,三个同学手拉手都抱不过来。三年级我返回了可以在石碑上跳的小学。但我始终没有快乐起来。因为我必须记那些毫无生气的课文,必须定时和一些爱骂人的同学坐在一起。我是讨厌必须干什么的,再加上酷爱发烧,所以始终没能成为一名好学生。    
    放学铃一响,我就逃走了,逃到一个被称为“后边”的地方,或是荒凉的城楼上,那里有小鱼或是黄昏时开始爬动的刺猬,草长得比我还高。只要靠近大自然,我就会快乐。    
    文化革命袭来的那个夏天,我正在三年级,同学都兴奋起来,老师开始也还高兴,给我们念一段《燕山夜话》,然后怒火万丈地批判;很快好的就都变成了坏的,老师带头造反,把校长围了起来,校长也大声背诵毛主席语录,要把模范老师修正主义地主分子捉起来。我当然再不用记课文,或者坐在哪个位子上了。    
    这个暑假一直放到了数九的冬天。我又转回了城里的老庙小学。头天上学,让我吃了一惊,窗户全都没了玻璃,椅子得靠你自己的腿才可能立住,两个出身好的学生为抢一个缺腿少的椅子掀起了战争,墙破了大洞,门过不去,我就从洞走了出去。    
    老师分成了战斗队,另一些被所有战斗队吆喝着摇煤球。同学也都分成了战斗队。又停课了。    
    我自顾自地爱上了一门科学——昆虫分类学。它很符合我渺小的志趣。野蜂,各种图案的瓢虫,法布尔的论述……我心里升起了幸福的美感,并且第一次想到了信仰。    
    正当我沉醉于抄写拉丁文昆虫学名和做昆虫标本的时候,却忽而又“形势大好”——再一次“复课闹革命”了。这一回革命更加深入,我们的课程成了吃忆苦饭、开斗争会、游行、拉城砖⋯;⋯;当我被命令上中学时,我真相信快乐永远失掉了。    
    六九年秋,当我听到要全家下放时,竟十分欢喜,想着终于可以自由地到昆虫中去了。卡车把我们拉到一个叫火道的村子里,我的欢喜凉了下来,眼前出现的并不是田园和草原,而是暗色的茅顶、土墙,和直达天际的荒滩……    
    在那片荒滩上我游荡了三年。没有上学,也没有去研究“昆虫分类学”。生活把我改造成了放猪和拾柴的爱好者,在圆形的大地上走,在崩裂的河岸上走,去追随风,去寻找绿色……虽然生存是艰难的,我对美的信仰却并没有削减;这种信仰有了另一种表达,就是写诗。    
    七四年夏天,我又回到了北京。进城后,强大的社会之风向我吹来,听天由命的薄帆破碎了,一本普及辩证法的小册子,使我相信世上有真理,而我有责任。出于这种幼稚的责任感,我到一个街道的作坊里,拼命地干起活来,木工、油工、钳工、壮工,都干过,几个月后就入了团。    
    七六年的那场震荡,使我的这种献身热望发展到了顶点,真正地感到那种献身之美。我竟然没有卷入到最中心去,之后便迅速冷静下来,一些无情的社会现实,在迫使人思索而不是行动。    
    后来,我通过业余学习哲学、美学、心理学和历史,逐步认识到了要振兴民族,光有献身的热情是不够的,还必须有对我们所处时代、社会和整个现实的足够认识,有真才实学,有在充分继承的基础上向前发展的创造力。    
    我开始了有目的地学习写作。    
    七六年以后,我在各种报刊上发表了约二百首(篇)诗、童话和散文。在学习写作的过程中,我更清楚地认识了社会、人、自己,我要用笔揭示现实,表现理想,为了东方永远像太阳般光辉,为了真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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