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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刺-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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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墙上颇有污迹,但这小室收拾得极为简净,简直看不出是一个戏子的住所,床头有一本戏文脚本,里面记的戏文颇多,那册子封面上却题了三个字,笔意清拔,想来就是他题的:“隙中驹”。——魏青芜似是在哪里看过这三个字,想了想,才想起“白驹过隙”这一句成语,那是比喻时间的溜走就像匹雪白的马儿飞快地穿过所有时空的缝隙吧?看到那三个字,魏青芜不由就感慨良多,她也是和他一样在这如驹过隙的时空里短暂地生着,又何者为戏?何者为生?魏青芜忽想起他手里托着自己易容时用的那粒喉核的那一刻的样子,他该已知道自己本是个女子了吧?但就是这番变化也没让他有什么惊容。也许,他串的戏文本多,把人世间这些翻覆变幻早看惯了,也看淡了。    
    她摸摸肩上裹扎的净布,伤处虽痛,却有一种温柔的感觉。她想着他台上翘如兰花、台下静似古笔的手指,心中的滋味只觉得如鱼饮水,冷暖自知。二十五郎在窗前静静地坐着,见她醒来,他也没有出声。他也没问她的伤势来历,自坐在一边静静地看护。不知怎么,每次一见到这个唱戏的人,她就有一种安详宁静的感受。——戏中俱是梦,梦外才是真,那些荒林苦斗、家门使命、脂砚刺杀、秘闻私隐……不知怎么,那么严肃重要的一切在这小楼里仿佛都不过是南柯一梦;而只有这晨光下彻,坐在窗前的他与卧在床上的她,这一切似乎才是人生中真的一刻。    
    这一天是国忌,不能唱戏,偷来的浮生半日闲。楼外忽有衣袂掠风的声音,魏青芜一惊,二十五郎就下了楼,魏青芜放心不下,躺了一刻,也就跟到了后台上。她就着幕布的缝隙朝前台望,却见二十五郎似也知道她的仇家要来了,却并不惊慌。他一个人在空空的戏台上念道:“《霸王》、《起解》。”    
    这是两出戏名,前一出唱的是项羽,后一出则是后来流传极广的苏三。魏青芜不由愣了愣,不知他要做什么。却见二十五郎在台上穿着平常的衣衫,倒是一副好小生的模样,接着他就开口唱了起来,他唱的角色却并不是小生,而是戏文中有名的黑头:西楚霸王。魏青芜一愕,万万没想到二十五郎如此多才多能,原来他不止是能唱旦角儿的,还能唱一个旦角儿万难唱好的黑头。照说他唱起楚霸王未免显得身量过瘦了,哪想他一抬手、一扬眉,倒别有一种壮烈悲慨的气势。戏园门口这时已闯进了几个人,二十五郎却理也不理,才唱到“……俺破釜沉舟方演罢,没想到乌江江头风雨刮。想人生万般皆虚化,纵是你力能扛鼎,怎当得无常偏差……”    
    台下闯进的人俱是江湖人物,有一个汉子就待对台上的二十五郎喝问,内中有一个老者却似被他精彩戏文迷住了,一挥手,叫那汉子止了声。只见二十五郎在台上一转身,却已换了一付神情,开口道:“……玉堂春光无限好,怎当得、春已残破人将老。带锁披枷谁能料?也是我前生命里多孽报……”魏青芜一愕,但她已看出这几句分明唱的不再是那西楚霸王了,二十五郎几句间已又转到了本色旦角,唱的是带枷起解的苏三。台下那老者一愣,他想是看惯戏文的,才见他把一个霸王唱得意气凛凛,哪想到他一转头却唱起苏三来了。却见二十五郎一身平常衣着,就这么练戏似的一时苏三、一时项羽,兜兜转转、杂乱错陈,却把两出戏文串在一路唱了,台下那老者看花了眼,口里只道:“乱来、乱来,却好看、好看。”    
    跟着他那几个汉子也有爱看戏文的,一个个也张目结舌,不知道这到底算是哪一出了。魏青芜愕了一会儿,才猛然而悟,眼中忽一红,才明白二十五郎的意思。——原来他已料到台下要追来的就是自己的仇家,他没别的办法拦阻,却想起了平时最擅的戏文来,这个文弱少年要凭自己歌喉身段,扰乱敌心,为自己阻他们一阻。    
    台下却只见二十五郎扮的角儿瞬息百变,把那些听的人都禁住了。魏青芜本该趁此时溜走,却又怕自己一走,会给这少年留下祸患。想他一个不解武技之人都肯这般泼胆相助自己这么一个萍水之交,脚步也就再也挪它不动。门口忽传来一个老妇的声音,只听她道:“我昨晚明明见那‘脂砚斋’的那小子就消失在这一带,怎么搜了三两个时辰却还找他不到?”    
    她的声音本来难听,加上语气焦躁,听来竟像老鸹叫一般。转眼就见那老妇已冲进戏园,身边跟了一个更老的老头子。那老头子低眉顺眼,似是对那老妇颇为服膺一般。魏青芜心中一动,身子猛地打了一个激灵,似已猜到了那老妇是谁。只见那老妇进了场中,看了那听戏的老者一眼,咦了一声道:“怎么,这老儿竟像是中都开封的于三呀,怎么,他老头儿闲着没事儿也逛到扬州来了?”    
    她身边的老头已低眉顺眼地道:“娘,不错,他就是‘太平拳’于破五。娘忘了他可是洛阳金傲林拜把的兄弟来着?”    
    他一声“娘”把那先来的几个老者身边的几个大汉就说得笑了起来——没想这么个老头子还有这么泼凶的一个娘!于破五却面色凝肃,魏青芜也笑不出,那老头儿这一字称呼分明已证实了她的猜想:原来这两人果然就是盛传江湖的“鬼子魔母”——鬼子谷无用、魔母张三丈!他们是魔教中人,怎么,脂砚斋连魔教也得罪了吗?听口气确是来搜罗自己的。看来“脂砚斋”这些年也真惹下了好多不好惹、不能惹的人物。而至于那“于三”则家居中都开封,他也就是“太平拳”一门的门主了。他与世居洛阳城据传六年前死在“脂砚斋”刺杀之下的金傲林俱艺出少林,他二人也是少林俗家弟子中的翘楚,据说两人乃是八拜之交,看来也是冲着自己来的了。只听那魔母张三丈嘎嘎而笑道:“我就说,昨晚那城东外小树林外像不只咱们两个,看来有心人多着了,只是碍着‘花飞蝶舞、鹰鹤双杀’的面子不好出手。呵呵,于老头儿,你也老大不小了,放着正经事不干,在这儿被戏文迷住了吗?”    
    于破五脸一红。“魔母”张三丈说着,就已一蹿就蹿上了台,开声喝道:“我说那戏子,你有见过一个肩上插了根峨嵋刺的受了伤的小子来过你们戏园儿?”    
    二十五郎摇了摇头,顿了下,似也觉不知怎么答话,继续串他的戏文。那魔母意似不信,盯着他眼望去,却只见他平静如常,脸上神情似已完全沉浸到了他的戏里。魏青芜心知这些人自己就是未受伤时来上一个自己怕也应付不来,心里替二十五郎惶恐,她一时不知往哪里躲,一转眼看到了个戏箱,一掀盖,人已藏身其中。那魔母想来已信了二十五郎的话,但心有不甘,一蹿蹿到了后台,她心思本粗,楼上楼下大致搜了下,怒道:“没有。”更不多说一声,拉了她的鬼子就向大门外跃走,口里道:“奶奶的,死小厮,躲到哪里去了?捉到了你,不让你尝尝我的‘九鬼啖生魂’,我这魔母的名字从此就倒着写!”    
    那于老者惦记他的正经事,略呆了呆,一时二十五郎还未唱罢,他也带着手下的人去了。


第三章人(2)

    只见二十五郎这时才转到后台,似已知道魏青芜躲在哪里一般,用手扣了扣箱子,说道:“都走了,出来吧。”    
    魏青芜才一掀盖儿,钻了出来。二十五郎却把她看了一眼,笑道:“我要给你改改装扮。”    
    魏青芜一愕,却见他已拿了后台上一套花脸儿的戏服,笑道:“你穿上这个吧,他们一时找不到,只怕还要来。”    
    魏青芜一愣,心想不错。她本是易容高手,多少次就是凭着这手逃过强手追杀的。但这时她却未动,由着二十五郎把自己拉到一面镜子前,给她脸上浓墨重彩地画了一个大花脸,当真全看不出她本来面目了。二十五郎看着镜中她的花脸模样不觉就笑了一声:“你怕想不到有一天你也扮成这个模样吧。”    
    魏青芜嘿然一笑,有些尴尬,她是万万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扮成一个戏子。她自有她的本事,先找了块长白布束在腰间,腰登时粗了很多,然后才把那套花脸的形头穿上了,倒活脱脱一个好扮相。二十五郎就把她拉到了前台,知她有伤,找了张做道具的椅子给她坐了,自顾自又唱起苏三来。他虽未上妆,但脸上神情酷肖。可以说魏青芜还从没这么认真地看过一出戏,看着看着,人似不由就走进了他串的戏文里。二十五郎料的不错,果然,不到一顿饭工夫,那于破五与“鬼子魔母”一先一后又转了进来,楼上楼下一顿好搜,没想到灯下黑,全没注意到明晃晃地就坐在台上的那个大花脸就是自己要找的人,甚至没认真向她看上一眼。直到他们这两拨又走时,魏青芜看着他们消失在门口的背影,耳中却听二十五郎歌道:“……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到如今我拔剑自刎在乌江,有谁人泪起一千行……”    
    魏青芜得自母族赵姓的金创药甚为灵验,不过三天,她肩口的伤势就已经平复了。这三天来,因为国忌,二十五郎俱没串戏,两人这么相处下来,却也熟了。只是说过的话倒并不多,那天,魏青芜笑向二十五郎问道:“以你的学识,看来不只可以唱戏,为什么不去干点别的什么,这辈子就这么沉沦在这一行了吗?”    
    她也是为二十五郎感到可惜,要知戏子的身份在这个世俗中毕竟是颇遭人讥诽的。说话时他们正在江边——那几天两人白天无事可做,常去江边。二十五郎在风里默然不语,半晌反问道:“这一行不好吗?”    
    魏青芜愕了一愕,有些尴尬——她无意伤害这个行止特异的少年,只喃喃道:“也不是不好,只是、我觉得,你费心费力串的那些戏文,真正演下来,其实又有什么人真的在乎?串给那些俗人看,未免可惜了。”    
    二十五郎微微一笑,道:“这世上可惜的又何止一戏。何况……毕竟这一行赚得还多些。”便不再多言了。魏青芜只觉他心中一定埋藏有许多旁人难解的秘密,却也不知怎么问他。回过头,她在小楼里时,恰逢二十五郎不在,她闲来无事,便拿起了那本《隙中驹》来看,正看得闷,无意见从书页中飘落一页夹着的纸,她捡起细看,才发现上面竟记载了一笔笔银钱来往,俱是二十五郎于各处通衢大驿串戏所得的收入,数目也确实丰厚。再看支出一栏,魏青芜才一愕,一笔一笔俱是捐到各处“慈济堂”、“广济堂”的账目,银钱数目也历历在目,最后一笔却是近日的——他在扬州串戏所得的二千一百两纹银,捐入扬州“广济堂”的就有一千八百两整。魏青芜放下那张纸,出了会儿神,要知当时朝廷各地也多办得有慈善堂收养孤老儿童,魏青芜也没想到他会把唱戏的大半收入用来做此。想了一会儿,她忽有一股自觉惭愧的感觉——自己枉称学武有成,一向也有行侠之念,但江湖之中,号称侠士的人只怕多了,却有几人曾认真倾力做过此等善举?不过多半把精力用在门派家族的争斗上了吧。    
    魏青芜细细夹好那张纸,连书也放好,做出不曾动过的样子。她也不知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心中只觉,那一张纸必是二十五郎心中所系的一点纯净之处,他不向人说,别人也无资格来问,因为那份纯净的赠予与担负原不是别人随便的赞许与钦佩可以轻易触动的,她无权那么粗暴地走入另一个人如此纯净的心灵。    
    三天后的申牌时分,魏青芜易容成一个中年仆人,悄悄出了城西门。城西门是一片乱坟岗,她要在这里等她的大伯,这是她临行时与大伯约好的。    
    她的大伯名叫魏庭杞,说起他来,可是山东魏门的擎天之柱。魏青芜知道大伯已经来了,那晚还曾暗助自己一臂之力,她肚里也正堆积了好多问题要问大伯。    
    天看看已经擦黑,魏青芜听到远处似有风吹草动,一抬头,却没见到什么。然后,猛听身后有人道:“青芜,这里。”    
    她一回头,才见大伯穿了身平常百姓的黑布短衣,叨了根旱烟管,蹲坐在一块残碑前,倒真似一个平常老头儿。魏青芜心下惭愧,大伯的功夫每次让她见了都会生出这种惭愧之心。只听大伯问道:“你已经查出来是谁放出的消息了吗?”    
    魏青芜点了点头,道:“是传说这次要被刺杀的对象——林侍郎自己放出的消息。”    
    魏庭杞面上也是一愕,喃喃道:“是他?他怎么又有消息来源?”    
    魏青芜道:“据他自云,好像曾提点刑狱,在武林之上广有消息来源。”    
    魏庭杞喃喃道:“那他好像也很难知道呀,难道……是托杀手的主人走露了风声?”    
    看到老伯也露出少见的疑虑,魏青芜也不知说什么了,半晌才道:“那就不知道了。只是这几天,侄儿却接连遇到了当年‘脂砚斋’刺杀成功的江左‘鹰鹤双搏门’剧老门主的儿子儿媳,还有洛阳金傲林的拜把兄弟于破五,另外还有‘鬼子魔母’也来了,他们倒不知是为了什么缘由。林待郎这次放出这消息的目的,据侄儿偷听来:似乎就是要以此招脂砚斋的仇人前来以为自保。”    
    她大伯冷笑了一声,道:“那也未必就能自保。”顿了下,才又答她所问道:“鬼子魔母两个老家伙也来了?嘿嘿,他们那段仇结在二十多年前,没想到现在还没放下——他们的儿子据传就是二十一年前‘脂砚斋’那档生意所杀,以后魔母就有些失心疯,非要她男人当了她的儿子养才肯干休……”    
    魏青芜一愕,心头有些微酸,人啊……这些杀戮究竟是为了什么呢?只听她大伯轻轻一叹,似也在叹着支持着人这种东西生存下去的爱恨痴仇。他的眼睛望向远处,神情间颇为幽冷。魏青芜鼓了下勇气才问道:“大伯,那‘脂砚斋’确实和咱们山东魏门有关吗?”    
    她知道这必是门中隐秘,大伯也未必会告诉她的。果然她大伯很想了一想,才一叹道:“不错,关系匪浅。”    
    魏青芜一愕,结巴道:“为什么?难道咱们家还缺钱吗?”


第三章人(3)

    魏庭杞冷冷一笑:“你以为咱们就不缺钱?呵呵,武林之中,外面撑得好看是靠什么撑出来的,还不是钱?岂止‘脂砚斋’,连上那些武林上所有有名的杀手组织,比如‘鬼叫七月半’、比如‘穿衣楼’、再比如‘长庚’,到现在,又有哪一个不跟江湖上各股有名的势力有所干联。要不,他们也接不下生意去。青芜,你不知咱们这样世家的难处,所入者少、所出者多,生齿日繁、负累极重,又不得不撑下去,不撑下去叫咱们怎么活,一门人出去做小买卖吗?种种繁难,你没到过账房,是不晓得的。这么一大家人活下去,又顶着这么一个世家的名头,好多事和好多生意买卖都不能做,你当容易吗?”    
    魏青芜就想起家里账房内那幽暗的环境与一长列一长列的柜子,她低了头,轻轻一叹:这个世界中到底藏了多少外人不知的隐秘情节?她大伯似已猜到了她的所想,叹了一声抚慰道:“青芜,你也不必惶愧,魏家二十七年前是接手了‘脂砚斋’的事,但‘脂砚斋’一门自有它的规矩,而且魏门也还算有些自己的规矩,可以说,从二十七年前接手后,‘脂砚斋’刺杀的人种种皆有,就算不管他们声名如何,但也必有他们取死的理由。这生意可不是随便乱接的。”    
    魏青芜轻轻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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