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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王旭烽-茶人三部曲01·南方有嘉木-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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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夜里大雨哗啦啦地下,吴茶清恨杭九斋不杀他了:〃九斋,想好了,要杀我还来得及。今朝夜里我是想死的,明朝不想死了再来搅,你要吃误伤的。〃
  〃我不杀你,我要你在这里做牛做马做到死,将来一日归西,要用十人抬棺从前门送出去。〃杭九斋喘着气从地上爬起来,眼角便射出泪线。他明白,茶清是株老茶树,盘根错节,扎在忘忧茶庄的基石中了。但他又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他委屈,捶胸顿足,跌跌撞撞走进雨夜,走出茶庄,走向涌金门水晶阁小莲的烟榻,他边走边哭:〃我恨啊……,我恨啊……,祖上为什么要给我这个茶庄。我养养养不起,扔扔扔不掉,什么忘忧?真正弄煞我了呀!〃
  吴茶清在天井里让天水冲刷一夜之后,天放黎明,晴空万里。人们从水晶阁小莲的床上抬回了奄奄一息的杭九斋。没有人知道,其人之死尚有嫖妓之外的原因。
  吱黄先生日:〃心病还须心药医。天醉之症,既然来自梦中,不妨仍以梦治之。杭州郊外三台山于谦于公调墓旁有祈兆所,不妨让天醉住上一夜,托梦于公,让他指点了那个背影者是谁,也就好对症下药了。〃
  林藕初听了心宽了几分,说:〃我也听说过,读书人考科举的,都相信于谦公保佑,求神托梦最灵的。〃说着便用眼睛询问茶清。茶清不语,林藕初又发话:〃茶清,你陪一趟可好?〃
  茶清沉吟片刻,说:〃子不语怪力乱神。〃
  林藕初不懂什么叫子不语怪力乱神,但听出来茶清不甚赞同祈梦。倒是歧黄先生不以为然,说:〃茶清此言谬误,于公怎能算怪力乱神。西子一湖甲天下,皆为灵秀之气结山水,原有着一派正气在其中,为之主宰,方能又酝酿生出正人来。正人之气若郁郁不散,又能隐隐约约勾发征兆,启人心智,开人蒙昧。〃
  林藕初也说:〃于公必是正气所聚的。听说他生时杭州三年桃李不开花,死时西湖水全干,想必是个天人。不妨让天醉沾点光吧。〃
  赵歧黄见茶清仍不语,倒让他想起九斋生前对他暗示过的那些话了。心里冷笑,嘴上却客气,说:〃这样吧,我原来就要带着寄客去祈一梦的,顺便把天醉带上就是。寄客这孩子,乱是乱一点,阳气倒是足,冲冲天醉的阴气也是件好事。这就算我当郎中大夫开的一张药方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大家也就没有异议了。林藕初心细,见茶清有些默然,却不知这是为什么。
  马蹄得得地响着,赵寄客坐在马车中他的好朋友杭天醉身旁,看得见前面父亲骑在马上的身影。马尾巴左甩右甩,枣红色的臀部在太阳下面金光闪闪,他心里痒痒地要喊。看了看身旁那个纸一样苍白的正在微笑的天醉,揉了揉肚子,说:〃去过三台山吗?〃
  〃没有。〃天醉摇摇头,因为惊喜于户外的风光而口出怨言,〃我妈不让我出门。〃
  〃你这病,到外面逛一圈,不用吃药就好了。〃赵寄客又说,〃你看这些山,南屏山、北高峰、南高峰、玉皇山、凤凰山、天竺山、保微山,我全爬遍了。〃
  〃我爹活着时爱带我去西湖。〃
  '用B你就是智者了。仁者爱山,智者爱水。我是仁者,于谦也是仁者,我们都爱山。你听过他那首《石灰吟》吗——千锤万凿出深!11.烈火焚烧若等闲;粉骨碎身全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这首《石灰吟》倒是听过的,我爹说那和'清风两袖朝天去,免得‘阎话短长'一样,都是用来说忠孝礼义的道理的。我爹倒是叫我背过于谦的另一首诗:涌金门外柳如烟,西子湖头浪拍天。玉腕罗裙双荡桨,鸳鸯飞近采莲船。〃
  '你爹是小儿女,你也是小儿女。〃赵寄客拍拍天醉肩膀,天醉脸便红了,问:〃那你是什么?〃
  〃我是大王,我是山大王!〃赵寄客眼睛眯了起来,〃我今夜必得要向于公祈梦,或者当个大将军,骑在马上,如关羽张飞赵子龙一般的威风。或者当个山中的侠客,路见不平,拔刀——哇——杀了合贼!〃
  赵寄客就用一只手指代了那剑,笔直向天醉肚子戳去,天醉吃惊地先是一挺肚子,然后一下子缩了回去,就笑了起来。寄客也笑了,嗓门又大又响。
  〃哈哈哈哈!〃杭天醉也尖声地笑了起来,且累得气喘吁吁。寄客听得高兴地随声附和。氯氟红红的湖上,薄雾似谜,声音与声音就在其中追逐来去。前面赵峡黄回过头来斥道:〃寄客,你狂什么?秋光明净,正待屏心静气赏观,闹得满湖皆是你磨牙,知道'辜负'二字的分量吗?〃
  寄客这才收了狂态,不吭声了。两个小小少年专心致志地赏起了南山风光。
  杭州三面云山一面城,从前有〃天目山垂两乳长,龙飞凤舞到钱塘〃之语,说的是山脉起源于天目,雄健有双峰插云;奇特有飞来峰;险峻如琅裆岭;开旷又如玉皇江湖飞云。毕竟江南秀山丽水,与北国大相径庭,雅致精巧多秀丽,且崇山深谷,回肠百寸,维绕不绝,明暗阴影纷幻多端,是为幽深。山又兼有四时之色:春淡,冶,如笑;夏苍翠,如滴;秋明净,如妆;冬惨淡,如睡。
  此时恰为金风送爽之晨,梧叶新黄,柿叶初红,松柏旧绿,乌柏乍紫。马车向前奔去,群山扑面而来,玉树临风,丁丁当当,如仙人佩法鸣响。南山一带,秋思惹人;瞅瞅鸟鸣,飒飒林涛,有声有色,一派大喜悦。天醉久不出城,心里阴郁结气一吐为快,顿时消化在这山光水色之中,心儿便如鼓满了风的船帆,涨得胸口隐隐发疼。西湖明镜一片已闪逝而过,马车进了山拗,有杂树参天:枫、桂、栗、樟和皂荚;又有无名树细高多曲折,色泽光怪陆离。偶尔几株银杏,错落山中,一身明亮,今天醉耳目一新。又见那阳光劈山射来,齐齐斩印了山树,照亮的树冠晶莹透彻,光明欢乐,笑语欢歌,幽暗的下方树干则藏入山谷,敛而不发,默听绕膝泉水幽咽。
  天醉看了感动,眼泪就流了出来,叫寄客看了纳闷,问:〃怎么啦,不舒服吗?〃
  天醉便咽着嗓子,使劲儿地摇头。他认为寄客是不能理解他的,他是不可能有这种感动的。
  〃你不用怕。今晚做一梦,让于公告诉你谁是那个背对你的人。明日我知道了,当场翻他转来。你信不信?〃
  〃我去翻过他的。〃天醉发白细腻的手死死捏住了寄客的腕子,〃他的背上,血淋淋的,渗出来了,血淋淋的……你不要跟任何人说,我本来不想说的。我翻他不过来。〃
  〃是真的?〃寄客的呼吸也粗起来了,〃真的背上出血了?〃
  〃是做梦呢。不过我也弄不清楚是不是真的了,这么亮的天空、这么多树,我真不晓得我有没有做过这样的梦了……〃
  在祈兆所住了一夜,两个孩子睡在一张床上,竟然谁也没有梦见他们想梦见的事情。赵寄客只说他继续了白天的旅途:〃我在马车上坐着,马车飞快飞快向山下直冲,树啊花啊只住我脸上触,后来我坐到马背上去,马就一直向前奔,向前奔,一跳,跳过于公的坟头了,你说怪不怪?〃
  〃我是梦见我在楼梯口了,有个人红衣裳,往上翻跟头,翻上来又滚下去,翻上来又滚下去……〃
  〃那不是隆兴茶馆的红衫儿吗?啊哈——,天醉你梦见女人了!〃寄客就大惊小怪地叫了起来,〃他地地……真当是没出息啊!〃
  赵歧黄过来喝住了他的小儿子,告诉这个颠颠狂狂大大咧咧的小毛孩,昨夜他梦见于公指点他,说寄客命里注定还是当郎中。寄客一听,大眼睛一瞪,眼泪就流出来:〃我不当郎中我不当郎中,我不喜欢当郎中!〃
  〃你懂什么?'知了叫石板跳,乌花郎中坐八轿。'我看你也只配了做乌花郎中,好歹还混口饭吃。你当你这样疯疯魔魔的有出路啊?我看你三百六十行还没一行够有资格做的,做个孙悟空造玉皇大帝的反倒还配,可惜我这里不是花果山!〃
  父亲这样夹头夹脑地一顿训,顿时便把寄客训得愣住了。
  杭天醉从来也没有看见过这么多的一片一片的茶园。从山上泄下来,浓绿得稠凝了,就成了僵在山坡上的绿色瀑布,东一道西一道,挂得满山都是。有的地方,栽得松一些,一大朵一大朵,像沉甸甸的绿花;长在平地上的茶树,斜斜地一溜半躺的,倒像是一把把撑开的绿色阳伞。但杭天醉已经无法再饱尝这秀色了。跟着赵寄客出逃的后果首先是强烈的刺激,其次是极度的疲乏,现在,当夕阳西下之时,莫名的恐惧开始升腾上来。他一生全部加起来的路,恐怕也没有今日走得那么多。一开始从三台山出发他就歪歪斜斜,k气不接下气,此刻他和寄客已经走了大半天,甚至已经翻过了人迹罕见的十里琅挡岭,他竟然还没有倒下去瘫掉,这是他自己也难以想象的奇迹。他不时地蹲下身子去喝那山中泉水,站起来时眼中饱含着泪水,眼前一花,不见了他的领袖,他的煽动者赵寄客,他就吓得哭腔哭调喊:〃寄客你在哪里?寄客,呜呜呜,寄客你快来接我!〃
  总要过一会儿,杭天醉以为自己精神就要崩溃的时候,寄客出现了,他把手里用树枝做的拐杖伸给他,嘴里说着:〃就要到了,就要到了。下了山就是天竺寺,法镜寺后面就是三生石。我跟二哥、三哥来过好多次。我爹也来过的。在这里睡一觉,来生、今生和前生的事情,统统晓得了。我要做个不当郎中的梦。我可不喜欢闻那些中药味。〃
  手里握着了可以连接住寄客的拐杖,虽然天醉累得两眼迷糊,但还是欣慰多了,便问:〃你爹和我妈找不到我们,不是要急死了吗?〃
  〃不会的,不会的。我们就在三生石边睡一夜,我跟于公词旁小孩说好了,夜里再告诉我爹。我也要让他急急,谁叫他做这样的梦的。〃
  〃你真的以为是你爹梦见于公了吗?他难道不会故意哄哄你吗?〃
  〃真的陪!〃赵寄客叫了一声,站住了,〃我怎么没想到?〃
  〃大人有时候是很不好猜的。他们和我们相信的完全不一样。你怎么停住了。到了吗?这就是三生石。这就是?这里不是给观音娘娘做生日的地方吗?前面下天竺,有鱼篮观音,我妈带我来烧过香的,原来后面就是三生石。你看它像是个什么?这里有谁题的诗,天快黑了,我都要看不清楚了。你等等,让我来读给你听: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临风不要论,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
  此身虽异性长存。什么意思,嗯,寄客?你看这里还有一首:身前身后事茫茫,欲话因缘恐断肠。吴越山川……寻已遍……,却回、却回、烟……烟掉……上……翟……塘……〃
  寄客一边抱着一堆干草,一边跌跌撞撞找地方铺,一屁股坐了下来,说:〃我也说不清楚,反正是个和尚死了,过了好多年变成一个放牛的,回来见他的老朋友,就在这个地方……〃他拍拍身后的三生石,回头一看,〃真没用,倒下就睡,睡着了。曙,给你。三生石保佑我不做乌花郎中。〃说着便把一捧干草夹头夹脑扔在了呼呼大睡的杭天醉身上,自己也就倒头睡去了。
  杭天醉恍馆意识到他坐在睡着了的赵寄客身旁,头上身上挂着干稻草。周围亮晶晶的,月光像水银,在他身边流过去流过来。他看见他的四周乱石如枪,枪头上闪闪发光,还看见藤葛如麻钦绕在树上。但那藤葛和树冠,全都泛着厚厚的白光。山草在地上匍匐着,又软又密,它们像是白蜡做的一样。他顺手拿下沾在身上的一根干草,于草变成了银条。他回头看看靠着的石头,状如圆盆,大似卧床,石一端的隆起部位有四五个杯口大小的圆洞,洞洞相连,玲现剔透。他想起来了,这就是三生石。奇怪的是,它也变成了银白色,还发着青幽的毫光。他用手轻轻敲叩了一下,他听到了冰凉的五击的声音。
  他不敢相信自己到了一个什么样的琉璃世界,莫非他们成仙了?到月亮里的广寒宫中去了?他想低头叫醒寄客,定睛一看,差一点惊呼——寄客裹在干草丛中,早就成了一个玉雕的人儿。
  接着,他闻到一股无法言传的清幽迷香,是桂香,还是茶香,还是荷香?他不知道。他往天空一抬头,天空像一片望不到边的大冰块,月亮像一朵玉莲花,发着一尘不染的灵光。哑静,哑静,有僻僻啪啪的极细的珠现,从天上掉下来,打在他身上。他恍恍。缴德地站了起来,在晶晶亮的空气中游来游去。他舒服极了,惬意极了。他飘飘欲仙,香气四溢,在冰光玉毫中展开双臂,走来走去。万籁俱寂,只此一人,他不孤独,不害怕,他自由极了。
  然后,他又看见了他。他就坐在他前面不远处的白银草丛中。他和从前一样,背对着他,肩膀瘦削地泛着青光,盘绕在肩上的辫子像一条玉带。他悄无声息地站住了,他看见他的背渗出了玉液一样的东西,又稠又亮,凝聚成一块,像一面镜子。他好奇,亲切,无碍,他飘浮了过去,那个背影回过头来——是他!他想把他看得仔细一些。他还想对他好。他跪了下来,凑近他的脸。他看见他的两只眼睛王光一闪,有两行眼泪,便从白晃晃的面颊上,流淌下来了。
  第六章
  杭州知府林启在蒲场巷普慈寺设求是书院之际,离上个世纪的百年终结,只有三载春秋了。书院厅堂中,这位福建籍的维新人士,一边对着那三十名杭州精英训话——居今日而图治,以培养人才为第一义,居今日而育才,以讲求实学为第一义;一边不无欣慰之意地想:大清国变法,或可有期有望了!
  杭逸飘飘然地立在三十名学子之间,细高,长脖,唇红齿白,眉目清秀。一身漂白杭纺长衫,外套一件隐纹万字黑色缎背心,外面别出心裁披一件黑色丝绒披风。一根辫子又黑又亮,晃晃悠悠不时摆动。他身旁立着的青年比他略矮一些,宽肩阔眉,肤色略黑,越发显得一口白牙。他是一身的短打模样,站如青松,油黑发辫略望。他略仰的下巴,给人一种傲慢的感觉,两只手背在背后,双腿叉开,绑了裤腿,双脚作外八字形,仿佛掌持利器,随时可望出手。不用说,是赵尘。
  那日,林藕初甚为喜悦,摆了几桌酒席,庆贺儿子入学。酒宴上没有吴茶清,他去绍兴平水收购珠茶了。天醉有些失落,说:〃我这一读书,家里的担子,又得你们挑下去了,头绪又那么多,依我看,出口的珠茶生意就不要做了。〃
  杭夫人挥一挥手说:〃瞎说什么,不挣外国人的银子,茶楼能有钱赎回来吗?〃
  忘忧茶庄这十年的发展,一是传统的龙井内销茶,其次便是这绍兴平水珠茶的出口了。
  绍兴平水,唐代便是个有了名的茶市,茶酒均在此交易。平水珠茶,也唯平水方有,团得滚圆,活像一粒粒墨绿色珠子,英人译名gun Powder green,绿色弹药之意。喝来,棱棱有金石之气,杀口得很。
  珠茶最初出口被译为Hgson——贡熙,意为专门进贡康熙皇帝的茶叶。18世纪中期在伦敦市场上每磅售价高达十先令六便士。
  忘忧茶庄做出口珠茶生意,要通过上海的怕和洋行。前十来年生意好做,全省据说最高年输出二十万担,过了浙江茶叶出口的半数。这两年走下坡路了,吴茶清内要对付茶庄事务,外要对付洋商,两头辛苦。筋骨虽好,岁月究竟不饶人,眼见着疏黄的山羊胡子变花白了。
  那日夜里,天醉兴奋,站在书房外院落中,嗅那初降的春夜之气,便看见有纸糊灯笼从圆洞门游来,憧憧烛光中映一〃杭〃字。
  天醉筋骨一紧,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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