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小无猜-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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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李察大方地给她二十元。
拭去脸颊上的泪珠,雪茵踉跄挨到柜台,报了警之后,便急急打电话回台湾,
可惜奶奶不在,接电话的是婶婶,她听到她的声音只冷哼一声就把电话挂了。
雪茵作梦也没想到,今日这场意外居然迫使她滞留美国整整八年之久。
***
宜兰的盛暑午后是一天当中最美的时候,斜阳向晚的黄昏尤其撩人,此时的夕
阳仿佛一壶葡萄美酒,沿着两边天际缓缓倾注,逐次逐次以最优雅款摆的姿态,染
红半面苍穹。
季仲桓站在火车站外很久很久了,直到所有的余晖从他身上全数撤退,暮色一
层一层谩卷云涌,他仍旧无知无觉。
在光线微弱到几乎伸手不见五指,车站里点上灿亮的日光灯,他才意识到她今
天也许不会回来了。
恍然举目四处环顾,车站里的旅客已寥寥无几,十点十分,真的已经很晚了。
从中正机场回宜兰,即使搭平快车也早该到达。她该不会发生什么事了吧?
颓然骑上机车,滂沱大雨竟毫无预警地拍打下来,他没有避雨的打算,木着脸,
机械地发动引擎,往乡间小路风驰电掣。
她在美国过得好吗?
才短短十几天没见,他竟要命的思念着她。这种感觉像蜂蜜里加了胡椒粉,很
呛、很难入喉,却怎么也忘不了。
他原已激越的心思陷入了更加躁动的混乱之中,久久难以平息。他要去向她奶
奶要她在美国的电话,他要亲自问她到底要不要回来?什么时候?
机车穿过竹林,忽然一部救护车呼啸着迎面驶来。
季仲桓忙按住煞车,瞪大眼睛,昏黄的车内,隐约看见雪茵叔叔垂头丧气的脸。
会是谁呢?
他不敢拦车追问,只好猛催油门,赶往邵家。
此刻,莫名地,他对雪茵的思念忽尔排山倒海,难以自拔。
第四章
就在雪茵遇劫的第二天,她奶奶因急性脑溢血于是日午夜与世长辞。
她婶婶不知是蓄意,还是真的大忙,直到丧事办完后才发了封电报给她——雪
茵:
奶奶于五月二十日过世,业于日前发丧完毕,她临终前再三嘱咐,要你留在美
国,切记。你的一干物品,我己装箱托运,近日内应可到达。
婶婶字
这封电报宛如晴天霹雳,震得雪茵久久不能自己。
奶奶死了,婶婶也不要她了,她现在是名副其实的孤儿了。
雪茵再怎么坚强,也禁不住接二连三的打击。她躲在房里足足哭了两天。每日
夜幕袭来时,她便觉得自己像在汹涌波涛中挣扎的一叶扁舟,靠不了岸,也望不见
光明的所在。
和死亡相比,文凭算什么?大学联考又怎样?赴美的时候,她原以为零丁无依
的日子就将成为过去,无情苍天竟接连夺走她两位至亲的生命,让她从兴奋的高峰
跌入绝望的谷底。至此,她才恍然明白人生的灰暗冷绝,感觉自己的力量如此微渺,
这么容易就被愚弄,这么无法自立。
在知道婶婶已经乘机将她扫地出门后,雪茵难过得差点萌生寻短的念头、她怎
么忍心连奔丧都不允许,莫非她当真视她为眼中钉,急欲拔除而后快?
在家里时,她尽量表现得乖巧懂事,诚惶诚恐地听从婶婶的一切安排,从来不
敢有所违拗。没想到,她的努力仍是徒然。
“你可以起来吃点东西吗?”
麦克?肯尼口中的冷血动物,却是全家里最关心她的人。雪茵知道他每晚都会
来,虽然什么也不说,只是静静地位立门外,直到她哭累了,朦胧昏睡,他才默然
离去。
“谢谢你。”雪茵望着托盘内美味丰盛的菜肴,却没有一丝胃口。
“好歹吃一点,才有力气和老天搏斗。”麦克讲话的时候,喜欢睁着炯炯波动
的眸光凝视她,一动也不动地。
“没有用的。”雪茵含着泪,克制地不让它淌下。“我已经彻底被打败了,再
努力也不过是苟延残喘而已。”
“原来你这么没骨气,一点小小的挫折,就让你灰心丧志。”他尖锐的语句像
把利刃,直刺雪茵的胸膛。
“风凉话谁不会说?等你面临像我这样的困境时,找个相信你会比我表现得更
好。”雪茵恨不能一拳揍得他稀巴烂,没同情心的家伙!
麦克阴帮地闪了下星芒,淬然扯开他的上衣,露出肚腹数条如蚯蚓般的刀疤。
天!他不会是黑社会的老大吧?
“上面这两道是十二岁我爸刚走的那年,邻居小孩讥笑我跟丹尼尔是没人管的
野小孩时,双方大打出手留下的痕迹。打架不是好事,但别人欺到头上来就必须还
击,我和丹尼尔虽然浑身挂彩,仍然奋力摆平那几个高年级的学生。”他平淡的口
气,犹似讲的是别人的故事般,完全不生波澜。
“你爸爸他……”
“怎么死的?”麦克讥刺地牵起嘴角。“被打死的,他每天喝得烂醉如泥,当
光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最后因付不出酒钱,被酒吧里的酒保活活打死、”
“吓!”雪茵瞪大水眸,不相信听到的是真实的故事。“那你妈妈……”
“很可怜是吧?”他摇摇头,绽出一抹难得的清朗笑靥。“错了,她比我们更
希望他死,只有如此她才能获得解脱。”
“但是,一个女人独立扶养四名幼龄的孩子,是非常辛苦的。”可怜的玛俐,
她的冷做强悍,一定都是这样磨出来的。
雪茵突然的同情她,深深地为先前敌视她的行为感到后悔。
“所以,你比她幸运多了。至少你一人饱全家饱呀!”麦克笑起来真的很好看,
像……像一个人……
是季仲桓?
短短一个月,竟觉人事全非。雪茵的心口猛地抽痛着,他……也许早已将她忘
得一干二净。
“在想什么?”麦克看出她心不在焉。
“没,没什么。”雪茵强颜欢笑,希望表现得坚强一点。
“傻瓜,想哭就哭吧!”麦克猿臂轻揽,让她偎向自己厚实宽广的胸膛,尽情
哭个够。
雪茵无力挣扎,也不想挣扎,索性把脸埋进他臂弯,拿他的衬衫当拭泪的手巾,
任由泪水把自己融成一团软泥。这一哭,她才惊觉多少年来,她隐藏了多少委屈,
记忆的篓子里盛载的是一片汪洋泪海。
直到哭得近乎虚脱险些气竭时,她才显弱地挺直身子,满怀歉意地垂着晓首。
“对不起,你的衣服……”
“改天再赔我好了。”麦克倏然沉下脸。“听着,我希望你留下来。”
“不——”她有什么资格呢?
“听我把话说完。”麦克焦灼的碧瞳逼视她。“明天我就要离开了,到一个很
远的地方,也许一年半载都回不来。”
“为什么?”泪水迫不及待涌进她的眼眶。
雪茵现在最怕的就是分离,每次分离都像再度遭到遗弃一般,令她仓皇无措,
忐忑不安。
“我没有办法告诉你原因,但我希望回来的时候还能见到你。”轻柔地,他在
她额头烙下一记吻痕。
“不要,不要,不要走好吗?”她这个溺水的小小女子,好不容易攀到一根浮
木,而他居然也要走了,而且一去那么久。
“这是我的任务,除非完成使命,否则连命都不属于我自己。”麦克捧住她的
脸,小心翼翼地询问:“可以叫我一声哥哥吗?”
“哥哥。”呵,她终于“又”有一个亲人了。
他开心地畅怀大笑。“好妹妹,记得要等我回来。”
雪茵瞧他笑得振声飞扬,赫然觉得自己的遭遇好像已经不那么惨了。
***
“你说什么?”季仲桓的父亲问这句话的用意不是表达愤怒,而是想确定他儿
子是否真的幡然悔悟,了解他这个做爸爸的多年前已经提出的一番苦心。
“你没听错,我决定要到美国念书了。”季仲桓十足肯定的语气,显示他确实
吃了秤键铁了心。
雪茵的奶奶逝世以后,他朝夕等待的心,已按捺不住。他以铁一般倔强的少年
情怀,决定远赴重洋,到美国把她揪回来,或当面质问她,到底还要不要继续这段
来了的情缘,还要不要当他的新娘他的妻?
“好极了,爸爸马上去帮你办签证,好在你还小,差三个多月才届兵役年龄,
用观光护照,应该可以先把你‘弄’出去。”他爸爸说得眉飞色舞,比他还兴奋。
他说他有表弟在纽约,很有办法,铁定可以让他顺利进入知名大学就读。
“很有办法”,由他们那个时代的人来说,也是一个隐晦暧昧的字眼。他父亲
说这四个字时,脸上浮出一个心虚的笑容。他在撒谎。
季仲桓晓得他在撤谎,从他妈妈离家出走后,他对他爸爸话中的虚虚实实,通
常都有办法一眼看穿。但他从不拆穿,为了维系他们和谐的父于关系,多年来他们
干脆彼此说谎藉以安慰对方。
季仲桓在学校打架闹事,功课一落千丈,他回家从来人说,报喜不报忧成了他
求生的最佳利器。
他爸爸是个伟大过了头的梦想家,满心只盼望能平步青云,一夜致富,再不然
到美国弄张绿卡也好,听说那个一天到晚在发射太空梭的洋鬼子地盘上,遍地是黄
金,捡都捡不完。
他想拿绿卡都快想疯了,季仲桓才刚上国中时,他就大肆鼓吹美利坚合众国的
伟大英明之处,巴望他儿子以小留学生的身分先“窝”到他表弟家,过几年“搞”
个洋妞当老婆,便可名正”言顺成为美国人。
季仲桓根本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因为信老爸得“永生”——永不超生。
然,现在不同,只要能找到雪茵,就算上刀山下油锅,他也会咬牙试试,何去
寄人篱下_“护照跟签证什么时候可以办好?”他快等得不耐烦了。
季仲桓点点头,选择再信他一次,横竖他也没有别的法子。
他强烈渴望再见雪茵一面,她随风翻飞的黑色细褶裙的影子,于每夜每夜蛮横
地盘据他整个心湖,驱策他与未知命运赔上一赌。
他很清楚,如果就这样与她不明不白的分手,他会懊恼一辈子。
雪茵是他挑中的,认真思考过想与之厮守一生一世的女孩,除非到达最后关头,
否则他是绝对不会放弃的。
仔细想想,他爱她吗?
答案也许没那么笃定,但他要她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不容任何理由强行抹灭。
***
大学联考的前一天,季仲桓持着观光签证,登上长荣飞美的班机,展开长达八
年的流浪之旅。
他必须与现实、与生命、与天真无知的想法奋战,然后,他终于体会出,自己
不过是受命运的线任意牵扯的傀儡。
只是,再大的挫折,再辛苦的煎熬,并不能夺去他最初的坚持——找到雪茵,
娶她为妻。
***
麦克走了以后,肯尼也陪同彼得到纽约注册入学,玛俐则应英国医药协会的邀
请,到伦敦作为期一个月的教学演讲。
偌大一个家,只剩下她和丹尼尔。
前天雪茵拨了通电话给在台北的姑姑,姑姑告诉她,奶奶留下的遗产全寄放在
她那儿,叔叔和婶婶暂时都还不晓得,还有乡下一块山坡地,原先登记在奶奶名下,
必须由她和叔叔共同继承,要她无论如何尽快赶回去。
雪茵的确想回去想疯了,继不继承财产不重要,重要的是奶奶、姑姑,和……
他。不知珍惜的女孩,是如此焦的无助地眷恋着他曾给予的温存。
长长,长长地叹之口气,雪茵更次踱到丹尼尔的卧房,问他护照到底补办得怎
么样了?
“可能还要再过一阵子。”丹尼尔敷衍地虚应她。
“为什么需要那么久?”前前后后都过了二十几天了。
“没办法呀,谁叫你不是美国人,台湾跟美国又没有邦交,当然免不了被以最
慢件处理唆!”丹尼尔诡诈的眼一闪,随即挤出笑容。“想不想要张绿卡?我有门
路,保证绝对奏效。”
“谢谢,我没兴趣当美国人。”雪茵直截了当回绝他的好意。纵使她婶婶不愿
再收留她,她也不想待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可……麦克怎么办?她答应过会等他
回来的呀,这一走万一……
真是好为难。雪茵矛盾地蹩紧蛾眉,心乱如麻。
“后悔了?”丹尼尔拉之张椅子给她,自己则歪到床垫上。“反正我这个人很
好说话,你什么时候需要,就什么时候来找我,本人以人格保萎定鼎力相助。”
他难得表现出如此高度的热忱,着实令雪茵疑窦丛生。“不如你先帮我把护照
办出来,然后我们再说要不要申请绿卡的问题。”
“行。明天我就带你到移民局。”丹尼尔大方地一口应允。
***
“这里不是移民局。”雪茵一眼即看出这里,只是普通的办公大楼。
“没错。我有一份证件遗忘在Office,你陪我去拿一下。”丹尼尔走人
电梯才发现雪茵没跟上,急着冲出大楼的旋转门。“喂——你这是干么?”
“我在这儿等你。”她信不过丹尼尔,总觉得他怪怪的。
“怕我把你吃掉还是卖了你?”他佯装愠怒。“拜托,我是好心帮忙你地,快
啦,别人都在看我们了。”
雪茵禁不住他又哄又催,只好提心吊胆地跟着他走入电梯。
丹尼尔的服务单位位于十八楼,才进公司两年的他,已经拥有自己独立的一间
办公室。
“在这儿等我一会儿,我到人事室请个假立刻回来。”
“喔!”雪茵不晓得他,心底打什么鬼主意,无聊地枯坐在沙发椅上,胡乱浏
览茶几上的过期杂志。
去一下人事室怎么那么久?
再不来,人家移民局的人员就要午休了,那岂不是得等到下午。
正当雪茵不耐烦地移向电脑萤幕,了无目的地张望时,门突突然冲进两名穿制
服的警察,将她反手压住。
“怎么回事?”她吓得花容失色。
“你被控非法居留,并且无照从事工作。”
“不,你们误会了,我不是。”
“有什么话到警局再说吧!”
“不,丹尼尔!”
她严破喉咙了,丹尼尔却恍若未闻,连办公室里其他的职员似乎对这类事件司
空见惯般漠不关心。雪茵百口莫辩地被强行押进警察局,折腾大半天后,才由李察
将她保释出来。
“你还好吧?”李察问。
“一点都不好,丹尼尔呢?”她有十足的理由相信,这一切都是他在从中犒鬼。
“到日本出差去了,临行前交代我过来帮你,很抱歉来晚了一步,害你被误以
为是偷渡客。”他背台词似的,说得超乎寻常的流利。
“如果没有人去告密,他们怎么知道我在丹尼尔的办公室里?”她也许很天真
但并不笨。
李察呆杵了好一会儿,才讷讷地说:“你猜得对,是丹尼尔去告的密,他一直
很不喜欢你,尤其讨厌你赖在他家不走,所以才使出这方法,逼你自动离开。”
原来如此。
雪茵的胃猛地一阵痉挛,两眼空洞地平视熙攘的街头,然后漫无目标地走过去。
雨越下越大,她却浑然不觉。
她该怎么办?
一走了之?去哪里?麦克不在,肯尼和彼得也不在,玛俐远在伦敦,她没有可
以依靠的人,身上更是囊空如洗,她甚至连拂袖离去的本事也没有。
“先到我那儿住几天,虽然不是好地方,但也算得上整齐舒适。”李察好心地
提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