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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长烟落日 by:树梢-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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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春的税帑,他已想好了用处。他要为路天行办一个盛大的寿宴,还要重修天下道观,既是以慰李云然在天之灵,更是为路天行祈福。 

如骨附蛆的头痛还在每日折磨着路天行,而且愈演愈烈,每每发作,便令他痛不欲生。过去只要一个时辰便会结束的折磨,现在却往往两个时辰尚不能过去。好容易熬过了这一关,路天行便会沉入昏迷,久久不能醒来。 

每日里,他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孟星扬常常害怕,他就会这样一睡不起。 

真是可笑,在阴谋血腥中如履平地的自己,居然也会害怕?这个懦弱的词语,应该只属于懦弱的弱者—— 

我是强者,于是便有资格任意的凌辱弱者。 

 

回去寝宫,谁想为了此事竟和路天行吵了起来。 

几个老臣见无法说服夜帝,便来求路天行代为劝说赈灾。 

往日里这些臣子也多为了政事来求路天行。只要路天行开口,孟星扬往往应允。 

不在乎权势地位,不想要金银奇宝,他能让路天行略略开心的,似乎也只有这种办法了。 

路天行劝他不要乱杀无辜,妄动杀权,他照作了,虽然剥夺了他不少的乐趣,可是为了天行展颜一笑,他认了。路天行劝他勤于政务,多理国事,他也照作了,虽然平添了许多的麻烦…… 

可是这一次他却不能再忍受了。他所作的决定都是为了他,而他却丝毫不领情,似乎生与死早已不再令他在乎。 

从始至终,在乎的人便只有孟星扬自己吗? 

更令他无法忍受的是,路天行对待每一个人的态度都是一样淡淡的温和。 

他路天行最后的阳光,并非只给予孟星扬一人,在他心中,放了国家,藏了云然,却没有留下特殊的一席给孟星扬! 

想到这里,残暴的火焰在孟星扬心中死灰复燃起来…… 

 

“那些人是弱者,你应该来讨好朕,而不是去同情他们!”孟星扬怒吼着。 

路天行长长叹了口气。眼前这个霸道君主的口吻,和三年前有何分别?不懂得同情弱者、爱护臣民,如何做得一个好君王? 

一切,只因为孟星扬太强,强到不知道何谓无能为力的软弱。 

那晚,孟星扬狠狠的要了他一遍又一遍,在他耳边不停的问着:“告诉我,你心里可否有我?你究竟是否爱我?” 

只要他点点头,这样久违的酷刑便会停止。可是路天行却咬紧牙关,始终什么都没有说。没有求饶,也没有呻吟。仿佛他早已将个人得失置之度外。 

忽而,一行热泪滴落在他的脸上,炙热的湿痕蜿蜒而下。 

路天行睁眼望去,孟星扬纵横着苦涩泪水的脸庞落入了眼底深处。 

你爱我,我何尝不知?可是我却无法回报你难得的温柔。云然的死,早已在你我之间驻起了高高的墙垒,今生今世,再也无法跨越…… 

他无声的伸出唯一的手臂,抱住了孟星扬的身体,就像一个宽厚的兄长,以最慈爱的胸怀,包容了他的一切纷扰。 

为了云然的哀求,我按捺下恨你的念头,回到了你身边。 

今天,为了这泪,我原谅你所作过的一切,从此把过往的旧恨彻底抛开。 

彼此间的亏欠,来生,我们再慢慢清还。 

眼看这路走到了尽头,最后的答案,应该告诉他了…… 

 

第二天孟星扬散朝回来时,路天行已不在他的寝宫中了,广阔的宫宇失去了温热的温度。 

片刻失神,孟星扬猛然跳起,黑暗的预感刹那散开。 

早在春天到来的时候,他便已不再限制路天行的行动自由。 

但是路天行却从没有主动离开过皇宫,所以他怀着不安的同时却也不再想着悲观的念头,可今天竟然…… 

桌案上,一张洁白的纸,落着路天行刚中有柔的字迹—— 

 

最后的答案,今天便告诉你。 

我,在断天崖等你。 

 

断天崖?!那是万丈悬崖峭壁啊! 

 

高耸的怪石峭壁边,那青衣身影随着猛烈的山风摇摆着,好像盛开出最后一季美丽的大地之花。 

乌黑的长发在风中狂放的伸展,向天边的长烟落日伸出渴望的身躯。 

空落落的右衣袖飘起,摇曳不定,仿佛在述说着一段故事的尾章。 

“不要!”孟星扬稍稍上前,却见路天行随之退了两步,吓得立刻停了脚步。 

“别这样!天行,昨晚是我不好,我向你道歉还不行吗?赈灾放粱也好,修堤治河也好,我全部都依你,你别……别这样……”委屈的神情,好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路天行转过身背对着他,目光远远的投向天之尽头。良久,方才缓缓转过身来,问道:“星扬,你真的爱我吗?” 

同样的问题,孟星扬问过他千百次,却从来没有得到过答案。 

这样的问题,路天行第一次问他,好像他从来都不关心答案。 

“我爱你,就像你不爱我。”孟星扬悠悠叹着。 

他不是傻瓜,其实答案,他早已在路天行每日于落日时刻寻找缥缈长烟时,便已深深知晓。 

“从何时起呢?这次的重逢,天城的再会,抑或更久更久的从前呢?”孟星扬喃喃诉说着,“当我放下强者的自尊,正视自己的情感之时,才发现早在蓬莱之时,我的目光便已在追随你的背影。诚然我喜欢云然,他的圣洁美丽令我心仪,更为的还是他是你的兄长,为你们眉眼之间神似之处。当年;知晓云然与你有一半血缘相联之时,我便迅速陷入了他的温柔关爱之中……我杀二师兄,确是想窃得他的身份地位,更因妒嫉他始终独占你的关怀,才促我下了最后的决心。只是,我既厌恶你轻视我、排斥我的态度,又厌恶明知如此却还渴望被你关爱的自己。皆是因我爱你不得便即生恨,以至于方有日后之种种。时至今日我方真正明了,原来,我最初爱的人不是云然,却是你。我何其之傻,你就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我却无法理清自己的心意,而错过爱你的时机。那时,云然的背弃麻痹了我的心,试图对自己否认爱你的念头更让我毫无顾忌的伤你如斯……事到如今,我知自己了悟这片心意得太迟,亦明白不论我如何祈求也为时已晚,但至少,我希望能带给你后半生的平安喜乐……” 

从来都在要别人来爱自己的孟星扬,这一次却无偿的去爱了,即使明明知道付出不会有结果。 

只是此情已惘然,无法不爱……无法回头…… 

爱,发觉了,就无法再欺骗自己了…… 

 

“你说的是,我不爱你,但是也不再恨你。回来,留下,是为了对云然的一句承诺。他说,要我帮你改变心性,作一个守护和平的有道明君。我尽力了,但却还不够……” 

路天行笑了,在他身后,天空融入了大地无限,落日融入了晚霞长烟。 

“只有真正受过伤害的人,才能理解弱者的无奈与挣扎。在这世上,没有人是永远的强者。我便用我的性命来告诉你最后的真实——当你想要去伤害他人时,请你永远记得这一刻的心痛……” 

回首间,灿然一笑,带着伤感,带着释然,如落日般隐去炙热的激情,余下的,唯有不变的温厚笑容,凝固在这一刻的晚霞浮光之中。 

“不!”孟星扬嘶喊着冲上前去,伸出的手却只触到了一角飞扬的衣片。 

路天行的身影,好像堕入尘间的仙人,永远融入了大地。 

渐渐的,远去,再远去…… 

天空流溢着烁金的光华,连那缕悠然的长烟也染上了绚烂的金色光芒。 

那一刻,即是永恒。 

 

夜幕悄悄降临,跪落在悬崖之边的孟星扬已是泪流满面。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也只留下了他一人的悲伤。 

我是强者!我是强者——从来都可以任意妄为! 

我是弱者!我是弱者——就连这一刻的心痛也无法停止! 

那些曾经被自己毫不在意杀害的人,是否也有人为他们痛苦如斯? 

那些昔日在自己手下妄死的生灵们,是否也像他此刻的悲绝神伤? 

这一刻的痛,痛彻心扉,远比失去云然的时候更加悲怆。 

岁月中渐渐抚平分伤口被挑开了,化脓了,怕是再也无法结痂了…… 

我懂了,天行,我终于懂得你所说的“真实”了,就在永远失去你的时候。 

为什么?我永远失去了你…… 

忽而,那悬崖绝壁边的身影高高的抬起了头,挺立起身躯,天与地的威严都重重散发开来。 

今天的日落,是为了明晨的日出—— 

只要,我们挺起胸膛,走过夜晚的黑暗…… 

 

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路天行的身躯在不断的坠落,万千世界的景象都在眼前一闪而过。 

忽然,他看到了师傅,似在梦中,似在黄泉,近在眼前—— 

“恭喜你,天行,今日你已功德圆满,可随我出此尘世,仙去蓬莱了。” 赤松仙微笑,“当年我奉天命收你们三人为徒,便已注定了日后的命运。真正的三皇子楚名烈要为孟星扬所替代,孟星扬要一步步一统江山,创下不世霸业。而你,生有仙骨,却要历尽尘世劫难,助孟星扬成就和平基业,方能功成身退,飞天成仙。为师曾经说过,若是有一天你能出来,为师会亲自去接你的,现在,你便随为师走吧!” 

 

走?路天行轻笑摇头。 

“不,师傅,我哪里都不会去的。我曾立下誓言,要生生世世追逐云然的身影。除了这个有他的灵魂的尘世,我不会去其它任何地方。即使是每个人都梦寐以求的美丽仙境。” 

赤松仙哑然。 

“对我来说,只有云然存在的地方才是我的仙境。有他相伴,快乐,远胜神仙。我宁愿放弃神仙的逍遥,只要能永远束缚在他的身边!” 

赤松仙轻然一叹:“痴儿啊痴儿,既然你心意已决,为师便成全你,只是你此去必定要经更多劫难,你可愿再经受尘世轮回?” 

“我愿意!只要有云然在,痛苦也是幸福!” 

“好,为师这就成全你一片痴心。” 

柔软的拂尘甩开,一朵深绿色的菩提树叶托起了路天行的灵魂,向着远方的天空飘远…… 

 

 

最后的永远 

 

长烟问:“我终日浮生于长空万里,究竟何时,也可以像你一样逼近大地?” 

落日答:“世人眼中,我每日于西方尘土陨落,其实,我离地面的距离,比你更加遥远……” 

 

路天行又梦见了长烟与落日的对话,梦见自己化为一角斜阳,向西方的地界,俯冲下去…… 

回首望,只见距离越来越远的长烟,如此飘然,如此高洁,他想伸手去抓,却发觉自己只能越来越快的,向着西方尽头的焦土,重重沉去。 

不同的是,他遥遥望见了自己在水中的倒影,同映衬着长烟落日与大地,一派永远的祥和。 

 

六十年后。 

孟星扬老了。即使是被称颂为“千古第一帝”的他,也只能静静的迎接衰老和死亡的降临。 

六十年,何其漫长,又何其短暂。长如千世,又短如一梦。 

时至今日,他仍不时忆起路天行消失在断天崖下的身影,记得他飞舞的长发和落日的光芒。 

早在很久以前,他便不再诅咒上天的不公,和爱情的远去。 

他默默的做着自己该做的每一件事,等待着再次与云然和天行重逢的时刻。 

前半生的杀戮血腥,一世的辛劳,也该还清了吧? 

如今的他,是否有资格陪伴自己所爱的灵魂? 

忽而,一阵喧哗打断了孟星扬的思绪。行进中的御舆忽然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他掀开车帘,问道。 

一个侍从走了上来,恭身答道:“回陛下,是民众们于街市两边争相跪拜陛下御舆,一个小男孩不小心跌了出来,挡了圣驾,被御林军拿下。” 

孟星扬挥挥手:“放那孩子走吧,不要吓了他。” 

就在这时,远远的传来了一个孩童倔强的声音:“放开我哥,不许你们碰他!” 

“那是谁?” 

侍卫望了望,答道:“回陛下,好像是挡了圣驾的男孩的弟弟,在吵着要保护哥哥。” 

不知为什么,孟星扬突然有了兴趣,命人搀扶着他走出了御舆。 

御驾队伍之前,一个怯生生的小男孩被几个高大的御林军侍卫围在中间,另一个和他面貌甚是相似的男童则毫不畏惧的直视着带刀的侍卫。 

侍卫们原本无意为难哥哥,此时倒被弟弟英勇的神情逗笑了。 

有人笑问道:“小鬼,你很勇敢嘛,你叫什么名字?” 

小男孩大声道:“你以为我不敢说吗?我叫路——天——行!就是‘替天行路’的意思!” 

孟星扬全身一颤,只见那男孩的脖颈间,宛然横过一道暗红的胎迹,就与当年路天行的伤痕一摸一样! 

小男孩侧过脸,望向孟星扬的眼睛多了份迷茫,小鼻子也随之皱了起来:“老爷爷,我见过你吗?你看上去怎么如此面熟?” 

孟星扬抬起头,落日余辉映红了半边天空,缥缈的长烟似梦似真。 

等到了,我终于等到了!六十年的等待,终于到头了…… 

他长长舒出了一口气,突然身体一僵,再也没有了生息…… 

夜帝孟星扬,于新大陆历六十三年驾崩。身后,留下了万古和平基业,繁华盛世。 

 

 

番外1《守望》 

 

点点篝火点燃了起来,似与满天繁星争辉。 

驻扎在天城城外的北潞大军异常的兴奋,伫立在眼前的是西贺最后一座未陷落的城池。攻下这个垂死挣扎的城市,西贺便将永远成为历史了。 

远离故土的漫长征战也将走到尽头了…… 

 

正在巡营的祈风被一阵士兵喧闹的笑声吸引了脚步,情不自禁的停了脚步,凑了过去。 

“什么事情这么高兴啊?”他出身平民,和属下一向亲近,此时也不顾忌什么上下之分,接了一个兵士递过来的酒囊,便也在篝火旁围坐了下来。 

一个兵士道:“回将军,兄弟们正在说,明日攻破了这贼城市,要如何好好抢掠一番呢!算起来,大伙也有好几个月没碰到女人了,这下可要尽情快活一番了!” 

祈风点点头,笑骂道:“他奶奶的!你小子尽想些不正经的东西,难怪现在还是个普通士兵!” 

那士兵笑道:“俺可不敢和将军您比,俺是被硬征入伍的,等打完了仗,俺就回乡下老家去,家里还有爹娘等着俺回去种地呢。” 

祈风回道:“放心,明日攻落了天城,你小子就能回家了!” 

 

“明日?哼,祈将军你未免想的太简单了吧?天城城池坚固,守卫森严,加之西贺军怀了鱼死网破的心意,恐怕会是场硬仗,若怀了轻敌之心,恐更难取胜。” 

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清冽的声音,祈风回头望去,顿时呆住了。 

火光中,欣然立于他身后的是左先锋营将军路天行。摇曳的篝火映红了他白皙的肌肤,反射着暗红的光芒,此人不是别人,正是祈风一直偷偷暗恋的梦中情人。 

真是可笑,战场上杀人如麻的粗鲁汉子居然也藏了这样一个不能与人道的小秘密。 

 

祈风的目光情不自禁的追逐着路天行的双手,很难想象那纤长白净的手是如何拿起长剑,舞出“军中第一剑”的声名的。 

那欣长的身躯,竟蕴藏着如此惊人的力量吗? 

每次北潞军攻陷城池后劫掠屠城时,祈风劫财杀人,却从不抢女人。只因那些俗物,怎比得上路天行傲然的美丽? 

可是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他,却从来不敢主动亲近路天行。 

路天行出身贵族,文武双全,素有“儒将”之美名,在祈风这般只懂挥刀杀人的粗人眼中,直如天神临世一般,只觉得就连自己偷偷远观,也是亵渎了他的高贵,更何况上前攀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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