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仇记-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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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小梅的变化显得不值一提。听到王三变成猴子的消息后,作者并没有过分吃惊,因为他曾经多次开玩笑说王三像只猴子。后来又听说汪小梅和王三双双失踪了,他也没怎么吃惊,他知道中国的知识分子是笼中的鸟儿,关在笼子里时,天天唧唧喳喳,甚至还用头去撞笼子的铁条,但真放他们飞,用不了几天就会飞回来。所以当王三和汪小梅的学校派人来调查时,他却打保票说他们会回来的。后来果然就回来了。回来后王三还当他的大学教师,汪小梅还当她的体校教员,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作者曾问过王三变成猴子的感觉,王三说没什么感觉,变成猴子之后的事他全部不记得,变成猴子之前的事还记着。作者也采访过汪小梅,汪小梅很简略地说了一些王三变成猴子之后她的生活过程。本文的第一部分根据王三的谈话编写,第三部分根据汪小梅的谈话编写。王三参与编写的《诗歌大辞典》最近出版了,他赚了一些稿费,尝到了甜头,现在又在写一篇研究卡夫卡《变形记》的文章,这些文章研究角度独特,水平不低。汪小梅对待王三的态度大有好转,她正在服食一种叫做“月见草油”的减肥剂,有些效果。他们俩口子一般不愿跟人谈变猴子的事,对朋友可以例外,所以如有研究生物遗传与变异的朋友对此事感兴趣,可以通过我与王三和汪小梅联系。因为这件看起来很荒诞的事情里,肯定潜藏着一柄解开人类世界大奥秘的钥匙。解开这奥秘的人,将比达尔文还要伟大。当然这研究将冒很大的风险,这是个飞蛾扑火的差事:“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3她高举着的拳头僵在了半空。她的怒骂断绝在喉咙中,好像一块卡住了的黏痰。她看到丈夫只有流露着恐惧的眼睛没有变化,其他的部位都在迅速地抽搐着、萎缩着,在抽搐中萎缩在萎缩中抽搐着。他的腰背佝偻了,四肢弯曲了,衣服滑落,眼镜跌落,嘴唇缩进,牙床凸出,耳朵变薄,脖子变粗,拇指变长。绿色的细毛突然迸出来,像皮肤上爆起鸡皮疙瘩一样迅速。最可怕的是:一条粗大油滑的尾巴,从它的两腿间缓慢地长下来,一直触到地面上。适才还站立着她丈夫的那个角落里,现在站着一只真正的猢狲。它生着一身碧绿的毛,一张青色的面孔,双腿弯曲着,身体在发着抖,只有那两只可怜的眼睛里放射出的光芒还是属于丈夫的。她的惊愕无以言表。她感到一股团团旋转的小北风缠住了裸露的肉体,适才还闷热的房间突然变得寒气砭骨。她感到在一瞬间周身的血液停止了循环、心脏停止了跳动、肺叶停止了翕合、肠胃停止了蠕动。当这些器官恢复正常时,她感到有一阵剧烈的悲伤情绪袭来,咸滋滋的眼泪盈眶而出,黏稠的冷汗湿了她的全身,她感到了空前的惊惧、困惑和忧虑,胳膊像中枪的鸟翅一样垂挂下来,从她的大张开的嘴巴里,发出了马嘶一样的哭声。“不,不,这不会是真的!”她尖厉地鸣叫着,用手背揉着眼睛,仔细地看着那只猴子,猴子也用求饶的、可怜的眼睛看着她。她绝望地看到,丈夫的肮脏的衬衣、长裤、连同那条遮不住鸟的裤衩,一团破布似的萎靡在猿猴的脚下,好像某些动物蜕下来的旧皮。那只黄了框的眼镜跌在地上,断了一条腿。铁打的事实摆在她的面前,自己的身为大学教师的丈夫,已经变成了猴子。这时,她突然想起了丈夫不久前说过的话:你要是再敢打我,我就变成猴子!
她感到非常后悔,王三任劳任怨的劳动精神和逆来顺受的宝贵品格突然闪烁出耀眼的光芒。她情不自禁地向猴子扑了过去,嘴里大叫着:三啊三,是我错了啊……
她本想把猴子抱在怀里,用自己的温柔的肉体感化它,但变成猴子的丈夫果然也就具有了猴子的敏锐,他从她的胳肢窝里油滑地钻过去,等她转过身来,发现它已蹲在冰箱的顶上,狡猾地眨动着黑眼睛,又短又薄的嘴唇往后咧着,龇出两排雪白的牙,模样十分狰狞———也许是顽皮———也许是抗议———要准确地判断它的表情还需要时间。尤其让汪小梅难以接受的是:一条绿油油的长尾巴,从她的丈夫———从猴子的双腿间垂下来。
她胸中澎湃的激情冷却了许多,但她还是试图靠近它,尽管事实如铁一样坚硬,但她的感情上还是难以接受这事实。她往冰箱前靠了一步,猴子把身体耸耸,背紧紧地贴在了冰箱后的墙壁上,它的两条后腿支起来,积蓄着力量,准备跳跃。它的牙龇得更加突出,并发出了吱吱的鸣叫声。这叫声已经是纯粹的猴子的声音了。
她站在猴子面前,因为借助了冰箱的高度,她与它的目光可以平视,居高临下十几年的优势陡然消除之后,她感到精神空虚,心灵内疚。她抽泣着,让一滴滴的清泪打在膨胀如球的双乳上,她自己认为这种姿态是最有魅力的召唤丈夫的姿态。她呼噜呼噜地哭着说:
“三啊三,是我不对,是我不好,我不该打你,不该欺负你,看在咱俩夫妻十几年的份上你变回来吧,看在咱俩青梅竹马的份上你变回来吧,看在保尔·柯察金和冬妮娅的份上你变回来吧……”
幽默与趣味(7)
她的诉说差不多接近了字字血、声声泪的程度,猴子龇着嘴,眼睛滴溜溜转。她看着它那两只单薄地从绿毛中耸出来的粉红色的大耳朵,继续诉说:
“三啊三,我的话你难道听不见?常言道‘一日夫妻百日恩’,我即便有千错万错,到底也与你同床共枕十余年,还为你生了个儿子,‘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咱们儿子的面子上,你也要变回来。你一变倒轻松了,撇下我和儿子怎么办?我没有了丈夫怨我自作自受,可儿子不能没有爸爸呀。你要是遭了车祸,得了急症,挨了枪崩,横死竖死,也有个讲说,可你变成猴子,有人问起儿子说你爸爸呢?你让他怎么回答?你让他说:我爸爸变成了猴子?三啊三,我承认我不对了,人生在世,谁还能没点错误?谁还能没点缺点?‘人无完人,金无足赤’,连毛主席他老人家都说过:有缺点错误不要紧,只要改正了就是好同志。三啊三,只要你变回来,我保证痛改前非,像当年在河边追逐时那样敬你爱你,你的衣服我来洗,你的饭我来做,儿子的事情我来管,一切的一切我负责,我一定全力以赴地当好后勤,支持你干事业,我这辈子就这么着了。我愿为了你牺牲,让你踩着我的高大肩头,攀登到事业的珠穆朗玛峰上去。到了那时候,咱也就有了两室一厅的单元,甚至装上了电话,甚至在厕所里安装上了热水器,每天你都能洗个热水澡。三啊三,幸福的生活在向我们招手,求求你,变回来吧,趁着儿子不在家你快变回来吧……”
尽管她说得天花乱坠,猴子依然是猴子。但事情并不是没有转机,她兴奋地发现,当提到儿子时,猴子的眼里涌出了泪水。这说明它人性未泯。它的身体虽然变成了猴子,但它的思想还是大学中文系教师王三。她抓住这时机,鼓动如簧之舌,继续劝说。汪小梅原本是惯用拳头代替语言的妻子,能连篇累牍地演说,连她自己都感到惊异。她试图往前靠近,她想只要能把猴子抱在怀里,只要能把那颗猴头夹在自己的双乳之间,天大的冤仇也会化解,猴子就会变成王三。她说:
“三啊三,我的亲人,你难道不知道,我打你骂你其实是痛你爱你的表现吗?有时我出手重了些,但这并不是我的本意,你知道我当过女排的主攻手,人送外号‘铁巴掌’,有时我只想轻轻地拍你一下,可能就把你拍得龇牙咧嘴,请你原谅吧。你是个男子汉大丈夫,不要和我妇道人家一般见识,今后我连一指头也不戳你就是,三啊三,变回来吧,变吧,你要是害羞,我就转回头,闭上眼?或者,你更愿意在我怀里变?来吧,三,我愿意,来,搂着我你来变,我闭上眼……”
她张开胳膊,闭上眼睛,等待着猴子扑进怀中来。但这时房门被猛烈地敲响了。
她恼怒地睁开眼,看到猴子从冰箱上纵身一跃,跃到窗框上方那两根暖气管子上悬挂起来。她愤怒万分地拉开房门,几乎赤身裸体地挡住了门口,面对着那些扁着地瓜脚,瘦着皱皮嘴,蓬着花白毛,戴着红袖标(这一点至关重要,即便是流浪汉只要戴上红袖标好人也害怕),提着锣,夹着白木棍子,撇着南腔北调的代表着法律和道德的老太太们。
“你们干什么?”体校女教员气势汹汹地问。
她满身的肉光晃得老太太们昏花了眼,一个个把手掌罩在眼眉上方,往屋里张望。
一个满口胶东话的老太太说:“有一个流氓跑到你屋里来了!”
另一个满口京腔的老太太说:“瘦得像猴一样,戴着一副眼镜。”
两个老太太说着就要往屋里挤,体校教员不由得怒火中烧,双臂一伸,就如铜墙铁壁。她红着眼问:“谁给你们的权力让你们搜查民宅?”
胶东口音老太太一拍胸脯,指指红袖标,理直气壮地说:“人民给俺的权力!”
体校教员感到有一股炽烈的火焰在胸膛中燃烧,她很客气地伸出大手,捏住了老太太尖尖的鼻子。老太太的鼻子似乎涂了一层苍蝇屎之类的东西,又粘又腻,令体校教员心中生出极端的厌恶,她松了手指,攥成拳头,对准老太太的脑袋,像当年在运动场上击打排球那样,猛击了一下。老太太像一条装满了沙土的脏口袋,一声不吭地歪倒在走廊里,歪倒的过程中她的胳膊打翻了对门人家摆在煤气灶上的钢精锅子,让半锅子稀饭泼洒了出来,泼洒到她的同伙身上,更多地泼洒到她自己身上,钢精锅子在她胸膛上打了一个滚,然后清脆地响着跌在水泥地上。老太太们呼着:“打死人啦,打死人啦!”乱纷纷往外撤,摆满杂物的狭窄走廊里,响起一片碰撞之声,走廊两侧的住家们,都拿起简易的防护武器,守住了门口,看着这群业余警察狼狈不堪地逃窜过去。体校教员看着那躺在地上乎乎喘粗气的老太太,心中只有仇恨没有害怕,她恶狠狠地说:“你愿意躺在这里就躺在这里好了。”她从自家的煤气罐旁,提起一个热水瓶,拔了塞子,让一线热水慢慢地往老女人裸露的肌肤上流。老太太鬼叫着爬起来,呼唤着逃走的姐妹们,自己也一歪一扭地跑,一边跑一边骂着:“臊X,你等着!”她花白头发零乱如麻,满身脏泥,看着怪可怜的。
体校教员关上门,插住了插销。背靠到门上,裸露的肌肤感受到了门上那些凉森森的铁器件。马路上的热风把沾满了尘土,印着椰子树图案的绿色窗帘布吹起来,透过残破的纱网她看到了窗外白杨树的树冠,听到了树上叶片被风吹动发出的哗啦啦的响声。蝉在树冠中间枯燥地鸣叫着。她还看到了被树冠遮住了部分的猕猴桃饮料广告牌,巨大的猴头在明亮的阳光中宛若活物一样。体校教员不敢与它对视。她从门后横拉起的铁丝上扯下一条毛巾,擦了擦眼,然后,抑制不住地大声抽泣起来。她哭着说:“三,你的仇我已替你报了,我的错我也认了,你如果还不变回来,你就太不像话了……”
幽默与趣味(8)
她哭着,仰起脸来,看到猴子蹲在暖气管子上,那条尾巴更加突出而明显地垂挂在窗框上方的明亮光线里。她冲着它哭,它却对着她龇牙咧嘴。体校教员心中渐渐生出愤怒来,她走到窗下,一个立地拔葱,想揪住它的尾巴,但她的如意算盘落了空,她的意图太明显了,她的身体太笨拙了,猴子的反应太敏捷了。她的手指尖刚触到它毛茸茸的尾巴梢,猴子便从她的头上一个飞跃,滑稽而轻松地跳到了衣柜的顶上。它的尾巴扫起柜顶的灰尘,迷了她的眼睛。
她说:“你可以不管我,但你总不能不管你的儿子吧?我这就去接他回来,希望你能给儿子留下个好印象。变不变由你决定吧!”
她匆匆穿上衣服,走出房门,在外边把门锁了。她从门的缝隙里盯着猴子,看到它坐在柜子顶上,圆圆的黑眼睛里闪烁着忧郁的光芒。它好像在沉思。
体校教员从自己的堂叔家把六岁的儿子王小三接回来,这是个六岁的小家伙,秋天准备上学。因为儿子与堂叔的小孙子一块去了动物园,所以她坐等了很长时间。坐在堂叔家里,她心神不定,坐立不安。她的堂婶说你如果有事就先回去吧。待会儿让你叔把小三送回去就是。她说:不。她一直等到傍晚,堂叔才领着孩子回来。她牵着儿子的手返回时,沉沉西下的红日把街道的树木照射得金灿灿的,显得很温柔又很凄凉。
她带着儿子坐了三站路的电车,下车后拐进了王三奔逃过的那条斜街。她也看到了那些敲锣打鼓地宣传灭鼠的老太太们。她想起了挨了皮拳的那位老太太,她想此事也许会有些麻烦,但无论什么麻烦也比不上丈夫变成了猴子麻烦。她牵着儿子的手,问:“小三,去动物园看了什么?”
小三大声说:“看了猴子!”
她心头一震,心里泛起一股难以言状的滋味。她别有用心地问:“儿子,告诉妈妈,猴子好吗?”
小三说:“好,猴子好玩。”
她问:“小三,要是你爸爸变成猴子,你怕吗?”
小家伙欢呼起来:“好呀,好呀,爸爸变成猴子啦!”
她拉着儿子的手,不再说话,一步步往家里挪。她期望着中午所见到的是个梦境,她期望着一推开家门,就会看到瘦如猴子的王三伏案编写着《诗歌大辞典》。她既想回家又怕回家。如果丈夫已变回来,她想回家,如果丈夫依然是只猴子呢?
在那块迎面扑来的巨大广告牌前,她惊悚地停住脚。看到广告牌上猴子双眼灼灼,充满灵感,她深信丈夫变形与这幅广告有绝对的关系。
“妈妈,你看猴子吗?”王小三扯着她的手指问。
她感到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她转过头去,望着掩映在白杨树冠里的自家那个油漆剥落的窗户。窗户里漆黑一团,白杨树冠上叶子千片万片,光闪闪的,宛若悬挂了一树金币。
“妈妈,回家吧,我饿了。”王小三说。
她想,事情已经发生了,躲也躲不过。她弯腰把儿子抱起来,侥幸地想:但愿这是一场噩梦。
爬完楼梯,拐进此时已亮了昏黄灯光的走廊,家家户户都在烹饪,油烟浓烈,油锅吱啦啦地响着。正在做饭的人都衣衫不整,蓬头垢面。走廊里的煤气味儿几乎到达了令人无法呼吸的程度。她像往常一样不跟任何人打招呼,躲躲闪闪地走着。她感到这些人的目光都鬼鬼祟祟地,仿佛都知道了她家里的事。
她受刑般地走完走廊,回到自家门口。站在门口掏钥匙时,她真诚地乞求上帝:上帝啊,保佑我丈夫变回人形吧!将钥匙插进锁眼,用力一别,这一瞬间她感到眼前直冒绿星星。屋里黑咕隆咚的。她把儿子搡进屋子,急速地把门顶住。她闭着眼睛拉开了灯绳,光明骤然塞满了整个房间。当然,猴子依然是猴子,它蹲在冰箱上,正在打瞌睡,灯光一亮,它受了惊吓,一个蹿跳上了衣柜顶。
体校教员软绵绵地跌坐在地上。她此时的内心里有一点百感交集的意思。儿子王小三惊喜万分地大声嚷叫起来:“猴子!妈妈,猴子,妈妈,咱家有一只猴子!”
猴子在柜子顶上吱吱地叫起来。王小三紧张地抱住体校教员的腿。他见过铁栅栏里的猴子,但没见过房间里的猴子,所以他有点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