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边缘-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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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伟源听完电话，从冰箱里拿了一支可乐递给门坎。门坎说：谢谢。张伟源在对面沙发上坐下，一边看门坎拿来的图纸，一边同他闲聊。门坎还是第一次坐这种高级的沙发。他觉得舒服极了，那时他就想着，钱真是一个好东西。大学毕业后他就在建筑工地上混，他已经混了两年了。住的是简易工棚，吃的是猪狗不如的伙食，整天跟石头钢筋预制块纠缠在一起，连脾气都变得跟石头一样。读大学时他做梦也没想到他这辈子会干上这个行当。从张伟源的办公室走出去前，他也想不到这辈子会在这个行当上一直做下去。张伟源说：小门，我看你的能量不是一个工程师，我给你一个工程，你想办法把它做好。
门坎做梦也没想到他会轻而易举地拿到商检大楼的承包工程。牙签为了得到这个工程可谓呕心沥血，他甚至愿意拿出30点的工程款做回扣。但张伟源居然一分钱的回扣也不要就把工程给了门坎。这一点不光牙签百思不得其解，连门坎也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脑袋。当工程款划到门坎的帐上后，门坎开了张五十万的支票装在信封里亲自给张伟源送了过去。张伟源拿着支票认真地看了一遍，似乎在鉴定真伪。但谁都知道他不是鉴定真伪。
张伟源看支票的神情让门坎有一种无地自容的感觉，他一颗心七上八下，额头渗出了无数细密的汗珠。张伟源说：这是你开出的最大的支票吧？门坎说：是，也是我见过的最大的支票。我知道你不在乎金钱，这只是我的一点心意，是对你的知遇之恩的一点表示。张伟源让秘书泡茶，秘书倒完茶，冲门坎打了个招呼，轻轻拉上门走了。张伟源说：小门，你知道我把工程给你我担了多大的风险吗？门坎说：知道，如果我搞砸了，你只能从领导岗位上走下来。张伟源说：你今天来倒是提醒了我，我做了这么多年的领导，居然还会这么感情用事，工程既然包给你了，我也不会收回，不过该办的手续一定要办，包括风险保证金也得交，我知道你刚注册公司，起步艰难。你把支票拿回去，一分钱要当一分钱用。
口岸村占地三平方公里，是一块风水宝地。这块宝地上目前还只有一栋海关大楼。门坎站在未来商检大楼的地皮上，心潮起伏。如果他没让张伟源看走眼的话，他要建的将不只是一栋商检大楼，而是整个口岸村。按照一栋楼造就一个百万富翁的标准，口岸村建成后他至少有千万身家。难怪牙签得知他拿到商检大楼的承包权后一个劲地骂娘。牙签说：丢你妈，你祖宗积了什么阴德？你狗日的这么好命。牙签干了半辈子建筑业，连工程的腥都没粘到，给人打了半辈子工。他骂完了就涎着脸说：门兄，把土建工程包给我吧？门坎说：没门。牙签说：门兄，别这么快回绝我。我可是匹老马，识途，建筑行业没有我干不了的事。门坎转身就走，他说：我约了几个工程师，要赶回公司，没空跟你耗。牙签说：上我的车，我送你。说着也不管门坎愿不愿意就把他往车上拉。门坎在银建大厦租了个写字楼，三十平米，刚装修一新。开公司就得有门面，门面要好，这就像一个人的脸，要让人信得过。写字楼一分为二，里面是他的办公室，外面是接待室，他请了一个女秘书，然后李丽缠着他要来公司做秘书。李丽的借口是：总得有一个信得过的人留在公司里吧！门坎说：我最信不过的就是你。然后他大声说：你的任务就是倒茶，端水，扫地，擦桌子，买菜，煮饭，洗衣服。李丽说：你还没娶我，就让我做家庭主妇，你真是良心丧尽。门坎说：想做我老婆，你以为容易吗？
牙签在车上仍是死磨硬缠，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他说：门总，土建工程是鸡肋，没什么人想啃，你就给了我吧。门坎说：给你也行，但有个条件。牙签问：什么条件？门坎说：你把车留下，就当是风险保证金。牙签说：丢老母，这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牙签口口声声说是在吃鸡肋，实际上他是赚了些小钱。他有无数的缺点，只有一条优点：这就是只要有钱赚，让他做如夫人也行，让他做孙子也行。门坎心想不一定要接受这种行为，但一定要接受这个观念。钱是大家赚的，本事大就得大头，本事小就得小头，无本事就得空头。他还相信人生就是中彩，运气好就中大彩，运气一般就中中彩，运气差就中小彩，运气坏就中倒彩。他中了二十多年的倒彩，现在该中大彩了。他当然知道游戏规则，任何一个博彩市场，中大彩的要有，中中彩和小彩的也得有。假如他现在在玩博彩游戏的话，他必须找一些中中彩和小彩的人。陈雷是质检站长，他至少要中个小彩。
门坎请陈雷在稻香村酒店吃饭。吃得很一般，半斤虾，一个田文鱼，一个青菜，一个咸鱼茄瓜煲，一个例汤，喝了两瓶啤酒，一百五找了一堆毛票。门坎觉得非常不好意思，简直无地自容。看到陈站长抽烟，赶紧让服务员拿了两条。陈站长觉得无所谓，他说，吃饱吃好就行，肚子有多大？吃不了浪费，吃多了吸收不了，也浪费。他补充说：关键是玩，要玩好。门坎是聪明人，一点就通。他本来是打算请吃不请玩的，倒不是他不知道行情，而是他从来没玩过，不熟悉地头，怕玩砸了。既然领导想玩，他只好硬着头皮带领导去了。
领导的车不能开，只能开牙签的捷达。门坎拉开车门，说：领导委屈了。领导坐好后，他轻轻关上门。然后他把车开到了时代歌舞厅。
三
李心兰在时代歌舞厅已经一年半了。如果做小姐做了这么长时间就该换地方了，否则客人见了你就怕。可李心兰已经不做小姐了。她是部长，又叫领班，也有人叫她妈咪。妈咪与小姐是两种完全不同的职业，妈咪有时会客串小姐，但小姐就不能随便客串妈咪。妈咪是管理人才。从这一点来说，李心兰是上了一个档次。当年她在工厂时可只是普通的仓管员，每月加班加点也就一千来元，还不如客串一回小姐的收入。正是由于差距太大了，她才毅然走上了这条不归路。当然还有一个前提条件，这就是她要完成由一个好女孩到风尘女子的心路历程。
李心兰常常不由自主地想起刚来广东那年的情景。堂姐清音拖着她的手，生怕她在人头涌动的火车站给挤丢了。她们坐在公共汽车上穿街过巷，心兰目不转睛地盯着高耸入云的高楼大厦，琳琅满目的商品，穿着入时的人群，喜极而泣。这就是她梦寐以求的地方啊。汽车后来上了一条半封闭的快速公路，慢慢把城市丢在身后，心兰不停地扭头向回看，想把城市拉住的愿望强烈无比。在行驶了约一小时后，汽车把他们仍在公路边，像卸下了一堆垃圾。展现在心兰面前的是三栋略具规模的厂房，有一些人在厂房间的空地上走动。清音说：到了。
每人交了五百块钱，其中两百是押金，另外三百换回了一些日用品：脸盆、胶桶、草席、被子、厂服。有几个女孩没钱，清音先垫上。都是乡里乡亲，她别无办法，但她会在发工资时扣除，她只是一个稍微高级一点的打工妹，她不是慈善家。
先安排住宿。心兰是中专文凭，还是英语专业，所以住在干部宿舍，六个人住三室一厅。其他姐妹只能在线上做，住在工人宿舍，十个人一个大套房。套房里面是厕所兼冲凉房，外面放了五张双层床。十个姐妹挤在一个二十几平米的空间里，大家很满足。心兰的宿舍已经住了五个人，分配给她的床上堆满了杂物。她进去时五位屋主正围桌吃饭，大家看了她一眼，又继续吃。心兰站在自己的床前，大声说：哪位姐妹行行好，给我一个空间。这句话把大家都得罪了，因为大家听不惯空间这个词，还因为大家都在占用她的床。
后来她的床是空出来了，当然是在饭后，那几个八婆把各自的东西拎走了，但都不给她好脸色。其中以她的同室尤甚。这丫头正在拍拖，她的男朋友每周来跟她睡两次。现在他们得另找地方了。这一切起因于她来打工，还要做干部。我们可以理解成这丫头脑子有毛病，她是给人坏了好事一时头脑发昏。因为就算心兰不来，别人也会来。她始终别想独居一室，除非她愿意自己出去租房子。但她没钱租房子，就算有钱她也舍不得花。但她不这样想，她想的是别人没来，心兰来了，所以她恨她。一开始她只是恨心兰，后来她就咒心兰，咒心兰一出门就给车撞死，给流氓轮奸，给流氓轮奸后拐卖。偏偏她的咒语总是不灵，心兰活得一天比一天滋润。她的好事却总是不成。这是因为心兰成心捣蛋。
心兰本来不是一个坏心肠的人，但绝对是个恩怨分明的人。她最看不惯同室的为人，男朋友来时她就低声下气地求她，叫她出去投宿，或者在外面游荡两个小时，让她把好事办完。心兰表示理解，答应了她。可她刚快活完就开始挤兑心兰。嫌她把内衣，譬如胸罩和内裤挂在浴室而不是立即洗了凉在阳台。她说：你那些东西就不能放在别的地方吗？心兰说：什么叫那些东西，那是内衣。心兰还没见过变脸这么快的人，她的原则是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你踩我一脚，我踩你两脚，所以下次她男朋友来时她就没有那么好商量。结果她干不成好事，然后她一直干不成好事。她男朋友不来时心兰就在外面闲逛，就算找不到人陪也要一个人瞎逛，为的是不跟那个八婆共处一室。如果她男朋友来了心兰那儿也不去，就在床上猫着。这叫存心恶心人家。那男的一米七几，带了副眼睛，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女的才一米五多一丁点儿，长得还特别不敢恭维。心兰就特别想不明白这男的怎么会喜欢她，后来才知道女的每月都给人家零用钱，这叫养小白脸。心兰后来在歌厅做妈咪，她的小姐有很多在养小白脸，她对这种事特别反感，但心里从来不表现出来，人家爱干什么关她屁事，她才懒得理呢。
那男的来了几次，老是办不成事，就有点急，后来那男的就求心兰，心兰一时心软，差点答应了，但一想起同室的丑恶嘴脸就气得肠子疼，再说这男人也不是好东西，有本事自己挣钱养条女，像这样财色兼收算怎么回事？同室只好带着她的小情人去外面找地方。后来他们在香蕉地里野合，给治安队抓住了，每人罚了两千块钱。当时两人身上都没钱，治安队让男的穿上衣服，去银行取，女的不让穿衣服，她只好蹲在香蕉树下，用双手遮住敏感部位，这丫头尽管长得丑，但乳房圆润丰满，在风中依然十分坚挺，她一双手遮住了上面就遮不住下面，急得哭了。治安队员的心肠就像屎坑里的石头，他们色迷迷地盯住她，看到她的双乳就开始冲动，可一看到她的脸就开始叹息。他们对男的说，几时拿了钱来，就让你的女朋友穿衣服。男的说：我马上去取钱。临走前还看了女的两眼。他跑得比兔子还快。治安队员说：狗日的好像很紧张这丑八怪。
两人回到宿舍就把一腔怨气撒在心兰身上，但又不能把心兰怎么样。男的后来就剥女的衣服，两人光着身子就在心兰面前干起来了。男的心气难平就喜欢干这种事，干完了就舒服了，但女的正好相反，她很不愿意，但又不想违背男人的意愿，加上刚刚受到了巨大的屈辱，一边干着一边啼哭。心兰实在受不了，带上门出来了。心兰去找清音，要求给她调个床位。清音说：你以为我是谁？大老板？你想调房就调房？心兰说：不调就算了，那么大声干什么！她还说：大不了不做了。她还说到做到，当天就把行李打了包，装在手推车上，离开了开发区。等清音知道了要去追她回来，连她的影子也见不着。心兰在新亚打工的情况就是这样的。她干了大半个月，没拿到一分工钱，还贴进去五百。
心兰后来去了环球贸易公司，做文员。她的职责就是做单，报关单、装箱单、发票，什么都可以炮制出来，只要客户或联检单位需要。公司给她的人工还算可以，试用期有二千元，不包住宿，吃饭包两个正餐。这回她吸取了在新亚的教训，不跟同事合住。与外面认识的两个女孩合租一个套间，每人三百元。每人一间房，还有一个大厅，高兴了可以一起玩，不高兴可以关在自己房间里，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心兰的老板叫蚱蜢，意思就是整天蹦蹦跳跳的，这倒是真的，这家伙整天不在公司，一个月见不了两次面。他一露面，大家就要他请吃饭，因为公司尽管包了两餐饭，但那是快餐，还是外卖的，吃得大家的脸像白纸。心兰对老板的感觉不错，除了他的长相讨她喜欢，还在于他善解人意，对钱也不太看重。他请员工吃饭，总是由着大家点菜，花多少钱都不心痛。
环球公司在市中心的一个住宅小区，算是闹中有静，很合心兰的心水。她刚来广东，喜欢在街上闲逛，除了看风景，还想物色一两套合意的衣服，把自己扮靓一点。她来时带了三套换洗衣服，穿来穿去，每次走进办公室，老是觉得同事看她的眼光怪怪的。可要想找一套像样一点的衣服也不容易，看得上眼的嫌贵，便宜的又看不上眼。好在逛街是女人的天性，其乐无穷，百逛不厌，也不急着在哪一天把衣服买回来。有一天，心兰在公司加班做单，蚱蜢回来了，蚱蜢说：从楼下路过，看到公司亮着灯，上来看看。然后问心兰有没有吃饭，心兰摇头作答。蚱蜢说：带你吃饭去。心兰跟着老板去吃饭，老板问她想吃什么，心兰说想吃湘菜。老板是广东人，吃不了辣，但既然请人家吃饭，人家想吃什么就得满足人家呀，何况只是吃湘菜呢。他们在城南找了家湘菜馆，心兰常来这儿吃，觉得味道不错。
点菜的时候，心兰交待要微辣，这家湘菜馆在辣的程度上分大中小三种，微辣是心兰的独创，这是为了照顾老板，作为他同意请她吃湘菜的回报。蚱蜢是个胆大心细的人，这句话的另一个诠注是大处着眼小处着手。蚱蜢以前是一个报关员，天天在码头跑，把一张脸晒得黑黑的，他跑了三年，跑的结果是把自己跑成了一个大老板。他善于从大小的变化中发掘生活的真谛，体会做人的乐趣。譬如请吃饭，他就觉得心兰讨人喜欢，别的员工只会吃排场，因为排场不是天天能吃的，还因为他们凭自己的力量吃不了排场，心兰就不是，她在乎吃味道。老实说，他喜欢这样的女孩。蚱蜢问心兰：你好像很爱逛街？心兰说：女人都爱逛。蚱蜢说：几时陪你去逛逛街？心兰说：你要贿赂我？蚱蜢说：不是贿赂，是投资。心兰把头抬起来了，把筷子放下。她吃饱了，但还有不少菜剩下，她很想打包，但又怕菜汁滴到老板的车上，只好忍痛割爱。在车上，心兰对蚱蜢说：以后请我吃饭要谈投资就请订间房，免得商业秘密给人听到了。她还对老板说：我很喜欢你，也很欣赏你的投资计划，但我还不想那么快就找人睡觉。她想起了新亚的同室，那也叫性爱？恶心，她可不想这样。
一年后，心兰已经在时代歌舞厅上班，那时她才知道很多姐妹是在终身所托被辜负后才开始破罐子破摔。她觉得非常好笑。她们都把初夜深藏起来，然后托付给一个骗子，然后痛不欲生，然后就当做一件残次品不停地廉价出售。她从来不觉得初夜有多么重要，也不觉得非处女有多么掉价。事实上她母亲在嫁给父亲前就跟人私奔过，全村人都深以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