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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曹禺全集3-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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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承灿(有点告饶的模样)Emmy,我没有那么多闲情逸致。在目前我们这一群工
程师一心一意就是要赶快出钢,轧钢,造钢轨,增加生产,开辟市
场,维持工业!

梁爱米(神秘地)那我也可以帮你们的忙。
沈承灿你?
梁爱米真的。
沈承灿(不想叫她胡缠下去)好,Emmy,你天天来干什么?你为什么要来?你明

明很清楚你我的路数不同,你为什么还得机会就跑来?你这是为什

么?
梁爱米(霎霎眼睛)我也不知道,我就是想来,几天见不着,就是想来。
沈承灿(诚恳地)那么,我们从今天起,做一个新决定——
梁爱米(蓦地)说老实活,我也感激你。
沈承灿(莫明其妙)你为什么感激我?
梁爱米(扇扇,半掩着嘴唇,回忆地)我永远忘不了你在美国那一次——
沈承灿(急得没奈何)天哪,那是任何一个男人都会做的事。你没有钱,你在

外国,你欠了旅馆的钱走不出门,我不能看你在外国人面前丢脸!
梁爱米(眼里泛满了深情)还有呢?
沈承灿(石头似的)至于你后来掉在江边——(瞪瞪眼)谁知道你为什么?——

我救你!难道你以为一个学科学的就不是人啦?如果一个猫落在水
里,我也会跳下去救的。
梁爱米(美丽的幻梦,被他一拳拳地捣得粉碎,索兴不顾一切地又粲然笑起来)可你不能不承
认对我有点好感!

沈承灿(对她毫无办法,歪着头)你刚到美国,要上大学,我住了几年的人能够不
照顾你一下么?一晃不知你又飞到哪儿去了,过了几年在路上遇见
你,我能够不跟你打打招呼么?(恳切地)Emmy,你是一个相当聪明的
女子,你怎么有时会想得这么糊涂?

粱爱米(嘲弄自己地)是,我也在奇怪呢。一个女人一生总有一次糊涂得连自
己都觉得奇怪的时候。
沈承灿(烦躁)Emmy,天气很热,你可以在山上你的别墅里守着你的电气冰箱

慢慢地分析自己。对不起,我要走了!(拔脚就走)
粱爱米(立刻迈步跟随)那我也陪你去!
沈承灿(回身,大叫)No,Emmy,thats’thelimit!你不能这样不公平!你不

能利用我们过去是世交,你就——(猝然)好,你究竟等谁吧?
梁爱米(天真地)咦,我等归容熙归小姐呀!
沈承灿(瞠目而望)哦,你,你也——?
梁爱米(斜着眼,一字一字地)嗯,我也是来送她的。(黠巧的神情)难道我跟她就

不能成个很好的朋友么?
沈承灿(轻藐)你?

〔归容熙上。
〔归容熙,一个廿二三岁的女孩子,聪颖活泼,几岁时就看出坦白大方的天性。喜欢唱歌,
时常随着大人们去听音乐会,就懂得一面凝神听,一面非常有兴味地看着那些演奏乐器的
人的跳动的手指,在她的小心里一定觉得这是如何有趣的玩意呀。父亲公余之暇,经常喜
欢弄弄园艺和养各种鸟,她爱听那些小鸟的愉快的叫声,更甚于爱那些美丽的花朵。也就


是说,她小小的心灵是易于接受许多美好悦耳的声音的。父母没有看漏,也没有放过孩子
的天赋,就为她请了音乐先生乘寒暑假的空闲时间,让她好好地学习。她喜欢唱,也更喜
欢弹,七八岁时她那十个胖胖的小手指已经可以在黑白的琴键上徐徐地跳动了。这样继续
学着,直到中学生了业,就索性进了专门音乐学校,同时真正的必需的课程也请了先生在
家中教。她的专诫和敏慧使她把一切功课都学习得很好。天性敦厚,诚挚,但是,并不太
随和。她有一种任何人都挽回不了,而只有她自己才能克服得下的固执。对于一件事情经
过她深深的认识之后,她可以很有魄力改变一向习惯的看法和做法,沉思后的爽快的行动,
使她从没有后悔的时候。最初她给人的印象,是不大容易使人和她亲近的,只有和她相处
得久了,才看出她冷静之下的一种热诚可喜的最真的一面。
不过由于年纪轻,对人生的经验少,有些时候又显得有点幼稚甚至于有和常情相左的傻举
动,但这也是很少的时候才如此,因为现在她多少感觉到自己是一个大人了。她的体质十
分健康,性情明朗,爽直。长圆脸,眉眼聪秀灵活,鼻梁稍平,嘴角微微向上,给这个和
蔼的脸上更时常带来一丝笑意。头发黑亮很自然的松松地卷在脑后,身穿深浅蓝三色交织
的细花薄洋纱长衫,白短袜,深黄橡皮底皮鞋,腕上戴着比男子用的较小的皮带手表。

归容熙(明快地)哦,梁小姐!(红扑扑的笑脸)承灿!外面到处是人!
粱爱米(拉着她的手)你怎么现在才来?
归容熙(望着承灿)老太太直不叫走,好容易我才走开。
沈承灿(看表)还好,公司的交通车子还有十分钟才开。
梁爱米(亲热地)容熙,你可答应过我叫你的名字啦!(容爽快地点了点头)你不

能不到昆明去么?
归容熙(澄湛湛的眼睛先笑望着)我,我已经买好了飞机票,再我也想——
梁爱米把票退了,容熙!
沈承灿(不耐)容熙,真的到处是人!我们是不是——
梁爱术(黠笑)承灿,你不用忙,我有事要走。(正举步)(廖再兴匆勿由双门上。
廖再兴(满头大汗)梁小姐,可把您找着了,真是到处找不着您。
梁爱米有事么?
廖再兴(卑屈地)是,是。
梁爱米好,你跟我来。
廖再兴是。
梁爱米(笑着,对容)车开,我来叫你。
归容熙谢谢。

(梁爱米袅袅婷婷轻步走出,廖随下。
沈承灿(望梁下去)真是昏天黑地!
归容熙(诚挚)梁小姐人很好的,非常亲热人。
沈承灿坏就坏在她太容易亲热人了。这位小姐呀!——嗐,不说她了。(顿,

目光恋恋地)容熙,你真地非走不可么?
归容熙(恳切)嗯,我要到昆明找先生。
沈承灿(依然不解)还继续学?
归容熙嗯。
沈承灿(苦笑着川昌给谁听呢?
归容熙(神色微微露出一种不被了解的烦恼)你为什么老问这句话?我觉得我还没有

学好。
沈承灿(沉重)容熙,在中国,没有人欣赏你的。
归容熙(淡然)为什么非有人欣赏不可?


沈承灿(热烈地)无论学什么总该有个为大家的目的。

归容熙(踌躇,仿佛在思寻着理由)那么,我是想为中国介绍一点好音乐,(红着脸)
呃,真正够上世界标准的音乐。

沈承灿(又要议论)容熙,——(看着她)不过我不能同你再辩论这些了。(匆促
地)方才我几次想回去看你,恰巧下午又忙得一点也脱不开身。弄得
现在只剩下几分钟可以跟你谈,(深挚地)容熙,我们只做了两年的朋
友,但是互相可以说是很认识的,今天上午我对你说的话,我不知
道你到了昆明(顿)还肯再想想不?

归容熙(友爱,但是坚决的神色)我已经想过了,承灿。
沈承灿(微顿,缓缓地)你什么时候再回来?
归容熙我不知道。
沈承灿(直望着她的眼睛)没有期限?
归容熙我也不知道。
沈承灿(担心,贸然一句)那么你不通信了?
归容熙(诧异)为什么不通信呢?(询问似的蹙一蹙眉尖)你怎么想的?
沈承灿(有一丝丝忸怩)我怕就是了。(忧虑,缓缓地)我总觉得藕断了丝也难连。
归容熙(朗然笑起来)承灿,你真干脆!
沈承灿(也笑出声来)可是这一次还是不干脆好。
归容熙(诚恳地)嗯,我们要永远做个好朋友。
沈承灿容熙,(紧紧握着她的手)你,你能不能现在再想一想我上午对你说过的

话?因为(又徐徐放下)这是我最后一次同你这样讲,以后(望一望她,低
眉)我也许不会对任何人再这样讲了。

归容熙(走近,轻轻揾一下他的臂膊,又默然放下)承灿,过去两年你对我真好。我尽
管没有什么经验,可是我知道(发自衷心)我以后不会再遇见更真诚的
人的。(望着他)我非常喜欢你,我也真敬重你,我想了又想,我,我
不能跟你在一道。我们(痛苦地)不是一条路的。我唱,你不见得真喜
欢,你的事业我又不明白,我觉得我们的性情实在大不相同,勉强
在一起,(沉缓)我怕会使你痛苦,我也不会很快乐的。

沈承灿(激动)不过容熙——,
归容熙(悲哀地微笑)难道我们又把上午一顿话重新说一遍么?
沈承灿(立刻敛起)嗯,不,不。我也知道这是(沉痛地)不能有一点点勉强的。

(忽然微笑)容熙,真谢谢你这两年对我的鼓励。

归容熙(祈求的目光)你能原谅我么?

沈承灿(抬头,明快飒爽的神态)为什么要说这句话?让我高高兴兴地送你走。(坐

着掏出一把亮闪闪,十分玲玩的金钥匙①)我送给你一把金钥匙,这是我在

C。I。T。毕业考试得到的,我希望你以后拿着这个打开中国音乐的
门。
归容熙(望着他)嗯,(接过来,低声)谢谢你。我要时常带在身边。
沈承灿(忽然,紧紧握着容的手)一帆风顺。
归容熙你,你,也——(泪眼相对,她忽然低低哽咽)
沈承灿(想不出一句安慰的话)常通信。
归容熙(俯首)嗯。 


① Gold Key美国大学奖励毕业时,成绩优异学生之金质钥匙。

沈承灿为着出钢,我,我伯后天不能到飞机场送你了。

(梁爱米匆勿由双门上。
梁爱米车要开了!
沈承灿(低声)走吧。
归容熙(揉揉眼)哦,我想见一见沈老伯。沈承灿他不在。
梁爱米他在陪客人呢。
归容熙替我告诉他老人家,说我走了。

〔寥一阵风似地跑上来。
廖再兴(喘着)副厂长,何董事长他们来了。
[两个工人各提着电扇跑上,后随另一杂役。

廖再兴(耀武扬威,指挥工人搬放电扇)这儿,这儿,喂,这儿。。那边,那边,(对
着后进来的杂役)搬椅子,放好,放正。
[同时一个穿中山服的光头胖子提着一个公事皮包匆匆走到双门外走廊上等候,挺着胸
脯,不住向左探望。

工人(夹在乱嘈嘈的搬动奔走声音中,对廖)开电扇吧?
廖再兴嗯,开,开开!
(话未说完,虎头秘书早已抢进门内。
卢仲由(四下一望指廖)笨,笨,这办的什么事,快把那个电扇也开开!(乱拍)
这张椅子也摆好。
廖再兴(一面答应“虎头秘书”,一面掺进手帮忙,又申斥着工人)笨,这张,这张,这
张。。。瞎子!还有桌上,桌上。。

(两架电风扇嗬嗬地急响,左右摆动起来。
户仲由(才望见闪在一旁的梁爱米,承灿和容熙,满脸卑屈)哦,梁小姐。
梁爱米(点点头,对容)走吧。

(容眼花镣乱,正要走出,杨董事又急匆匆地跑来。
杨味斋(气急败坏)仲由兄,仲由兄,是何董事长连参观都不去了?那么晚上

舍下的便饭,舍下的便饭——,
沈承灿(望望他们,转对容)走吧。
归容熙好。

[归容熙、梁爱米和承灿从容走下。
杨味斋(愣愣地望着他们出去,又转头盘问)仲由兄,那么,舍下晚上的便饭?

[余处长匆匆上。
余涤凡廖先生,你都预备好了?
廖再兴是,是,余处长。
余涤凡通知各厂同事,立刻来到礼堂,董事长要立刻训话,不参观了。
杨味斋(对卢)唔,仲由兄,舍下晚上——
声仲由(跺脚)你呀!(外面胖子突然向左立正,卢探望一下)喔,来了。

[何董事长与沈蛰夫并上,后随易、刘、蔡、吴、姚,还有其他一两个面生的高级职员。
何立在双门外,一直点头咂嘴,微微地笑,看来是很满意的样子。
[何湘如,一个老留学生,曾经热心办过许多公共事业的闻人,并且参预着各种有关国计
民生的大事。供他驱使的人非常多。自从他一步一步登到最高峰,即终日彼人们前呼后拥
地捧来捧去,所以在不知不觉中自然而然地养出一种声势和气派。在他的许多长处中,弄
钱的本领又超于一切。可是他倒不吝啬,对于手下的喽啰们,还算宽厚慷慨,当然,这也
可以说是一种手腕,所以为他效劳的人,三教九流,各种阶层无不包含,他也就四面八方


无路不通。

十余年来本着他进则宦,退则商的原则,在台上就对自己所办的工商业等等尽量加以包庇,

一方面利用职权,压迫与他的利益冲突的事业;在台下,依旧横行无忌,不屑守自己当权

时所推行的法令,此时可以共守的法令一旦推行到了他的“事业”上,就遇着阻难,无法

行通。他决心做一个不倒翁,他把势力布满了各种角落,认识人多,不论中外人士都与之

周旋;好铺张,好摆架子,手下人也就在这些地方尽量迎合他的心理使其高兴,讨他的欢

心。办起事来仿佛是很有派头,并且也自觉十分能干,自己也被这种虚张声势的气魄所感,

而万分得意。实际上顶多不过是一种封建式的你一枪,我一剑的小规格的精明利害而已,

自私,倒退多少年的思想,却披上近代的外衣。脑筋不清楚,甚至有些昏庸,凡事不干己

时,他皆以昏庸处之,除了到自己切身利害的紧要关头时,他才精明而认真起来。由于他

的好运气,好机会,好环境,以及终日包围他的一些人的奉承,孝顺,一切都弄成他的自

以为是,捧他的人也就忘其所以地觉得他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必要时,他很有口才,却

他所说的话没有一句是由衷之言,缺少真正的热诚,缺少能够顾视全局的眼光;而本性更

是贪得无厌。

所以事实上以他目前所处的地位来说,他确是大材小用,虽然他的潜势力是无穷的。

(他今年五十多岁,看起来可并不像,当然在十分养尊处优的生活里,是不容易叫人显出

老相的。脸面白皙,而又润泽,无须,只有在两鬓上略微有一点点花白。头发依然未脱,

光光的拢向后梳着。精神饱满。一双山羊眼可以变幻出各种不同的表情。过分的饕餮,使

得眼神偶然露出一点迟钝之色。一大半的时候是看起来十分和蔼的,这和蔼下,却是包藏

着尖刻的目光。从不相识的人一眼看来,他颇有一副傻傻的忠厚样子,但你只要再深一点

看,就可以透过这袭忠厚的外衣捉到他的精明,厉害和机警。一种必要时他能故意做出很

有意思的憨态,另一种必要时也不惜露出他凶恶的真面目。某些人对他敬之,畏之,捧之,

拍之,莫不视他为神明。人生得并不十分胖,但骨架高大,是属于一种大块头的身躯,笑

声洪亮,语音时而很高,时而又压得很低。穿一套讲究的白色西装,黑领结,白丝袜,黑

漆皮薄底精致光头皮鞋。夏天十分怕热,除了万不得已时电风扇总是跟着他的。然而他还

是挥汗呼热不止。

[何湘如的身边垂手立着一个瘦猫脸的中年人,凸眼睛高颧骨,穿着一身无懈可击的白西

装,把一只像冬天里永远冻皱了的小猫耳朵凑凑,直凑到何的口边。

何湘如(眯细了眼睛,低着头——其实他不高——对着那只猫耳朵吩咐)好,好,你去领着
几位太太她们到处看一看。

那个中年人(机警而恭敬地)是,是,那么等董事长训完话之后,是不是再按沈
总经理预备的行程,看几个重要的?

何湘如(蹙着眉,装聋作傻)好,好,看,看(“看情形”的意思)我们找儿个重要的
瞻仰,瞻仰。

那个中年人是,是,二先生。

何湘如(一双不可捉摸的山羊眼睛,收敛成一团,含蓄的自得的光芒,走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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