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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紫金山燃烧的时刻-第5章

小说: 紫金山燃烧的时刻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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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收音机里飘出的音符低沉回旋、震魂摄魄,它讲述着在一个暴风骤雨的日子里,一行黑黢黢的身影抬着一口沉重的棺材,在满是战争伤痕的大地上向着天边艰难地行进……    
    是贝多芬的降A大调《葬礼进行曲》。    
    荒唐!太荒唐了!世界上的音乐那么多,偏偏要放这个……    
    演播就要结束时,节目主持人用庄重的口吻说:    
    “本音乐由上海殡仪馆协会慷慨奉献给您——”    
    身边女孩满脸恐惧,拉贝难堪地耸了耸肩,不等主持人说完,就把收音机关了。一大早,明妮·魏特琳就起来巡视校园了。这所典雅的金陵女子学院是她亲手创办的。她负责了校园的设计、集资、美化、课程设置等一系列工作,如今这所中国的名校已成为许多妇女儿童的避难场所。    
    昨天遇见的那位年轻母亲还站在学院的大门口,注视校园外匆匆而过的人流,任凭泪水在冻红的脸颊上流下。    
    她十岁的女儿逃难时在人群里挤丢了。她要在这里等候,万一女儿流落到校园门口,这是她的希望。谁来安慰劝导,她都这么说,不肯离开,仿佛是被冻结在那里的雕塑,诉说着无辜百姓所蒙受的战争的痛苦。    
    陪着明妮巡视的海伦说:“我来劝劝她吧。”海伦走到年轻母亲的身边,跟她说了几句。年轻母亲摇摇头,还是不肯走。    
    海伦回到明妮身边,无奈地摇摇头。    
    难道还可以为所谓战争的必要性申辩吗?让那些狡辩者来看一下吧,只要来看一下这位母亲,看看这么多被吓坏了的妇女、年轻的姑娘还有那些孩子们每天涌进校园,还有她十一月下旬在下关码头和火车站所目睹的一幕:    
    从上海撤退下来的士兵们躺在冰冷的地上,身体在痛苦中扭曲,在低声的呻吟中颤抖;一个衣衫褴褛的士兵的鼻子和眼睛上的伤口没有药品处理,就那么袒露着,看上去让人心里直发颤;另一个士兵的眼里透出死亡般的绝望,他的一条腿从胯部被打断了,伤口开始腐烂,散发出阵阵难闻的气味……    
    “华小姐,你看旗帜!”海伦唤道。    
    明妮从遐想中惊醒,抬头望去。    
    校园正门与主楼之间有块正方形的草坪,草坪正中竖立着一面随风飘扬的星条旗。    
    早在九月份,明妮就让人做了这面旗帜,竖立在草坪中央,好向日军轰炸机昭示金陵女子学院是美国的财产和机构。到目前为止,星条旗不负所望,像一把撑开的保护伞遮挡着学院的上空。    
    “你觉得它到时候能保护学校不受日本士兵的骚扰吗?”明妮问。    
    “希望如此吧,华小姐。”海伦答道。    
    “不知怎的,我喜欢你和学校所有的人都叫我华小姐,让我感觉像是家里人的呼唤,很亲切。”    
    “可不是么,你在这里安家差不多有二十年了吧?”    
    “是的,如果把我在安徽的几年也算上的话,就是二十五年多了。”


第二部分 1937年12月12日 礼拜天第9节 只要宁宁平安无事

    明妮的家在离伊利诺州立大学十五英里左右的一个小村镇上,她曾在那所大学就读过。一个阳光灿烂的礼拜日下午,村镇的基督教教堂请一位刚从中国回来的女传教士布道:    
    “我为什么要去中国……因为在那块辽阔的土地上,每天都有上百万的人还没有沐浴上帝的恩泽就死去了。你能想象没有沐浴上帝的恩泽就死去是怎样的情景吗?啊,兄弟姊妹们,能想象每天在没有上帝恩泽的情况下生活吗?有没有想过,对现在、对未来都不抱希望会是什么样子吗!?”    
    即使四十多年后的今天,那位传教士演讲时眼里闪烁的激情依然历历在目。    
    当时十岁的明妮坐在爸爸和弟弟之间(妈妈已于四年前突然病故),她热泪盈眶,当即立下志愿,长大后的事业就是把希望带给那个遥远土地上的人们。    
    在她终于长大、获得教育学的学位以后,她立刻加入了基督教海外传教协会,告别亲人,登上了开往中国的客船。    
    是的,二十多年来南京就是她的家。她熟悉南京的山丘陵地,喜欢城里城外的名胜古迹,亦喜欢附近宁静的碧波荡漾的湖泊,荷花覆盖的池塘。她已经学会了当地人民的语言,了解他们的文化,甚至喜欢上他们的饮食。筷子已经用得很娴熟了,可以与任何中国人相媲美。一年前她刚过了五十岁生日,中国同事和学生们为她举办了中国式的生日庆典,让她十分开心。她特别喜欢那些红纸祝词条幅、长寿面、寿桃、长生不老神仙像,还有最后放的噼里啪啦的炮竹,好不热闹。    
    时间过得太快了,转眼她已经五十岁了。    
    那些吓坏了的妇女,削剪了头发、脸上抹了黑灰的姑娘,还有那些弱小无助的孩子们从五天前就开始涌进校园里,她们是中国人当中最困窘最无助的人了。她,明妮,能给她们带来希望吗?    
    明妮和海伦爬到南山上,从这里可以望见城墙外的紫金山。校园里到处是避难的妇女和儿童。可不,每一棵树枝、每一簇灌木以及院墙上都晾晒着洗过的衣什。一眼看去,就知道她所面临的压力有多么巨大,要为这么多的难民提供保护,而且还得解决每一天的吃、住以及最基本的卫生设施。    
    每次看见一棵灌木被折断、一枝菊花的茎被踩倒,明妮就禁不住心疼得皱眉头。她曾那么为美丽的校园自豪,十分喜欢那些半中半西的教舍,上翘的飞檐,挺拔的支柱,修剪整齐的花草,其中有不少都是她亲手种植的呀。    
    “华小姐,它们还会长出来的,”海伦宽慰道。    
    “会的。”明妮叹了口气,“等这一切都过去了就会长回来的,长得很快很好的。”    
    稍过片刻,明妮继续道:“还记得四年前你爸爸第一次陪你到学校来吗?就像昨天一样。转眼间,你已经毕业,很快就要做妈妈了!”    
    “可不是嘛,我告诉爸爸时他差点没有晕过去。他还有些担心呢!”海伦吃吃地笑了。    
    明妮理解地点点头。外公忧虑地望着窗外,整个一天变得没有瞬间安宁。    
    夜幕降临后不久,紫金山上突然炮火轰鸣。宁宁站在堂屋的窗口报告说,城南那边的天已是一片火海。他的床在抖动,窗户玻璃在震颤,他不时瞅一眼惊呆了的宁宁,她头靠在窗沿上望着窗外,娇小的身影被远处爆炸痉挛似的闪光抛在墙壁上。    
    真像一场噩梦啊!可是他知道这不是梦,而是难以逃避的苦海中的一股恶浪。他希望这股恶浪很快翻滚而去,一切又重新恢复宁静。不过,所有的迹象表明,近几天还会掀起更大、更凶猛的恶浪。南京肯定是要失陷了,他忧郁地想,失陷后会怎么样呢?    
    宁宁似乎粘在窗户边,久久不肯离开。她在想什么呢?她才十二岁啊,但愿在这场战争中她能少受伤害,平安无恙地度过。    
    “外公!”宁宁终于在那口棺材里坐下来。    
    “什么事?”    
    “明天早晨一定要叫醒我啊。”    
    “一定。”他看见那双大大的眼睛在被抹黑了的脸庞上闪烁着不安。    
    “说话算话?”    
    他庄重地点点头。    
    宁宁慢慢地把棺材盖子挪正,在夜幕中睡去。    
    宁宁才十二岁,就经历了这么多的苦难。他知道即使南京在最后一刻被保住了,也还有更多的苦难在等待着她。而现在除非发生奇迹,南京是不可能被保住的。到时候宁宁能安全吗?他的心愿是在最困难的时刻仍然会在外孙女的身边。不,他的心愿是自己能承担所有的一切。只要宁宁平安无事。可他知道世间万事都有自己发生的时间和方式,是不会随他的意愿改变的。想到这里,他深深叹息。    
    与此同时,他没有只坐在那里默想,等待觉悟,等待苦难的结束。他觉得一个真正的佛教徒大概是会那么做的,可他做不到。他是个真诚的、但不一定是纯粹的、彻底的佛教徒。他骨子里孔老夫子的伦理以及其他世俗的东西很多,他对佛教经书的阅读是兼收并蓄的,更准确地说,是带随意性的,并没有排他性地追随、笃信禅宗、净土或其他什么宗派。他吃斋念佛,有什么就读什么。每天虔诚地念佛对他的心灵会有一种安抚作用。他的愿望是有一天能真正地觉悟、超脱此生无边无际的苦难。同时,他在这个世界还有许多承诺和义务,在他看来,为了自己的觉悟、来世的安逸而放弃这些承诺和义务,是一种亵渎。他愿意延长自己的苦难,好在最艰难的时刻陪伴着外孙女。她太年幼了,不能独自承担一切。    
    “外公?”宁宁虽然离他只有两三米远,听起来却像是从另一个世界向他呼唤,“我们不会有危险吧?”    
    “不会的。”    
    “肯定?”    
    “肯定不会的。”他的声音听起来不是信心十足,可他能说什么呢?    
    “外公,”片刻后宁宁又问,“日本人这么盯着南京,是否因为是中国的首都?”    
    “那是很显然的喽。”不然,怎么会攻打得这么猛烈、这么长久呢? 南京是皇冠上的一颗宝石,不管是完整无损还是砸它个粉碎,他们都要必拿无疑啊。    
    “宁宁,想听个故事吗?”    
    “当然,”宁宁很感兴趣地问,“是讲什么的?”    
    “南京。”    
    “好咧!”    
    很久很久以前,在中原地带有一个国王,他的雄心就是征服和吞并交战很久了的几个邻国。最后,经过多年运筹和恶战,他成功了,第一次统一了中国。    
    “说的是秦始皇吧?”宁宁问。    
    “是的。”    
    那是两千多年前的事了。秦始皇建都咸阳,通过实行改革和镇压等措施,巩固了自己的地位,在他统治下的人民渐渐安居乐业起来。秦始皇踌躇满志,决定到帝国各地巡视,向尽可能多的臣民昭示自己的仁慈。    
    “这个主意不坏啊,是不?”宁宁说。    
    “是不坏。”任何一位想黄袍永远在身的皇帝都会经常走出宫廷,把自己的恩泽撒满天下的。    
    远处传来闷闷的爆炸和炮击声。他稍顿一下,继续讲故事。    
    一天清晨,咸阳城鸣金击鼓,彩旗飘扬,大门豁然打开,身披盔甲、威风凛凛的卫队骑着高马在前开道,紧跟着的是一辆又一辆重重叠叠、流苏飞动的大车,始皇帝车水马龙地离开首都,启程去南方的扬子江流域视察。真是帝国漫漫,皇威浩荡啊!    
    “可了不得!”宁宁兴奋地说。他可以想象她睁得大大的眼睛里透出的光亮。    
    许多天的长途跋涉、巡视之后,始皇帝的车队终于来到长江北岸、今日南京的对面。不过,那个时候,南京人口很少,只有几截矮墙,还不像一座城市呢。始皇帝是第一次看见长江,只见白浪滔滔,奔腾不息;而南京四周又是绿山环绕,壮观无比,让他赞叹不绝。一过长江,始皇帝就发布御旨,于今日南京所在地建立一座真正的城市,叫金陵。    
    外公停下喘口气;又继续说。


第二部分 1937年12月12日 礼拜天第10节 拉贝的心感到阵痛

    不几日,成千上万的民工就被从附近的长江流域招募来,日以继夜地造屋建墙,开发金陵。就在此时,始皇帝听说金陵之地有某种霸气,命中注定会出个天子。    
    始皇帝很恼火,把谣言的源头、一位方士叫来。    
    “你怎么竟敢编造、散布这种谣言,让朕不悦?难道想头与身子分家不成?”始皇帝龙颜大怒。    
    “请皇帝陛下息怒。”方士趴在皇帝面前,连声求饶,“以免伤了陛下的龙体。奴才就是做梦也万万不敢编造谣言来惹怒陛下的。”    
    “那么究竟是怎么回事?”始皇帝大声吼道。    
    方士解释:    
    金陵之地得天独厚,不仅有长江之水的滋润,四面还有众多名山作为屏障。其东南方向,天印山的巅峰直插云霄,像是苍天赐给的御印。东北方向是紫金山,看上去像顶皇冠,一年到头从早到晚都环绕着一股紫色的晕环。周围还有栖霞山、青龙山等大大小小的名山。    
    “皇帝陛下,奴才如果不肯定金陵风水得天独厚,日后必出天子取代秦朝,是做梦也不敢这么说的。”    
    始皇帝怔得说不出话来,一脸恼怒、害怕。    
    “照你看来,朕要怎么做才能确保大秦江山不受威胁呢?”始皇帝摸着胡子思忖良久后问。    
    “始皇帝相信方士了?”宁宁着急地问。    
    “他能不信吗?”外公说,世界上太多的事情是谁也说不清楚的啊。    
    方士建议,把淮水引到天印山脚下,在那里切开一条渠通往山里,这样,淮水就会把天印山的霸气给冲洗掉;再开条渠把淮水引至金陵,一个支流进城后往东走,把金陵的霸气冲淡引开,另一支流在城边往西走,把霸气引入长江。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方士建议把紫金山北面脚下的小溪改名为锁金溪,意思是要把紫金山的金气锁在山里。    
    这么一切、一冲、一锁,金陵的王气就会给冲洗泄尽。方士说,“只有这样,大秦江山才能万年牢啊!”    
    “所以,淮水今日就叫秦淮河了。”外公又深深叹息道。    
    “难怪呢。”宁宁打了个哈欠。    
    “这只是个传说。”    
    “知道。”宁宁又打了个哈欠。    
    “外公,明天早晨可一定要把我叫醒啊。”    
    “一定!”    
    又一声哈欠后,宁宁那边静了下来。    
    金陵的霸气给泄了,这就是为什么在南京建都的王朝大都是短命的。最长者莫过一百零三年,短者只有二三十年。而秦王朝呢,江山只坐了十五年就崩溃了。    
    国民政府在南京建都十周年庆典刚过,现在就……    
    夜深了,外面世界的嘈杂声渐渐沉寂下来。他打起瞌睡,迷迷糊糊,乍睡又醒,时时注意着床那头宁宁的动静。7》    
    一切迹象表明空袭已经结束,约翰·拉贝随着人们从防空洞里出来,去宁海路5号的安全区国际委员会总部。    
    这里曾经是德国大使馆,大使和他的所有工作人员都已经撤走了。    
    负责城防的唐司令长官派龙、周两位上校来请拉贝和他的委员会为调停三天的停火做最后的努力,这样,守城的军队就有时间撤退,然后再把城市移交给日军。拉贝和同事们花了好几个小时来起草有关文件:停火建议书、给美国大使的电报请他帮助斡旋停火、唐司令给拉贝的信恳请安全区国际委员会出面调停、调停人的行为规则,包括如何打着一面白旗去向日军最高指挥长官递交有关停火信件等。    
    唐司令要求停火建议书措辞讲究,不能提及任何“投降”等字眼,还要让人感觉是国际委员会主动提出斡旋等等。这样的话,唐就有了掩护,如果出了差错,他就不必担心蒋总司令的责备了。    
    想躲在国际委员会的挡箭牌后面!太胆小鬼了!不过,拉贝提醒自己,只要能减少伤亡,其他一切都无关紧要。    
    晚上六点钟左右,窗外的世界已经笼罩在浓浓的夜色里,龙上校回来宣布说,委员会调停的努力白费了,日本人已经打到城门口了。    
    拉贝心情沉重地驾车回家。途中就见紫金山上又爆发了一片炮火,整个紫金山,不,应该说整个东北方向的天和地都在燃烧,在痉挛似地抖颤着。一个血红的、地狱般的恶魔正在大发淫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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