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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生活的艺术_林语堂-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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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圣叹之不亦快哉三十三则

    现在让我们来观察欣赏一位中国学者自述的快乐时刻,十七世纪印象派大批评家金圣叹在《西厢记》的批语中,曾写下他觉得最快乐的时刻,这是他和他的朋友在十日的阴雨连绵中,住在一所庙宇里计算出来的。下面便是他自己认为是人生真快乐的时刻,在这种时刻中,精神是和感官错综地联系着的:

    其一:夏七月,赤日停天,亦无风,亦无云;前后庭赫然如洪炉,无一鸟敢来飞。汗出遍身,纵横成渠。置饭于前,不可得吃。呼簟欲卧地上,则地湿如膏,苍蝇又来缘颈附鼻,驱之不去。正莫可如何,忽然大黑车轴,疾澍澎湃之声,如数百万金鼓。檐溜浩于瀑布。身汗顿收,地燥如扫,苍蝇尽去,饭便得吃。不亦快哉!

    其一:十年别友,抵暮忽至。开门一揖毕,不及问其船来陆来,并不及命其坐床坐榻,便自疾趋入内,卑辞叩内子;“君岂有斗酒如东坡妇乎?”内子欣然拔金簪相付。计之可作三日供也。不亦快哉!

    其一:空斋独坐,正思夜来床头鼠耗可恼,不知其戛戛者是损我何器,嗤嗤者是裂我何书。中心回惑,其理莫措,忽见一狻猫,注目摇尾,似有所睹。敛声屏息,少复待之,则疾趋如见,橄然一声。而此物竟去矣。不亦快哉!

    其一:于书斋前,拔去垂丝海棠紫荆等树,多种芭蕉一二十本。不亦快哉!

    其一:春夜与诸豪士快饮,至半醉,住本难住,进则难进。旁一解意童子,忽送大纸炮可十余枚,便自起身出席,取火放之。硫磺之香,自鼻入脑,通身怡然。不亦快哉!

    其一:街行见两措大执争一理,既皆目裂颈赤,如不戴天,而又高拱手,低曲腰,满口仍用者也之乎等字。其语刺刺,势将连年不休。忽有壮夫掉臂行来,振威从中一喝而解。不亦快哉!

    其一:子弟背诵书烂熟,如瓶中泻水。不亦快哉!

    其一:饭后无事,入市闲行,见有小物,戏复买之,买亦已成矣,所差者甚少,而市儿苦争,必不相饶,便掏袖下一件,其轻重与前直相上下者,掷而与之。市儿改笑容,拱手连称不敢。不亦快哉!

    其一:饭后无事,翻倒敞箧。则见新旧逋欠文契不下数十百通,其人或存或亡,总之无有还理。背人取火拉杂烧净,仰看高天,萧然无云。不亦快哉!

    其一:夏月科头赤足,自持凉伞遮日,看壮夫唱吴歌,踏桔槔。水一时奔涌而上,譬如翻银滚雪。不亦快哉!

    其一:春眠初觉,似闻家人叹息之声,言某人夜来已死。急呼而讯之,正是—城中第一绝有心计人。不亦快哉!

    其一:夏月早起,看人于松棚下,锯大竹作筒用。不亦快哉!

    其一:重阴匝月,如醉如病,朝眠不起,忽闻众鸟毕作弄晴之声,急引手搴帷,推窗视之,日光晶荧,林木如洗。不亦快哉!

    其一:夜来似闻某人素心,明日试往看之。入其门,窥其闺,见所谓某人,方据案面南看一文书。顾客入来,默然一揖。便拉袖命坐,曰:“君既来,可亦试看此书。”相与欢笑,日影尽去。既已自饥,徐问客曰:“君亦饥耶?”不亦快哉!

    其一:本不欲造屋,偶得闲钱,试造一屋。自此日为始,需木,需石,需瓦,需砖,需灰,需钉,无晨无夕,不来聒于两耳。乃至罗雀掘鼠,无非为屋校计,而又都不得屋住,既已安之如命矣。忽然一日屋竟落成。刷墙扫地,糊窗挂画。一切匠作出门毕去,同人乃来分榻列坐。不亦快哉!

    其一:冬夜饮酒,转复寒甚,推窗试看,雪大如手,已积三四寸矣。不亦快哉!

    其一:夏日于朱红盘中,自拔快刀,切绿沉西瓜。不亦快哉!

    其一:久欲为比丘,苦不得公然吃肉。若许为比丘,又得公然吃肉,则夏月以热汤快刀,净割头发。不亦快哉!

    其一:存得三四癞疮于私处,时呼热汤关门澡之。不亦快哉!

    其一:箧中无意忽检得故人手迹。不亦快哉!

    其一:寒士来借银,谓不可启齿,于是唯唯亦说他事。我窥见其苦意,拉向无人处,问所需多少。急趋入内,如数给与,然后问其必当速归料理是事耶?为尚得少留共饮酒耶?不亦快哉!

    其一:坐小船,遇利风,苦不得张帆,一快其心。忽逢舟艑舸,疾行如风。试伸挽钩,聊复挽之。不意挽之便着,因取缆,缆向其尾,口中高吟老杜“青惜峰峦过,黄知橘柚来”之句,极大笑乐。不亦快哉!

    其一:久欲觅别居与友人共住,而苦无善地。忽一人传来云有屋不多,可十余间,而门临大河,嘉树葱然。便与此人共吃饭毕,试走看之,都未知屋如何。入门先见空地一片,大可六七亩许,异日瓜菜不足复虑。不亦快哉!

    其一:久客得归,望见郭门,两岸童妇,皆作故乡之声。不亦快哉!

    其一:佳磁既损,必无完理。反覆多看,徒乱人意。因宣付厨人作杂器充用,永不更令到眼。不亦快哉!

    其一:身非圣人,安能无过。夜来不觉私作一事,早起怦怦,实不自安。忽然想到佛家有布萨之法,不自覆藏,便成忏悔,因明对生熟众客,快然自陈其失。不亦快哉!

    其一:看人作擘窠大书,不亦快哉!

    其一:推纸窗放蜂出去,不亦快哉!

    其一:做县官,每日打鼓退堂时,不亦快哉!

    其一:看人风筝断,不亦快哉!

    其一:看野烧,不亦快哉!

    其一:还债毕,不亦快哉!

    其一:读《虬髯客传》,不亦快哉!

    可怜的拜伦,他一生中只有三个快乐的时候!如果他不是一个病态而又心地不平衡的人,他一定是被那个时代的流行忧郁症所影响了。如果忧郁的感觉不那么时髦的话,我相信他至少有三十个快乐时刻。这样说来,世界岂不是一席人生的宴会,摆起来让我们去享受——只是由感官去享受;同时由那种文化承认这些感官的欢乐的存在,而使我们也可坦白地承认这些感官的欢乐的存在;这岂不显而易见吗?我疑心我们所以装做看不见这个充满着感觉的美妙世界,乃是由于那些精神主义者弄得我们畏惧这些东西的缘故,如果我们现在有一个较高尚的哲学,我们必须重新信任这个“身体”的优美收受器官,我们把轻视感觉和畏惧情感的心理一律摒除。如果那些哲学家不能使物质升华,不能把我们的身体变成一个没有神经,没有味觉,没有嗅觉,没有色觉,没有动觉,没有处触的灵魂,而我们也不能彻底模仿印度禁欲主义者的行为,那么我们必须勇敢地面对着这个现实的人生!惟有承认现实人生的那种哲学才能够使我们获得真正快乐,也惟有这种哲学才是合理的、健全的。

    对唯物主义的误解

    当我们读到金圣叹三十三则“不亦快哉”时,一定会觉得现实的人生中,精神欢乐和身体的快乐是不可分离的。精神的欢乐也须由身体上感觉到才能成为真实的欢乐。我甚至于认为道德的欢乐也是同样的。宣传任何学说,也须准备接受人们的误解,像快乐主义者(epicureans)和克欲主义者(stoics)那样地受人们的误解。许多人都不能了解奥理略(marcusaurelius)那种克欲主义者所不可少的仁厚精神;同时快乐主义者的智慧和约束学说也常被人们误解为追求欢乐的学说。人们对于这种唯物主义的观念会毫不犹豫地加以攻击,说它的意识是自私的,完全缺乏社会责任的,说它造成每个人都只为自己的享受而着想。这一类的辩论完全由于愚昧和无知,说这话的人是自己也不知所云的。他们不晓得玩世主义者的仁厚,也不知道这个爱好人生者的温顺。爱人类不应该成为一种学说,或是一个信条,或是一个智能上的坚信问题,或是一个能发生辩论的题目。对人类的爱如果需要一些理由来做根基,那便不是真正的爱。这爱必须是绝对自然的,对于人类,应该像鸟鼓翼那样地自然。这爱必须是一种直觉,由一个健全的接近大自然的灵魂产生出来。一个真爱树木的人,绝不会虐待任何动物。在十分健全的精神当中,当一个人,对人生与同类都具有一种信念时,当他们对大自然具有深切的认识时,仁爱也就是自然的产物了。这一种人用不着任何哲学或任何宗教去告诉他要有仁爱。因为他自己的心灵已经从他的感官上获得适当的营养;他的心灵已经从造作的生活和人类社会的人为学问解放出来,他已能保持一种智能和道德的健全。所以,当我们挖开泥土,使这个仁爱泉源的洞口扩大时,人家不能责难我们,说我们在宣布大公无私的观念。

    唯物主义是被人们误解了,而且误解得很严重。关于这一点我应该让桑塔耶讷(georgesantayana)来说话。他说他自己是“一个唯物主义者——也许是仅存的唯物主义者”,可是,我们都知道在现代他或许是一个最可爱的人物。他说我们对唯物主义观念的偏见乃是一种外表观察者的偏见。人们对于某些缺点,只在拿来和自己的信条比较时,才会觉得惊异。但只有当我们的精神生活在那个新世界中的时候,我们方才能够真正了解异族的、信仰宗教或国家。所谓“唯物主义”是含有一种喜悦、一种欢乐、一种健全的情感,这是我们平日不曾仔细看到的。桑塔耶讷说:“真正的唯物主义者是跟德模克利图这一类的笑的哲学家一样的,我们都是‘不情愿的唯物主义者’,希冀着精神主义,可是事实上却过着自私自利的物质生活,我们只是畸形地向着智力方面去发展,而不能发笑。”

    一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一个生就的而不是半路出家的唯物主义者,应像那个智慧的德谟克利图那样是一个笑的哲学家。他对于那些能够表现各种美妙形状的机构,那些能鼓动极大兴奋的情感,一定会感到欣喜。在自然科学博物院里的参观者,见了那些放在匣中的数千百种蝴蝶、火烈鸟、介属、古象、大猩猩,一定会感到欣喜;这两种快乐情绪一定含有智能上同样的质素。这世界中的无量数的生命里,当然也有它们的苦痛,不过这些苦痛是马上会消失的,然而当时的行列是何等的瑰丽伟大,那些普遍的交互动作也何等的引人入胜,而那些专制的小情感偏又何等的愚蠢,而又无法避免。有活力的灵心里所产生的物质主义,大抵就是下列这种情感吧:如活跃的、欢乐的、大公无私的、蔑视私人幻觉的。

    唯物主义者的伦理学,对于生理的痛苦也有其感觉。它和另外的慈悲体系一样,对于痛苦也感到一些寒栗,并且想用制欲的那种克制方法把意志收束,不使意志遭遇挫折。绝对乐观的“偏净天”巨车(juggernaut,印度神话昆湿奴神的第八化身克哩斯那'krisnna'的称号),在每年的纪念日必以偶像载于巨车在各处游行,如信徒自愿伏地下而被车碾死者可以上天国)上的那些颂赞上帝的驾驭者,才不会不顾念到人类的悲哀。可是那些完全虚荣和自欺所生的罪恶,那些自以为人类是宇宙最高目标,对这些笑是适当的防御方法。笑的里面有一种微妙的长处,人们可以一面笑而一面仍含着一些同情和友爱,人们对于唐·吉诃德所做的荒谬行为和所遭遇的灾难,虽也觉得好笑,但是并不讥笑他的意志。他的热心虽是可佩,但他必须去认识世界,然后能合宜地改造世界,并且须在理智的当中,才能得到快乐①。

    那么,这种值得我们那么夸耀,甚至胜于情欲生活的智能生活或精神生活,究竟是什么东西呢?可叹现代生物学有一种趋势,想把精神回溯到它的根源,想发觉它就是那么一些纤维、液体和神经组合而成的。我疑惑乐观就是一种液体,或是由某一种循环液体而促成的一种神经状态。可是,我要问问智能生活是从哪一部分产生的呢?智能生活又从何处得到它的生命和滋养呢?哲学家早就告诉我们人类所有的知识都是由于感官之经验而产生。如果我们没有视觉、触觉、嗅觉等感官,便不能获得知识,好比照相机一样,没有了凹凸镜和感光片,便不能拍摄景物。聪明和愚笨的分别就是前者的透镜和感受器比较更精细更完美,因之摄取的影像更清晰,而能保持得更长久。从书本上所得的知识进展到人生的知识,只靠想象或认识是不足为用的;他必须不停地摸索前进——去感觉各色各样事物的实情,对于人生和人类天性中的万般事物,都去获得一种正确的而不是杂乱的整个印象。对于去感觉人生和觅取经验,我们所有的感官是互相合作的;只有感官的合作和心脑的合作,我们才能得到智能上的热情。智能上的热情是我们所必须的,它是生命的标志,其重要犹如植物中的绿色。我们可由热情的存亡去辨认某个人的思想中的生命,犹如观察一株半枯的树,从它的叶和纤维质的水分和结构,可以发现这株树在遇火之后,还是有它的生命的。

    心灵的欢乐怎样

    这里让我们来讨论这种所谓心灵和精神的高等欢乐,究竟它们和我们的情感(不是智能)有什么关系,它们的关系达到何种程度。谈到这件事,我们就不期然生出以下的问题,这些有别于高等欢乐的下等情感欢乐,究竟是什么东西?它们可是同样东西的一部分,生于情感而又回到情感?它们是否和情感是难于分解的?当我们研究到这些较高的心智欢乐时——文学、艺术、宗教、哲学——我们发现,智能比之情感和感觉实占着较为无关重要的地位。一幅美丽的图画,它的功用,只是使我们回想到一片真的风景或者是一个美丽可喜的面貌,因而生出一种情欲的欢乐,此外可还有什么作用?文学也只是重作一幅人生的图画,表现它的环境和色彩,表现草地的香味和都市中沟渠的臭味,此外,可还有什么作用呢?我们大抵都有一个观念,认为一部小说必须要描写出真正的角色和真实的情感,才近于真正文学的水准。如果一本书的描写脱离了人生,或只把人生做了一个平淡的解剖,那便不是真正的文学;一本书越有真实的人性,也便越是好文学。如果一本小说只淡淡的分析一下,而不把人生的甜酸苦辣描写出来,怎能引得起读者的兴趣呢?

    关于其他的东西,例如诗歌,那不过是渲染着情感的真理;音乐,是无字的情感;宗教,是由幻象中表现的智慧。诗歌之基于音韵及真理的情感,正如绘画之基于色觉及视觉一样。音乐全然是情感,绝用不着那种运用智能所必须的语言。音乐不但能表现牛铃、繁闹的鱼市场以及战场上的声响;并且能表现花朵的美妙、波浪的澎湃起伏、月光的幽丽恬静;但如果要越出感觉的界线,而想表达一个哲学的观念时,我们可说它是没落的,它是一个没落世界的产物。

    那么宗教的衰落可也就是由于理智的本身而开始?桑塔耶讷曾说,宗教衰落是由于推理过多,“不幸,这种宗教历来已不是在幻象中所表现出来的智慧,而只变成了推理过多的迷信。”宗教的衰落,就是由于迂腐太过,以及由于信条、公式、学说和谢罪文的树立所致。如果要使我们的信仰变成越加正当合理的东西,一定以为我们是对,那么我们将越加变得不敬虔了。各种宗教相信只有它自己所发现的才是惟一的真理,因之,都成为偏狭的宗派,也就是这个道理。我们越是信仰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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