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石-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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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神弓定边,十八拜国柱。〃
〃想来,当年战袍劲弓,旌旗烈马,横扫沙场,何等的豪迈悲壮。班师回朝,夹道欢歌,受封殿前,又是何等的英姿勃发。还有朝堂之上,左右斡旋,进退自如,砥柱如玉,更是何等的绝世难得。〃刷刷疾写,〃穆炎,今日就教你这里头的生字。〃
穆炎未置可否。
一张绢涂满了一半,往上拉了些,继续涂。
〃再所谓,少年将军风流箭。。。。。。〃我欣然神往,再来个美人如画,可是一等一的相配,何其养眼!
于是几笔勾了个仕女。。。。。。
不忍睹目。罢了,幸亏没有画脸,背影总算看得出是个女子,再点一墨云髻,勾一束细腰,就算成了罢。
念头再转时,笔下却忽停,〃不过,如此算来,他学步之时就习箭了啊。。。。。。〃
想必没有童年。
真是可怜的小孩子,怪不得如火的性子,竟有如冰的外现。。。。。。
穆炎侧头细看我面色,微觉得不妥,出声诧异道,〃公子?〃
我摸摸脸,把不自觉间露出的同情表情收回去。
价值观不一样,没法改了。
〃寺御君一箭险些伤了公子,害得公子坠马,公子为何对他好感有加?〃
〃穆炎。〃我抬头看定他,〃那一箭,只是送我早日离了周治侯府。东平使君来访是大事,梁国朝堂权势变幻不可测,尚牵及相邻数国,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我虽不涉军要,可谓微末如发,却也难保暗中有人要我性命。〃
〃公子何以得知?〃穆炎不明。
〃直觉。〃我答,〃宴上可见,他神色不动之时,天崩地裂也可平静无波,却对我颇有示好。何况他张弓蓄力之时,视线差了寸许,不曾落在我身上。虽不知他为何助我,于我而言,承情已是确然。〃
穆炎沉默。
〃对了,穆炎,我先头喝的酒,和他同一囊中的。为何他无恙,我却昏了?〃
〃抹在壶嘴外沿,公子想来触到了。〃
〃哦。〃只要抹得精准,下药人即使就了壶嘴饮酒,也是可以方便避开的。
真是处处有学问。
〃或者。。。。。。〃
〃或者?!〃还有别的办法?
〃用了习惯的药物。〃
我心里一紧,忍不住去看穆炎。
〃你呢?〃
还没想好,唇上一动,却已经问出口。
〃寻常毒鸩,可比常人多支五倍时间。〃
〃穆炎。〃
〃公子有何吩咐?〃
〃。。。。。。〃
为什么你的语气神色均可以无起无伏?
抱抱。。。。。。
腊月初二。
马车晃悠悠走着,我窝在垫子堆里,怀抱了个小小暖炉,将车帘揭了一角,往外看。
冬已仲深,广袤的原野上,成片的枯草铺到天边,披了层青白冰霜。一丘丘低低的小山,坡度缓缓,起起伏伏,其上树林过半已经落叶,碰到松竹之类,也是绿得暗暗深沉。路边数簇黑褐的枝桠,光秃秃指向天空,在风里微摇,间或挑了几片顽固挂在枝头的残叶,红褐灰黄,衬得老皮更显粗黯。偶尔几只寒鸦,被我们这行人车马惊起,远远飞去,掠过云下,划破了灰蓝天空。
一片肃杀萧条。
〃公子又在吹风了。〃正旁君盘坐在对面,换过一卷竹简,一边问,〃可要再添个手炉?〃
侧背后伸出一只手,穆炎按到帘上,力道轻轻,却坚决,把车帘扣了回去。
〃已经有两个了。〃我松开手,收回目光,道。
〃两个?〃正旁君一时疑惑,从竹简上抬眼看了这边一眼,而后了然,笑,〃不错,一个还大得很。〃低头看了几字,忽而又笑出来,兴味道,〃不错不错,的确不错,公子好打算,这个不烫不凉,不耗炭木不生熏烟,四季温热始终如一,能说会走还知人意。。。。。。〃
我听着他得越说越不着边际,侧头看看穆炎,却是局促,显然不习惯被人调侃。心下暗笑,虽然觉得他这般模样好玩难得,倒也只得清咳一声打断,生生扭转话题,〃今早过了国界,不知现下往哪里去?〃
〃及晾城。〃正旁君笑意不曾收敛,落在竹简上的目光却顿了一顿。
哎?及晾之约不是幌子一个么?而且,身为使君出使归来第一桩事难道不是回都复命?
〃顺道及晾,而后东去祧都。〃微微一乐,正旁君已经带过了那一瞬的破绽,〃梁国宫廷有八段鱼,我大平国虽无此方,江河湖泊却产鱼甚多,其中尤以及晾为首。八条各色鲜鱼抵那一条,公子可想一尝?〃
从他身上,尚感觉不到为敌之意。
至于算计,谁不是利用谁呢。譬如,我留了穆炎在身边,又哪里能说没有自私。
莫要过份就成。
而后,合作若顺利,相处也会愉快。
〃午晚两餐,一餐一鱼。〃举起左手,我竖起食指中指,而后勾了拇指,切出右手,〃可吃四天。〃点点头,勾唇笑答,〃好。〃
正旁君含笑点头,翻过几排竹简。
〃还是〃我收手搂了暖炉,〃八种鱼,八种做法,六十四顿,三十二天?〃
正旁君手上一抖,嘴角一抽。
〃不不不,正旁家无田地,亦无薄产,且尚有老父妻室幼子。〃下一刻,对面的男子畅笑,连连摇头,拱拱手,答,〃实乃有心无力,尚请公子见谅。〃
〃一日食炙为鲜,三日食炙为美,日日食炙则欲哭。〃我放下大部分心来,这男子不会太过偏执,很多事也就不用担心,〃正旁君自然以成|人美事为上,倒是我糊涂了。〃
看看身旁穆炎。
他眸子深黝,面色平静。
微微一笑。
你我,此番似乎撞了些好运了。
四十三
及晾城乃东平腹地鱼米之乡,繁华,竟胜了梁都好几分。
正平君果然没有食言,进了及晾辖地起,开始吃鱼。在及晾城主府中下榻时,已经尝过好几了。
并非精细绝伦,却新鲜,烹饪得当,厨工老到。难为他出使带的那个酒糟鼻,双下巴的厨子,一个人两只手,竟然能作出风味截然不同的五六种菜色。
腊月初七。
晨。
我起身不晚,正平君却已经等在厅里了。三个一起用完膳,他差了个随从去办事,只说是稍稍耽搁一会再启程。
坐着无事,四下张望,目光很快有了着落处。
窗外斜斜伸过来一枝红梅,两三根小桠,四五朵盛放,六七蕾半绽,八九粒含苞,十分应景。淡香似有似无,花影如剪如画,正是开得刚好。
〃公子,可愿随正平去见个故人?〃正平君轻轻拿几乎不离手的竹简敲敲桌子,唤我回神,〃近在府中后院。〃
他这一路来,唤我公子,或者时临,却绝口不曾用广湖二字。彼此心知肚明,我非广湖,广湖非我。
这故人,想必也不简单了。
我点了点头。
这院子,似乎并无人居住,有人做了最基本的修剪养护,却没有扫灰。
拱门雕花精致,却爬了些苔衣。院中所种皆是长绿植物,从松柏梅到我不怎么认得的藤蔓矮灌木。六分之一院子大的一个池子,不深,池中几支残荷,池旁一个凉亭,其上七八步长的小桥,曲折了一下,东西横跨。
房子坐南朝北,一厅,左右两室,再简单不过的格局。青纱糊的窗,竹篾遮搭。黑瓦灰墙,檐角尚挂了个空鸟笼。
正旁君前面领路,迈进了院子。
我朝穆炎示意,叫他在门口等,而后跟在正旁君后面进去。
绕过亭子,踏了五六米长的小径,两株白梅下,安安静静一尊墨玉碑。
〃及晾城三年之约,并非无中生有。八年前,我游历梁国,结识周治侯,于他府中逢一少年,五月后定下此盟。〃正旁君蹲身,替那坟掸了枯叶,拨开几条不细蔓。倒也不扯断,把它们缠到另一个方向去。〃他姓程,名珲。〃
知道我要做的只是听,我静立不语。
〃于谋士而言,梁王逊平王甚,故有当年一别。两年后,我提前赴约,他被逼无奈,已成了梁王宫中人。
〃再一年半,我出使梁国,借故要人。临走之时,寺御君奉王命,一箭射了他下马,我归期在即,他却重伤难行。而后,梁王只说他已死了,我虽不信,但音信全无,无从着手。
〃到两年半前,寺御君战我大平军,阵前遣使,借机暗中送了他过来。〃
正旁君起身,背影挺拔,却也萧索寂寥。
〃他已灯枯油尽,只得了一年。尚有一弟,孪生,流落失散,据他所忆,自小憨淳。我自当好生替他相顾。平王待我甚重,散了画像于征外军中,治内民间,倒不难。只是,并无所获。
〃本以为,既然性子。。。。。。〃
〃既然性子憨傻,难免夭于乱世。〃我接口,〃原来,我刚刚出生之时,姓的是程。〃
〃你不知么?〃
〃四五岁之前,并未记事。此后十五年,正旁君已了然了罢?〃
正旁君微不可见地颔了下首。
〃哥哥么?〃我蹲下身去,对着那尊墨玉碑看,一时觉得陌生。
却撇到,我身前,站着的人,玉色锦袍袖中,长指发颤不止。
〃你得了那一年幸福,想必走得安然罢。若说有什么放不下。。。。。。正旁君安好,寺御君安好,时临也安好,所以,尽可以放心了。〃
却终究,不能说是弟弟了。
〃寺御君他为何。。。。。。罢了,食人禄忠人事。何况后来。。。。。。〃正旁君恨恨,怅惘长叹,话锋忽然一转,〃但,尚有梁王泰然在世!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平王既有天下之志,正旁君有生之年何愁不能。只是,时机成熟了,莫错过就是了。日日担在心里,且不论与安康无半分好处,也不论他会不会不安心,尚有娇妻幼儿,家人一干,正旁君将他们至于何地?〃
报仇真那么重要么?那我,是不是先得生剐了邓家,再废了梁长书,而后才能考虑别的?
〃时临,言之易,为之难,虽心有歉疚,却。。。。。。〃
〃却拗不过心。〃
地上的人影点点头。
〃心其实只有这么大,正旁君在里头放了一个主君,一座玉坟,一个仇人,一家人等,若是地方不够,定要舍去一个,正旁君选什么?〃我起身,等他想了一会。
他一时沉默不语。
也不是定要他回道,不过宽慰之语罢了,〃时临会将仇人扔出来。实在扔不出来,也得往角落里挪挪,腾出占去的好地方来。〃
两人一时俱静立。
一阵风过,早开的梅落了几片雪瓣,盘旋从枝头飘下。
正旁君伸手接了一片,开口,〃时临心里放了多少东西?〃
石玲。。。。。。
嘻哈童年,青春灿烂时,一座衣冠冢,数年阳光,而后,一大片平静。
时临。。。。。。
张家坡是回不去了。。。。。。
〃一个人,一个院子,一个名字,几个相识,几分欠的情。〃
〃他?〃
〃嗯。〃
正旁君颇为诧异地转身,看了我一眼,终是忍不住道,〃不像。〃
〃男子与男子间并非只有情爱。〃我实在好笑,摇摇头撇开眼,还是忍俊不禁,〃以他妻为嫂为娌,以他子为儿为女。他和我虽无血缘,却可为兄弟。〃
〃院子在何处?〃
〃尚未觅得。〃
〃。。。。。。〃正旁君一顿一想,眼里露出一份恍然,点点头,〃名字?〃
〃程珲。〃
〃相识,人情?〃
〃正旁寺御,还有故日借宿的人家几户。〃
〃正旁在祧都尚有郊院几座,聊可养生。〃
〃多谢正旁君好意。〃我一揖,诚恳谢过,郑重道,〃但,不如就此别过。〃
〃就此别过?〃他的手,托了那瓣梅,说了这么多话,已不怎么抖了。
〃昨日,程珲舍梁王,许正旁。今朝,时临去雅院,归山林。〃
正旁君眼里流抹微微复杂的神色,而后,并没有犹豫太久,他轻扬手,送了那瓣花归地。
〃也好。〃
白瓣落入墨玉坟旁,藤蔓矮灌间,不见了踪迹。
四十四
住村子里固然好,找个镇子落户也没什么,但是。。。。。。我不想再和人有牵扯,目前,不得不说,对那正旁君,对这莫测的世间,还没有足够信赖。
所以,得找个山林,开辟幽居了。
转头,问,〃穆炎,你很厉害吧?〃
〃。。。。。。〃穆炎闻言惊觉,眨了下眼,看我。
继续想。
新开的稻田,一年耕生,三年耕熟。嫁接的果木,一年移植砧木,二年选嫁穗,三年开新花,五年果满篮。蔬菜茎叶类的,烧田轮耕,倒是年年一样。再加上穆炎打猎的本事,攒银子的话。。。。。。
凑过去,再问,〃穆炎,你今年二十二,二十五那年年底讨媳妇不算太晚吧?〃
〃。。。。。。〃穆炎绷紧肩,往后仰了些身,戒备毕露。
双手合十一拍,收到桌下,偷偷对他拜了拜,〃穆炎,要不,你和我,两个,去务农吧?〃
要答应哦。
这一日护骑稍做修整,没有启程。因为入了腹地,减去大半,只余几十跟着回祧都。
我和正旁下午聊了会天,原来东平重农抑商,尤重三军。军工,是苦寒子弟最好最快,但也是最险的出路了。
与梁国和其他不少国家古老的家族习惯,死士,大大不同,东平随身的侍卫,是光明正大地选出来的。若说黑衣完全绝迹,倒未必。可起码,正旁君并不清楚那是怎么样的一群人。
奈何他知道穆炎曾经是,居然想叫穆炎和他的侍卫切磋切磋。
我连忙推了。
天哪,我可不想穆炎被挂彩,扭伤擦伤都没有必要。
另外,我是和平主义者!
次日一早起来,厅里尚没有人。
我和穆炎坐了喝茶等,一边去看了看昨日那枝梅。新多开了两朵,都刚刚盛放,五瓣尚未展平,骄傲地舒展,惹人喜欢。
却有婢女开始来上早膳。
〃尚要等一人。〃我开口,道。
〃公子。〃一个随从打扮的人上前,双手托盘,奉过一个锦囊,〃正旁君昨晚忽收到急信,先一步走了,没有叫醒公子。只叫小人今早呈了这个给公子,交代了小人八个字:归于山林,尚需院子。〃
〃半夜走的?〃
〃寅时起身,两刻后出发。〃
〃急事消息什么时候送到的?〃
〃小人不知。〃
露馅了吧。。。。。。忽然有紧急消息送到,立马出发,既然你清楚人是寅时起身,怎么就不知道消息什么时候到的。
顿了顿,尚不曾意识到自己答错了,见我不接,开口继续道,〃小人是城主府中仆人,公子您将这些退与小人,小人也无法可想。还请公子莫要为难小人,收下才好。〃
〃后面这句话,也是正旁君交代的么?〃
〃是的,公子。〃
挥挥手示意,他放了东西在一旁,下去了。
我看着那袋子东西发了一会愣。
急事?
平王召令?夫人临盆?老父新丧?幼子急病?
连个名头都没有。。。。。。
还有这么大破绽一个。。。。。。
鬼才信。
正旁君家财不是万贯,也是九千贯了。我和穆炎,眼下却分文不名。所谓朋友有通财之义,我和他朋友未必够格,稍些通财却是无妨的。他若不提,我固然自力更生,打工也好,剽窃几首词话卖去也好。可他既然相赠,又不是千金之重,我怎么会执意拒绝。情况若反之,我亦不会留了银子偷跑。
我的性子,像是那种顽固古板的么?
看看外头,天色尚未全亮。
好端端的一行人,大白天的路不走,三更半夜起床,顶着夜风寒峭,这么早就出发,连累仆从十几,护骑数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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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长叹一口气,脑袋分外沉重。
想不明白的,是正旁君他自己吧!!!
亏他何等识时务的一个机灵人。
〃公子?〃穆炎盛了碗粥递过来,看看我垂头丧气,略略不安。
我摆摆手,咧出一个笑示意无恙,接过,扶了碗,小心喝了一口。
穆炎,你慢慢入了平常日子,学谁处世都好,可千万千万,别学正旁君那种貌似明白,肚里糊涂的。
腊月初九。
及晾城东南百里处,海拔约三四百米高的山林内。
〃就是这里了。〃避开一丛尖尖的小灌木,踏倒一片枯而不倒的长草,抬头望了望不见尽头的竹海,估计了一下和来路山溪的距离,最后查看了一遍风水。
拍板,敲定了造房子的位子。
穆炎放下包裹,而后是一大包铁器,那里是镰刀斧头锄头锤子铲子耙子锤子镐钉,还有菜刀,修花木的长剪和搭着针线的小剪。
当然,都没有装把。
此处并无人烟,距离最近的村子直线距离已有二三十里。若要买卖东西,还得再走上两个来时辰。
的确很不方便,但,不会牵扯到别人。
若不是张家坡那三字,我当初,如何会无法可想,落得任梁长书摆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