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14-她从上海来-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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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妻子撒泼
张爱玲被监禁了三个月,上海也沦陷了。黄定柱和黄逸梵多次去张家理论都是徒劳,只有忠心的何干照顾她。
张爱玲寻找一切可以逃走的机会。这天她在阳台上看见张子静从后门回来,招呼他:“你书包里有没有纸笔?”
张子静有些迟疑。但看看四下无人,便打开书包说:“只有铅笔!”
张爱玲装成很平淡的样子说:“都行!闲着没事,想画画!”张子静赶紧掏出一本练习簿和一枝铅笔向上扔给她。
张爱玲接住,按捺住喜悦说:“谢谢!还有妈给你的望远镜呢?我无聊可以看看风景!”
阴天午后,张爱玲拿望远镜望着窗外,她在纸上写着:“我是圣玛利亚女校应届的毕业生,被父亲与继母以暴力手段监禁在家中,历时数月,现已濒临崩溃。如有仁人君子拾到字条,请速至巡捕房报警,解救一个悲惨女子的命运。若能脱困,必有重酬。”她用一只筷子绑着字条扔出墙外。
纸条被张家用人拾到,拿给张志沂看,孙用蕃在旁边添油加醋:“关着都这样了,要把她给放出去还得了?活生生把我们两个骂成比秦桧夫妻还不如!拖出来鞭尸都不足以报仇!”张志沂一语不发,命令下人用长木板条把窗封上,只剩下两寸宽的缝隙。张爱玲看着这一切,愣愣地坐在炕上,她脸上的光一寸一寸暗去。
张爱玲得了痢疾,上吐下泻。她已记不起现在是何年何月,她呆滞地睁着眼,想她会死在这屋子里,死了就被埋在后面的园子。她几乎看见了,家里几个下人趁着黑夜,用圆锹铁铲挖土,粗手粗脚地将她放进一个深深的土坑里。她仰看父亲站在土坑上方,面无表情走开了,长工开始填土。
月光从封窗的木板缝里钻进来,她看见一轮满月。月亮温柔的光,像是母亲来探视她,眼泪在她眼眶里盈盈打转。她的嘴唇焦干,想起来喝水,她略挺起身,看见老鼠正在吃她盘子里没有动的东西,转动着晶亮鬼祟的眼睛。她惊恐颤抖,她想喊,喉咙灼烧得只能发出喑哑干涸的声音给自己听。
她恍惚中回到童年的记忆:父母合力看护患了伤寒的三岁的她,她感觉自己被母亲紧紧地搂在怀里,她发烧,脸涨得通红,当母亲把脸贴近她,她感觉到一股沁心的凉。父亲坐在一旁。幼年时生病对张爱玲来说竟成为一种幸福的记忆,因为父母亲曾同心守在她的身边。
张爱玲的神智有些不清了,何干实在忍不下去向张志沂夫妇求情:“这孩子病成这样,不看大夫是不行的!不是我说,这惩罚也该有个限度,不能这样没完没了的……”
孙用蕃脸色一沉问道:“你仗谁的胆在这儿说话?你懂管教?你带得好会弄成今天这样?关禁闭是叫她反省,谁惩罚她生病啦?人交给你照顾,生了病该问你的错还是问我的错?闹个肚子值得这样大惊小怪的吗?打仗已经叫人够心烦的了!别说老爷现在连差事都丢了还得让你们留下来混饭!一个个就真做饭袋用!”
张志沂任着妻子撒泼,无动于衷。
何干豁了出去,趁孙用蕃出门又去找张志沂,她这次是有备而来,见到张志沂劈头便说:“昨儿夜里老太太来找我!”
张志沂愣住,轻叱道:“瞎说什么!”
何干一脸严肃,把张志沂说得一愣一愣的:“一点不瞎说,我看见老太太手上那个翡翠镯子,过世时我给她戴的。我拉着她的手,还是细绵绵的,我还没开口喊她我就哭了!我一哭,她就叹气!我问她怎么回来了?她说她孙女要病死了,她能不回来吗?醒来我都吓出一身汗!我才知道老太太是来给我托梦的!她说,这孩子你不养,她就把她给领走!”
张志沂神色微微一凛,他也觉得自己有些过分。
何干偷偷观察这张志沂的脸色,继续说:“我求她!我说不行!把这孩子领走了,三爷这一辈子就得背着害死自己亲女儿的罪名,永远翻不了身了!她老人家就说……”
何干有意停顿下来,张志沂转头看着何干问:“说什么?”
何干提了一口气,仿佛是借了老太太的胆,说话竟然能完全模仿出她恶狠狠的口气:“狗兔崽子!就要他背着!这是老太太说的!”
张志沂这下惊了,也不敢回骂,感觉到事情似乎比他想得要严重,忙问:“小煐闹肚子的事还没好?”
何干哭出来:“是痢疾,吐的拉的都是血了!人都只剩半口气了!三爷我知道您是碍着三奶奶的面子,只能不闻不问,可背着三奶奶,难道也还是一个不闻不问吗?孩子不是她的骨血,死活都不上她的心,可三爷您不能也跟她唱和着!您是孩子的爹,孩子是张家的命,眼睁睁看着自己孩子死,这还有人伦吗?老太太当年管教孩子,是既严也慈,她打了你,自己都会背到房里去流泪,她要是亲眼见到自个孙女儿的遭遇,只怕是要跟你拼命啦!三爷!”
第二部分不愿背上恶名
张志沂自然不愿背上恶名,他夹着打吗啡用的药盒,走到张爱玲床前。看见女儿瘦弱苍白地蜷着身,他麻木已久的神经被刺痛了,他替她注射消炎针。张爱玲昏睡着,针戳进她的手臂,她也只是微微蹙眉,连反应的力气都没有。
张爱玲醒来,满目刺眼的光,她以为自己已经上了西天,缓缓睁开眼,才发现两扇窗透进来的光,木板被拆掉,原先她打破的那一扇玻璃也终于修好了。她撑起身来,房间看起来舒整多了,多了一张套桌椅,桌上还摆了书,她不知道何来这些变化,但这意味着她得继续在这个房间里无止境地待下去。
何干给她带来母亲的消息,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她要我跟你说,她为你的事也是没吃没睡地挨着,什么法子她都想尽了。她说要你想清楚,如果你要跟她,钱是没有的,跟你爹将来张家还有你一份!她要你自己想清楚,将来不能后悔!这个家不富,底子还是有一些,都是老太太当年带过来的嫁妆,她小心翼翼管带着一家,分了又分也还没散尽哪!怎么说你都是张家的女儿,你姑姑你母亲出国留洋靠的可都是娘家的财产,都不是小数目,你可得认真想,仔细想。你要是去跟你母亲,什么都别想拿了!”
张爱玲踌躇着,她不知道是否该去计算这些根本看不到的东西。她已经计划了这么久要逃亡,再也腾不出心思去想别的。
半夜何干偷偷开了门上的锁,张爱玲深一脚浅一脚地逃到大街上。上海已没有战前灯火辉煌的夜景,处处可见轰炸过后的断垣残壁。如果家是墓穴,那么眼前所见的上海像个死寂的大坟场。整个战争过程都在禁闭中度过的张爱玲,此刻才感受到战争的触目惊心。
在开纳路公寓姑姑家见到母亲和姑姑那一刻,张爱玲积郁已久的辛酸终于忍不住爆发,她嚎啕哭泣着说:“我怕他就会找来……”
黄逸梵也哭了,把张爱玲抱在怀里劝慰说:“我不会让他带你走!”
姑姑上前来搂着她们说:“他最好来!我要借不到手枪起码也叫他头上缝几针回去!”
两个勇敢独立的女人携手护持住张爱玲的生命。
何干脱不了私放张爱玲的嫌疑,辞工回老家。孙用蕃吩咐下人将张爱玲剩在家里的衣服送人,其余杂物就当垃圾烧了。何干把张爱玲最宝贝的文稿从火里抢救下来,带给了张爱玲。
张爱玲望着何干走远,眼泪早已风干了,只是眼睛酸涨涨的,心很疲累。何干走了,童年也遥远了。那一段父女之情就像泼出去的水,再也收不回来。
张爱玲是自由了。但正如她曾经想过的,即使有一天她重获自由,她也将不再是那个原本的自己。一切的色彩都不像从前那样明晰,就像是她的灵魂之窗蒙了灰。
母亲时常客观冷静地教导她:“我的能力有限。你要是羡慕你那几个表姐,也愿意早早地嫁人,那就不必考虑读书了,拿学费来好好装扮自己,速速找人嫁了。如果要读书,那就没有余钱兼顾到衣服上,你要想好自己的路。姑姑、舅舅虽然两边都是亲人,可是往哪边靠也都是寄人篱下,人家的关心和照顾,心里感激不算,嘴里还要常挂着。起码要让别人觉得对你好还值得!不能老在人面前掉泪!换人家两句同情解决不了自己的问题!别以为示弱能得好处,那只是徒然损自己骨气,招别人反感!要世故一点,要懂点做人的道理,不要落得叫人家口里疼,心里嫌!”
张爱玲听得一句一惊心,此刻她的心情就像脚下这阳台,悬空地挂在夜色里,四面孤零无靠。
母女相处有意想不到的拘束,不像张爱玲对姑姑那样能畅所欲言。从一小时五美金的英文课到吃饭的姿势,黄逸梵教训孩子并不疾言厉色,但有一种隐隐嫌恶的态度。她尤其懊恼于张爱玲生活上的弱智:“真不敢想象你一个人到国外怎么生活?嫁人也不成!你连基本生活的常识都没有,事事要我从头教,等把你都教会了,好的对象也都给挑拣光了!”
张爱玲不想多辩驳,只是有些难过。母亲对她说过的每一句话,都像是用针线密密地缝进了肉里。
三个女人生活在一个屋檐下,有时候也有一种荒谬的欢乐,比方打蟑螂,三个人都怕,各抓着一卷报纸,满屋子跑,鸡猫子鬼叫,见到黑影就打。姑姑在餐桌边上一阵狠打,戴上眼镜才发现是一颗巧克力糖。三人笑得直不起腰。
有的时候也各不讲话,好像各有各的心事。屋外下着闷湿潮热的黄梅雨,姑姑噼噼啪啪地一整个下午都在打字,好像很辛苦地工作着。黄逸梵只是窝在沙发上,膝上摊着一本杂志,并不看,只对着窗外的雨发呆。张爱玲在餐桌上闷着头准备考试。整个下午除了雨声和打字机的声音之外就再也没有其它的声音。张爱玲偷偷望着姑姑和母亲,突然有一种自己拖累了这两个女人的感受,她盯着她们的喜怒,因为她深深依赖着她们。
第二部分莫大的羞辱
向母亲要零用钱时对双方都是一种折磨。张爱玲鼓足勇气才能张口:“今天约了跟表姐出去,我不好每次都叫她们出钱!你给我的零用钱,我尽量省着花,上个月就花完了。后来姑姑给了我一次。”
黄逸梵语气登时变得愤然:“我讲过多少次,不要跟你姑姑伸手要钱,我们吃着人家,住着人家,还不够吗?你父亲就是看死了我们母女俩不靠张家活不下去!”讲着她自己先难过起来,有点哽咽,“你跟你表姐们比什么?她们吃穿的是黄家三代单传积累下来的祖业,我身边就只有箱古董,这些年也卖得差不多了,还得留出你的学费,你就不能替我想想?我早就说过了跟我要吃苦的不是吗?你要是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你随时可以回去,你爹会收留你的!”
张爱玲这时难过得也哭了,觉得自己仿佛没有良心透顶,一味地折磨母亲。
黄逸梵进屋拿了一个镯子出来给张爱玲说:“你把它当了换零用钱去!”
张爱玲绝望地摇头说:“我不要!”
黄逸梵冷冷地说:“你已经要了!”她走出了房间,张爱玲啜泣地站在那里,母亲给她的是莫大的羞辱。
这一天张子静突然上门来。他尖瘦的脸,手里抱着一包报纸卷,不知是什么东西。黄逸梵好像忘了自己还有这一个儿子,看着他的神情格外陌生。
张子静还是老毛病,一开口说话,就呜呜咽咽地眼泪要掉不掉:“姐姐走了,家里就剩我哪!没人理我了,也没人跟我说话了,我有事情也不知道跟谁商量,我一说要来找你们,就得挨一顿打!”
张爱玲看见报纸里包的是一双刚洗白的篮球鞋。
张子静搓着眼泪,语气坚定地说:“我很早就想好了,等着放暑假,我一定要来找你们,我想跟你们住,那个家我也不打算回去了!”
张茂渊一听就摇头走开,张爱玲望着母亲。黄逸梵缓缓开口:“你是张家惟一的男孩子,你不能离开张家。况且,我现在没有收入,又要供你姐姐念大学,经济上已经很吃紧了,实在没有办法再多负担一个!母亲很对不起你!过去没有照顾到你,现在也没有能力收留你!你听话,跟着父亲,好好念书,将来张家还得靠你!”
张子静也不知道再怎么说,眼泪花花地望着张爱玲。张爱玲自己也哭了,她感到莫可奈何,不只是弟弟的命运,还有自己的。
张爱玲送张子静出门,看着他上电车,手里紧紧夹着那一双报纸包着的篮球鞋,电车开远了。张爱玲离开那个家没有带走任何东西,而弟弟惟一想带走的也只是一双篮球鞋……现在寄居在姑姑这里,也没有家的稳妥,没有任何属于她的东西,家对于张爱玲来说,从一个恒久而古老的梦开始,渐渐地幻灭……苏醒……
因为战事,张爱玲留学伦敦的梦想破灭了,一九三九年,她赴香港大学就读。
同宿舍的艾芙林来自中国内地,是听不懂张爱玲说话的人;月女,说话有一种过度纯洁的姿态;金桃是月女的同乡,性格却截然不同;苏雷珈对男生的语气非常甜,带着一种笼络讨好,对女生说话的语调放弃挑逗性,明显地比对男生低了两个音阶。
收拾好行李后,一身是汗的张爱玲走进浴室,听见嘹亮的歌声从某一间传来,唱着“OvertheRainbow”。歌声唱到高音有些勉强,但唱得十分卖力,自我陶醉非常快乐,就像歌词里一样好像踩在彩虹的一端,抱着一满怀的梦。
张爱玲弯下身,发现唱歌的人拿着一把牙刷刷着她圆圆黑黑的脚趾头,衣服挂在隔间板上,张爱玲从内衣的尺寸看出这个人一定很丰满。内衣拿走后,隔间板上剩下一件热带橘色的洋装。张爱玲打开水想先试水温,水喷出来,她尖叫一声。那人停止唱歌问:“你还好吗?”
张爱玲说:“水是冷的!”
“所以这时候没有人啊!学校只有一个锅炉,烧饭就不能烧水,烧水就不能烧饭,现在是吃饭的时间,所以没有热水,如果你要洗热水就不要在吃饭的时间来!不过洗冷水对身体好,不容易得感冒!又不用排队,唱歌还有回音,好处很多的!”张爱玲始终只听到她的声音。
大一新人都要填写许多基本资料和选课表,张爱玲等人坐在阶梯式教室的座位中填写。突然有人举手,站起来声音洪亮地发问:“我有问题!请问哪一位教授最英俊?”前面的助教愣着,班上的人哄堂大笑。那人若无其事地说:“我在帮大家选课啊!”张爱玲抬头看见那一袭橘色洋装。于是所有人都认识了法提玛,一个矮小丰满肤色黝黑的少女,圆俏的大眼睛像松鼠一样。
香港大学周末举行新生舞会,学生里杂着各色人种,还有一些年长的外籍职员教师也来参加。张爱玲独自靠在一个昏暗的角落,手里拿着一杯汽水,她只有一件蓝白花的洋装,普通的剪裁,在这样的新生舞会里,是绝对不出色的。所以她很安心地藏在角落,看那些南洋来的富家女学生,头系发带,穿着蓬松的舞裙,和一些受西式教育举止完全西化的香港青年翩翩起舞。
第二部分垂死的病人
法提玛热心地拉着一位男生走到一群还没有舞伴的女生当中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