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宫外史-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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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叙也知道不大会放他,因为他不是翰林。说文廷式可能会做他的门生,原是一句恭维的话,说过也就算了。
但王文韶的想法却又不同,“有机会,倒很想见见此君。”他说,“如果他不嫌弃,以师弟相称,亦未始不可。”
这是想文廷式拜他的门,长叙自然表示愿意促成其事。这是很渺茫的一件事,总要到后年乡试,文廷式愿赴北闱,到了京里再说,而王文韶却谆谆叮嘱,显得很认真。
第一部分 柳堂死谏第48节 泪落吴江
转眼到了年底。由于曾纪泽的对俄交涉,办得很好,不但可以和平了结,并且争回不少利权,慈禧太后的病势亦一天比一天减轻,因而上上下下都觉得这个年应该过得很有劲。
除夕那天一早,王公大臣为皇帝辞岁,在保和殿行完了礼,纷纷各散。军机大臣在一年之中,只有这一天才算是清闲无事,王文韶早早回家,换了便衣,预备带着小儿子上琉璃厂去逛逛,忽然有人来送报丧条,沈桂芬死了。
“怎么?”王文韶大为诧异,“昨天还好好的。虽说久病,也不至于一下子就故世啊!”
“是十点钟发的病,气喘不止,等大夫一到,还来不及诊脉,一口气就上不来了。”
“那么,”王文韶问沈家的长班,“临终有没有话?”
“没有。”沈家长班又说,“大少爷交代,务必请王大人就过去一趟,有好些大事,要跟王大人讨主意。”
“好,我就去。”
王文韶匆匆赶到沈家,已有沈家的好些亲友得到信息,赶来探望,其中自然有翁同NFDA2。
“有遗折没有?”
“没有。”沈桂芬的儿子沈文焘跪在地上哭着说,“做梦也想不到的事。”
“世兄请起来。”王文韶双手相扶,“尊翁任劳任怨,种种委屈,上头跟恭王、宝中堂都知道的,李兰荪亦是方正君子,一定眷念旧谊,这恤典上头,请世兄放心,我们必要力争,总要教尊翁能够瞑目。”
“是!”孝子又磕个头说,“先父寒素自持,后事还不知道怎么来办?”
“这你也请放心,尽管用了去,不必太省俭。尊翁最后一件大事,总要办得风光些,尽管用,尽管用,教兵部报销好了。”
翁同NFDA2到底还有些书生的味道,不以王文韶的慷公家之慨为然,同时也爱惜沈桂芬的清誉,忍不住要说话:“尊翁一生,清慎勤三字,可当之无愧。身为宰辅,饰终之典自然不可马虎,但宜乎酌中,庶几称尊翁的平生。”
“说得是,说得是!”王文韶十分见机,马上又改口了,“身后风光,原不在踵事增华上头。总之,恤典第一,后事其次,总要生者能安,死者方安。府上以后还要过日子,丧事实在不宜糜费。”
沈文焘听他的话,前后有些不符,也知道这位老世交人最圆滑,听口气此刻就已在为李鸿藻说话,将来是不是可以倚靠,大成疑问。只是眼前除他跟翁同NFDA2以外,没有什么人可托,因而只好多磕两个头,别无话说。
经纪丧事,自有兵部司官和军机章京,王文韶跟翁同NFDA2商量,只有一件事,立刻要办,那就是递遗折。这件事大有讲究,先要定个宗旨,是讲身后之名,还是讲眼前利害?如是后者,则决不能忤旨,只须表示一片倦倦忠爱之忱,以邀得两宫太后的垂念。
照翁同NFDA2的意见,沈桂芬生前为中俄交涉受谤,遗疏中应该有所辩解,但王文韶以为谈此事的是非,会得罪许多人,大可不必。论关系,沈桂芬既是王文韶的老师,又是他的举主,翁同NFDA2不便坚持己见,所以结果是王文韶拟的稿子,纯用颂圣和受恩深重、来生以报的老套,翁同NFDA2为他略作润饰,随即找人抄好,派专差递到内奏事处。
但是,这一通遗疏两宫太后看不到。凡遇年节庆典,递折要讲忌讳,这些奏报大臣病故之类的折子,都要暂时压一压。不过军机大臣出缺,当然要立即上闻,所以王文韶关照军机章京,口头通知李莲英,托他面奏两宫太后。
慈禧太后病中得此消息,大为伤感,跟慈安太后谈起沈桂芬平日谨慎当差,遇事能稳得住的许多好处,倒很替他洒了些眼泪。
第二天是光绪七年元旦。皇帝受了群臣朝贺,又率领群臣到慈宁宫朝贺太后。例行的仪典完毕,两宫太后照常办事,但只召见NFDA3、恭、醇三王,商议曾纪泽从俄国打回来的电报。这算是一个好消息,谈判已久的,废止崇厚所订的条约,另立新约一事,俄国正式同意了。
曾纪泽与俄国所议定的草约一共二十条,另有陆路通商章程十七款。恭王为两宫太后指陈,曾纪泽争回的好处,共有七项,最主要的是将伊犁南面的要隘,特克斯河流域一带,广二百余里,长四百里的一大片疆土,争归版图,伊犁西面边界,也不照崇厚的原议,由双方指派“分界大臣”酌中勘定新界。此外通商口子三处,只开嘉峪关一地,取消西安、汉中。苏俄商船可到松花江伯都讷一事作罢,苏俄领事仅设吐鲁蕃一处,天山南北路俄商贸易,原定“均不纳税”,改为“暂不纳税”。比较崇厚的原约,国家的权利确是大大地挽回了。
“不过,赔款要加了。原来是五百万银卢布,现在要加四百万。俄国人的理由是,伊犁南境代为看守,花费甚巨。这也是实情。”
“九百万银卢布,合咱们的钱,该是多少?”慈安太后问。
“总在五百万银子上下。”
“唉,五百万银子!”慈安太后叹口气说,“哪里来?”
“这已经很好了。”慈禧太后赶紧说道,“争回的利权,十个五百万也不止。如果开仗,军费浩繁,更不得了。”
这话使得恭王和醇王,都大为诧异。慈禧太后一向有不惜一战的决心,此刻却又充分表示了不愿兵戎相见的意思,在恭王觉得是一大安慰,所以立即接口:“太后圣明。当初臣与宝NFDA1、沈桂芬反复商议,总觉得以和为贵。曾纪泽不辱所命,不愧名臣之后,等事定了,臣请懿旨,优予褒奖。”
“那当然。”慈禧太后恻然说道,“倒想不到沈桂芬故去了!他今年多大?”
“六十四。”
“这几年总算亏他。为崇厚的事,他也是有苦说不出。凭良心说,崇厚当过三口通商大臣,又到过法国,阅历很深。跟洋人更不是第一次打交道,谁想得到他这样子糊涂无用。”慈禧一口气说到这里,有些气喘,喝了一口薛福辰处方的药茶,要言不烦地说:“你们替他好好料理后事,恤典从优。”
“是!”恭王说道,“沈家定在明天半夜里大殓,自然要赐奠,是派谁去,请懿旨。”
“总是他们小哥儿们几个,你们商量着办。总得一个贝勒,或者就让载漪去好了。”
“是!”NFDA3王站起身答应,因为载漪是NFDA3王的次子。
“沈桂芬空下来的那几个差缺呢?”慈安太后问。
这是应该召见军机商量的大事,有NFDA3王和醇王在座,不宜谈论。慈禧太后和恭王都懂这层道理,但却不便说破,也不能不敷衍,所以恭王避重就轻,不提沈桂芬兵部尚书、协办大学士的本职和军机大臣的要差,只提翰林院掌院学士和管理国子监事务,两个不甚相干的差使。
“如今在作育人才上,肯留心的是翁同NFDA2,不过他的资格还浅,还不到掌院的时候,臣的意思先派他管理国子监。”
“好!”慈禧太后桴鼓相应地说,“别的差缺,慢慢商量吧!”
第一部分 柳堂死谏第49节 左侯入京(1)
第二天宫中“吃肉”,军机大臣开年第一次聚会,直庐治公,只有一件事,就是商议沈桂芬的身后之事。因为慈禧太后已指示恤典从优,所以王文韶亲自动笔拟的恩诏,极其堂皇:
“协办大学士兵部尚书沈桂芬,清慎忠勤,老成端恪,由翰林NFDB6升卿贰,外任封疆,同治年间入参机务,擢任正卿。朕御极后,重加倚任,晋协纶扉,办理一切事宜,均能殚心竭力,劳瘁不辞。前因偶患微疴,赏假调理,遽闻溘逝,震悼殊深!着赏给陀罗经被,派贝勒载漪带领侍卫十员,即日前往奠NFDBA。加恩晋赠太子太傅,照大学土例赐恤,入祀贤良祠,任内一切处分,悉予开复。赏银二千两治丧,由广储司发给应得恤典,该衙门察例具奏。灵柩回籍时,着沿途地方官妥为照料。伊子沈文焘着赏给举人,准其一体会试,伊孙沈锡NFDDF,着赏给郎中,俟及岁时带领引见,以示笃念荩臣之至意。”
身后哀荣,最可贵的是“入祀贤良祠”,其次是“易名”。赐谥照例由内阁拟呈圈定,但军机亦可提出意见。自嘉庆以来,宰辅赐谥,第一个字照例用“文”字,内阁拟呈沈桂芬的谥是文清、文勤、文端、文恪。咨送到军机处,大家都觉得拟得并不高明。
“清、勤二字,不足以尽沈经笙的生平。”宝NFDA1大发议论,“端字虽好,但经笙不是理学一路的人物,所以并非美谥,恪字更不必谈了。”
文恪亦非美谥,而且不是宰辅之谥。恭王认为沈桂芬最不可及的长处是有定力,因而主张用“文定”。这也不是顶好的谥称,从顺治以来,谥“文定”的一共八个人,并没有什么名臣。但用“定”字谥沈桂芬,不能不说是很恰当,因而宝NFDA1和王文韶,亦无可为死者再争。
接下来便要分配沈桂芬所留下来的差缺,管理国子监事务,已决定派翁同NFDA2;掌院学士由于宝NFDA1的推荐,派了不是翰林出身的董恂;国史馆正总裁派了潘祖荫;兵部尚书则顺理成章地补上了李鸿藻。他从服阙复起,只是以“前工部尚书”的职衔回军机,并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行走,以后由于吏部尚书万青藜兼管顺天府府尹,照例不常到部,算是出差,才派了李鸿藻兼署。但这是很勉强的处置办法,所以一有尚书缺出,必定得补李鸿藻。
协办大学士的缺,照例该吏部尚书万青藜补,只是他的物望不佳,恭王心里有数,只要提名万青藜当协办,清流一定会不满,弹章一上,那就可能连他的尚书都当不成。爱之适足以害之,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将这个缺为李鸿藻留着。
还剩下军机大臣一个要职,恭王跟宝NFDA1已经商量过了,决定留下来给一个人:左宗棠。
左宗棠奉召入觐,直到上年十二月才从兰州动身,沿途逗留,走了一个多月,在正月二十六,方始到京。仪从煊赫,俨然凯旋班师的模样。
一到京仍旧住在贤良寺,照例宫门请安,军机处和兵部都派了人在照料,请安折子即时批了下来,第二天一早召见。然后分谒诸王,最后才到恭王的鉴园。这是恭王预先关照好了的,最后到他那里,便好留了下来,接受款宴。宴会极其隆重。陪客是NFDA3、醇两王,御前大臣及军机大臣,还有一个就是潘祖荫。
这一阵子,慈禧太后的病情又反复了,因而御殿垂帘的,只有慈安太后。为了优礼勋臣,慈安太后特命太监扶掖左宗棠进殿,行完了礼,慈安太后第一句话是问他的年纪。
“臣今年七十岁。”
“七十古来稀。身子倒健旺!”慈安太后问道,“你是哪一天动身的?”
“臣是上年七月间,在哈密奉到上谕,召臣入觐。那时因为部署未定……。”
于是左宗棠从保荐刘锦棠督办新疆军务说起,如何奏请,如何奉准,如何等刘锦棠到了哈密,在十月间方能启行入关,又如何在兰州作了必要的部署,再由兰州动身进京,沿途百姓如何攀辕相留,滔滔不绝,听得慈安太后想插句嘴都不能。
“如今是派杨昌NFDB9护理陕甘总督。他的才具怎么样?”
“杨昌NFDB9的才具是好的。前在浙江巡抚任内,很做了些事,后来因为杨乃武一案革职,经臣奏保,蒙天恩起用,越知惕厉。请太后放心。”
“那好!”慈安太后问道,“刘锦棠跟杨昌NFDB9,一个在新疆,一个在甘肃,是各办各的事呢,还是合起来办事?”
“是各办各的事,不过有事互相照应。”左宗棠答道,“以前新疆军务,跟陕甘军政民事,归臣一个人办理,军饷政费,臣可以相机调度。如今刘锦棠、杨昌NFDB9各有专责,各项经费,应该划分清楚,臣这几个月,就是办这件事。”
“那里一年要用多少款子?”
“关外各营饷项、各项经费,每年要三百七十多万,关内要两百一十多万。各省及海关协饷,只有五百万两,不敷八十多万,只有相其缓急,节省着用。以后各省协饷,归杨昌NFDB9主持,六成拨解关外,四成留给陕甘。这个章程,是奏报过的。”
“喔。”慈安太后转脸问恭王,“有这个折子吗?”
“是!”恭王答道,“面奏过的。”
慈安太后想了好一会才想起:“是的,有这回事。”她再问左宗棠,“现在俄国的交涉总算办成了……。”
“是!”左宗棠不等慈安太后说完,便抢着说,“臣过天津,跟李鸿章见面,才知道详细情形。曾纪泽的交涉还算是办得好。”
“你跟曾国藩是至好,他有这么一个好儿子,想来你也替曾国藩高兴?”
“是!”左宗棠答道,“臣与曾国藩论公事,意见不合,论私交,臣与曾国藩共过患难,交情不同。”
“现在国事都靠你们几个老成人,大家总要和好,凡事商量着办,把大局撑住。”
这是慈安太后暗示他要跟李鸿章和衷共济,而左宗棠与李鸿章不和,由来已非一日。近几年来,论边防、论洋务,跟李鸿章针锋相对,措词尖刻的奏疏很多,但朝廷常采纳李鸿章的献议,而对左宗棠,则持敷衍的态度,所以他的牢骚很多,这时听慈安太后提起,正好当面告个“御状”。
恭王已防到他有此一着,自不会容他开口,召见的时候也不少了,便抢在前面奏道:“左宗棠刚刚到京,旅途劳苦,请母后皇太后格外体恤。”
“喔,喔!”慈安太后会意,随即说道,“左宗棠,你路上辛苦了,回去好好息着吧!”
于是左宗棠跪安退出,到军机处、南书房打了个转,恭王派他的轿子,将左宗棠送回行馆。然后跟宝NFDA1、李鸿藻等人商量,预备保荐左宗棠进军机,决定第二天面奏取旨。
第二天是沈桂芬开吊的日子。春雪霏微,彤云阴黯,益增凄怆,但灵堂内的气氛,却大不相同,因为左宗棠很早就到了,一直坐着不走,大谈他经略西陲的得意之事。到了十点多钟,退值的军机大臣,络绎来吊,李鸿藻和王文韶连袂而至,形迹相当亲密,很引人注目。因为从沈桂芬一死,王文韶仿佛继承衣钵,成为南派的首脑,跟李鸿藻是处在敌对的地位。如今看来,南北两派,大有携手和好的模样,这自然令人惊异,也令人感到安慰。
第一部分 柳堂死谏第50节 左侯入京(2)
灵前行完了礼,李鸿藻转身向左宗棠道贺:“恭喜、恭喜!上谕已经下来了!”接着取出一张字条,递给左宗棠。
那是上谕的底稿:“奉旨:大学土左宗棠着管理兵部,在军机大臣上行走,并着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行走。”
这一下吊客们纷纷向左宗棠道贺,正乱哄哄在周旋之际,廊下乐声又起,执帖的高呼:“宝中堂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