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乡有案 作者:彭瑞高-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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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里开会一般都这样,只要有人起头说句话,后面就不大会有人唱反调。当下众人就七嘴八舌叫我牵头,说先向县里报了名单再说。我推托着偷眼看杜灯,只见他脸色铁青,拼命抽着烟,半边脸都歪了,开会前段那兴奋,早没了。
其实我倒不在乎牵这个头。我知道自己能力没有苗志高强,抓全面工作没有经验,不过既然众人信任,我也就向组织部如实报了。往报告上盖章的时候,我还恶狠狠地想,不能让杜灯来牵这个头!他越是想坐这个位子,就越是不能让他坐了!
九
当晚刘品芳又来了我家,两只眼睛早哭成烂桃子一样。我女人到底心软,此刻见了刘品芳,就像见了受屈的老亲,热热地把她迎进门,捧一碗赤豆汤给她喝。我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交还她两个信封。
她看了看,又落泪了,说,这点东西亏得在你唐政这里,不然,也一道抄了。
于是就说抄家的事。我说,乡里有人告诉,说乡长家抄出三十万现金存款,有这么多么?
刘品芳想一想说,差不多。
我说,这么多的钱,苗志高是哪里来的呢?
刘品芳说,说出来你们不相信,我和他一床也睡这多年了,他在家里藏这些钱,我是死人一样,半点不知晓。
我说,公安局还在他身上抄出现金三万多。
刘品芳吃一惊,说,害人啊,害人啊,钱多得卵子胀,就去嫖,他是嫖出穷祸来的啊。说完又哭。
我女人说,事情已这样了,你哭也没用,自己身体要紧。
刘品芳说,我还有什么颜面活在世上,我还是去死吧。
我说,你不要瞎想,事情还没有弄清楚呢。
刘品芳说,什么清楚不清楚,一个贪污,一个腐化,这两个罪是逃不脱了。这冤家,怎么不早死啊。
女人劝她,又留她在我家过夜。怕她寻死觅活,女人又陪她一床睡。我就在外屋搭个铺,这一夜,刘品芳哭哭啼啼絮絮叨叨的声音,耳畔没有断过。
真像来了老亲,女人一早起来就弄早饭。鸡蛋薄饼、油条、新米粥、皮蛋……我看她辛苦,就搭把手,帮着剥蛋壳。
女人一边看火,一边擦眼泪,说,刘品芳现在很苦的。
我说,是,苗志高作孽作下来的。
女人说,你在外面当乡长,不能走苗志高的路啊。
我说,你放心,要我唐政搞腐化,不那么容易。
女人说,不跟你开玩笑。你看刘品芳,现在名声多坏。不管男人来的钱她有没有份,人家总说,她是享受了的,还要说,男人是为了她贪污的。
我说,这是自然。刘品芳又是享受惯了的。我要说句大胆的话:苗志高弄那么多的钱,大半是为了她。
女人说,他说苗志高弄来这么多钱,她一点不晓得,我不相信。
我说,我也不相信。
女人说,夫妻两个,灯一关,什么事不说。
我说,灯不关也一样。
女人说,唐政,苗志高这条路,你真是走不得的啊。
我说,你什么意思?我和你胡兰萍夫妻这么多年了,你还不了解我?
女人叹口气说,现在这句话我真是不敢说了。这世界谁弄得清?谁不会变,变好变坏谁晓得?男人究竟是男人,家花不如野花香,朝朝代代男人都这么说。
我说,你胡兰萍越说越不像话了。你听人家说过我唐政在外不正经么?
女人说,这种事,都是暗来的,外面谁晓得?尤其是你们当什么长的,有点权,开会啊,出差啊,谈话啊,名目随便起,找个女的就上起来了。这种事还少么?
我说,你胡兰萍还是不相信我。
女人说,说穿了唐政,野花又有什么好?那香,是不久长的。家花味道淡是淡点,但那香是久长的,太平的,要怎样就怎样,一点不担风险的。
我说,这道理我不懂么?叱!
女人说,我是给你敲敲木鱼,要你明白,现在男人当领导,犯起错误来,都是舒舒服服的。
我怔了一下。听了多少报告,不如自己女人这句话说得惊心。
我想起一件事,就说,你口口声声说我不要犯错误,不瞒你说,我已经犯下一个了。
女人回头,问,是什么错?
我说,昨夜两个信封,是不该还给刘品芳的,那多半也是不干不净的钱。
女人说,既然晓得,你怎么还她了?
我说,公安局润滑不了,这钱自然要还她的。否则,她不怪我唐政半中吞了么?
女人说,你不还她还能怎样,交给乡里去立功,你做得出么?
我叹一口气。
女人说,这事你也不必苦恼了,那些钱,真是刘品芳劳动所得也未可知。退一万步,就算是苗志高弄来的脏钱,大头也给公家抄去了,这点尾巴,留给刘品芳也好,老的小的,总要吃口饭啊。
我看看女人,她的眼眶竟红了。
十
我从县里回乡,天已黑了,杜灯还在办公室,见我回来,讨好地一笑,说,你回来了。
我自顾理信理报纸,只嗯了一声。
杜灯说,这些天,我知道你很忙的,是在奔苗志高的事吧?
我白他一眼,不说话。
杜灯说,你唐政外面人头熟,关系多,跑得出名堂。哪里像我,县里认不得几个人,进县城一顿客饭都没有吃处。
我说,你说这些干什么?没人要你去跑啊。再说,照情况看,苗志高的案子够上大案要案了,跑也白跑。
杜灯说,那你为什么还要跑呢?
我说不出话来。
屋里静了片刻,杜灯忽然说,上次抄办公室,苗志高抽屉里抄出两件东西,你晓得么?
我说,你不是保密的么?
他尴尬地一笑,说,对你还保什么密。要看看么?
我说,公安局来抄的东西,让你留着?
他脸上越发笑得生动起来,说,家翻宅乱七手八脚的,我钻个空子就抓了两件。
他转过身,打开抽屉,拿出那两件东西。做这事时,他显得又灵活又有激情,简直是一气呵成。
先看这个,他眼睛亮亮地看我,说。
他手里是一只一指高的小瓶子,扁扁的,上有三个字,“男神丸。”我问,这是什么?
杜灯说,你不识?这就是春药啊。这就是吃了干那种事情的药啊。
我拿过来一看,三个字下面,果然有一幅图,是春宫图,还有谨防假冒什么的,我想起来了,前几个月,县里组织几个经济上得快的乡的乡长去香港,苗志高也去了,这东西必定是他从那里带回来的。我摇头说,这棺材,弄这个下作东西!
杜灯笑一声,说,还有更厉害的呢。
我呆呆看杜灯。杜灯便走到屋角,把手里一盒录像带塞进机器里,一揿按钮,荧屏便映出了这样的画面:一男两女光着身子。在床上鬼混。细细一看,那男的,竟是苗志高!
我的血有一刻凝固了一样。我忘记了呼吸,也忘记了思维。这是我从来没有看到过的场景,也是我不敢相信的事情。苗志高这贼,他在干什么啊。
杜灯显然为此刻的效应所激奋,笑着劝我说,你耐心看下去。
我就看下去。这带子一段一段的,场面不同,女人也不同,但苗志高总是男主角,那些女的,有农机厂青工,有“四海春”里的跑堂,有杨吉昌这小贼的女人,还有两个,看得我眼皮直跳,一个是我们乡广播站的女播音员小康,一个竟就是我们小时候的同学邬天宝!这些女人,平时我都认得,至少是面熟,现在竟都裸白了身子,跟苗志高在那里一起一落做这种事,那感觉,又陌生又怪异,不敢相信就是了。
杜灯一边指着给我说,这是谁谁谁。我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我只觉得胸口闷,想恶心,叫杜灯关机器,自己走到窗下,大口换了几次呼吸。
杜灯说,苗志高这棺材我真不懂,女人弄了也就弄了,还拍录像干什么?
我不答话,眼皮跳得愈厉害了。我心想,苗志高这贼,一定是有毛病了,一定是香港带来的那种鬼药把他烧坏了。听人说,那药一般男人是吃不得的,吃了就想犯错误,那摄像机,也是他那次从香港带来的,说是杨吉昌这小贼送的礼物。他一乡之长,不给乡里拍点农业丰收,猪肥牛壮,却拍这种下里下作的东西,不是灵魂出窍又是什么!
杜灯说,我现在晓得什么是黄色带子了。苗志高这贼,制作黄色带子!
我问,你看这些东西怎么处理?
杜灯有点畏惧地看着我,说,听你的。
我说,怎么听我的?又不是我从公安手里截下来的。
杜灯低声说,要么交上去,说是事后发现的?
我挥挥手,猛吼一声:交上去!
我坐到桌子边,猛喝了儿口凉茶,我喉咙很燥,胸口也很燥。苗志高抄出那么多赃款,给了我最初一大冲击,几天下来,这冲击我倒也认了;可这盘录像带给我的冲击,我怎么也认不下来。苗志高弄了那么多女人!他弄女人还一个个拍下来!他拍下来干什么用?他脑子里究竟想什么?
我便想起当年在乔家村插队种地的时候。晚稻进了仓,男人都有一点闲。苗志高和我便常在稻草垛下,铺些草躺平身子,晒着晚秋的太阳,听阳光下草节晒干发出轻轻的僻啪声,满鼻子的新草香,背脊上暖出痒来,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聊。我说的最多的是上调,进个大厂,有大浴室,可以天天浸在大堂子里,泡去老泥,把皮肤搓出血色来,然后进食堂,吃一碗蛋炒饭,舒舒服服睡觉;这样,再拆骨头的重活,也不怕了。苗志高不然。他说得最多的是女人。他说工厂农村无所谓,只要有女人就好。没有女人,厂子再大,个人的被窝也是冷的;有了女人,乡下就乡下,露天就露天,白日汗珠子浸透扁担,一天下来累散骨架,但进屋一看女人眼睛,捏一捏女人手,骨头就松了,晚上再轰轰烈烈干一仗,就是进厂当厂长也不稀罕了。他还说,他遇见过邬天宝了,她在牛车头插队,她现在的人样反而显小了,长相也像比过去有进步。他说着说着又说起小学课堂板凳上那滩血,摇摇头感慨他说,就是邬天宝这样的女人,也可以啊。
现在想来,苗志高这贼也真是楔而不舍的,那邬天宝在这么多年之后,终于光身体被他俘虏。从小到大几十年光景,梦一样啊。
十一
一个小小乡镇,能保什么密,几天便传开了。
这天过茶馆,我便进去坐了片刻。这茶馆有些年了,看那瓦楞草便晓得:墙壁剥落,桌凳都旧得发亮;尤其是那些紫砂茶壶茶盅,都老出黑腻来。但茶博士都勤恳,没本钱翻屋、换茶具,却样样搞得清爽,茶客也就坐得舒服,四季恋这家茶馆。老茶馆多年前有副业,除日常三六九等茶水外,还有小盘的糟鸡脚、咸猪耳、豆腐干,都是很入味的;最便宜的还有死蛋,孵房里孵僵了的,一篮篮拿到这里来,煮茶叶蛋,一块钱四五个,吃的人不少。于是方圆十里有名。
进茶馆要一盘猪耳和两只死蛋,拣了个角落坐下,点名要上好的龙井。灶边有报纸,虽然有些污糟,新闻也还不旧,便拿了几张,背靠屋角,细细地看。这些天为乡长的事情扰着,报纸久不看了,这污糟报纸也还看得进。加上猪耳嫩得很,嚼得有声响,就觉得这是另一方大地了。
但看不了几则消息,耳根便不清静起来。隔壁桌上的几个老客,都在说苗志高的事情呢。我眼光是在报纸上,字句却是不入头脑了。移下报纸,只见雾气绿绕中有三四个老人,呷着茶,聊得起劲。
光头的老人说,谁想得到?我们塔城乡,竟出了解放以来本县第一案。什么纪录都不创,却创了贪污的纪录!
戴眼镜的老人说,钱多得卵子胀呢,苗乡长的钞票,高的藏在瓦楞里,低的埋在地砖下,连方桌脚都镂空了,塞现钞和存折。那钞票,抄出时都烂成霉乳腐一样了,你看看。
胖的老人我认识,早先是杀猪的,现在让儿子顶了班,自己享清福。他说,这光景,倒像当初抄地主老财了。
光头说,什么地主老财?早先这塔城乡最大的地主胡三炮,也没有苗乡长这么富啊。
老屠户说,贪来这么多的龌龊钱,苗乡长的这条命怕是保不住啦。
光头拍拍自己的头顶,说,这苗乡长,是要搬头啦。
眼镜说,你杀猪的知道,现在猪头涨,人头也在涨,解放初。贪污几干,就要搬头了。天津枪毙的那两个什么山,只贪污了几个钱?后来就往上涨了。四清时要贪污上万,才杀头。文革不谈。八十年代,一个头值十几万。前些年,贪污二十万,该杀了;这两年,搞个三十万才判个死缓,要满五十万,才腔子冒血……
老屠户说,苗乡长不止这个数,他早趟过阴阳界啦。
光头说,钱这个东西,少了卵子慌,多了卵子胀,不是好东西啊。
眼镜说,你说得不错,钱这个字,拆一拆吓得死人。你们看,一边的金字,是很光亮的,可另一边是什么?是两个戈,就是古时的刀,带弯钩的,要钩你脑袋呢!
老人们说得抑扬顿挫的。他们的话把一段历史铺在我面前。这段历史我并不陌生,它给我的感觉一直是冰凉如铁。现在,苗志高也成了这段历史中人,我不由得心头一紧。
下午要去县里开会,匆匆嚼了猪耳朵,喝了两口茶,起身离座。老人们这时才认出我。老屠户有点紧张他说,唐乡长,是你啊。我说,是啊,你们喝茶。眼镜说,我们刚才是瞎说,你只当我们没说就是,我说,你们说什么了,胖子说,在说我们苗乡长呢。我笑笑说,我只顾喝茶剥蛋,没听见你们说什么。三个老人笑笑。
出得茶馆,忽然有人背后叫唐乡长。我回头一看,是个女的,面孔很熟,却一时想不起名字。女人快步走上来,说,唐乡长,做官了就不认人了是不是?我是邬天宝呀,你忘记了?我哦了一声,连说,怎么忘得,怎么忘得!
我想我这时神情肯定有点鬼。我的目光霍地把邬天宝上下扫了一通,竟看到了那个裸白着身子的邬天宝。她披头散发,躺在床上,哼哼唧唧的样子,听凭苗志高怎么折腾来折腾去。那记录表明,这女人对这事也并不怎么讨厌,她显得很有经验,把苗志高伺候得很舒服。
邬天宝把我拉到街角无人处,我一看,正是老同兴饭店门口,还有肉香在里隐隐飘出。一时,我又想起当年:稍得点闲,我便和苗志高、杜灯,三人一起到这老同学来,吃盖浇面。那盖浇面,三两一碗,也可以多出八分钱,加到四两甚至半斤。面汤上一层油,咖啡色亮晶晶的,面上有辣酱,更有一块走油肉,膘有一指那么厚!这样的好面,总共才五六角钱,可以吃得我们满头冒汗,两嘴角冒油。在那些艰辛的岁月里,两三个月能吃上这样一碗面,简直是一种享受了。所以隔一段时间,三个人便要念这面的好处。离了务农的村庄后,仍要说起这老同兴的盖浇面。
这时邬天宝却拉拉我的袖子,有点慌张地问,苗志高进去了?
我点头。
邬天宝问,他是弄女人进去的?
我说,主要还是经济问题。
邬天宝把声音压得愈低,说,还有其他事情么?
看她紧张的样子,我忽然有点后悔。那盘录像带原是不该交出去的。那里面还有邬天宝这些人呢,真查起苗志高腐化的问题来,不一一找到她们的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