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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杜鹃花日子(短篇小说集)-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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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沉吟。
  “或是索性不依古法,用锤子钉子把徇头硬钉在一起,有什么不好?只要牢靠就好。”
  “你这个刁钻的女孩子,”他笑,“如果事情这么简单,人家还会重金聘我?维修建筑师的任务,就是要把失修的建筑物恢复原来模样,不加不减,明白吗?”
  我啼笑皆非的说:“多谢指教。”
  “我曾经为历史博物馆重修过一座十五世纪的堡垒,成绩斐然,若果中国人不能重修中式建筑物,那真是贻笑大方。”他陷入沉思中。
  忽然之间我也发觉事情的严重性。
  下午我俩继续寻找有关资料,失败。
  我发狠,与他走遍每一间木器家私店,探访年纪大的木匠师傅。
  得到的答案,乡数与惊讶的表情一齐来——
  “没有人造这种房子了。”
  “家具徇头多数是很简单的,横梁?现在的房子哪里还有横梁?”
  “我师傅的师傅也许会,他老人家?过身三十年了。”
  “也许还有人会,往新界去找,多数退休了。”

  我与申君走得满头大汗。
  渐渐我那永不罢休的牛脾气来了。
  我同申君说:“咱们公司雇有固定的承造商,我非得查他们祖宗十八代不可,总有个人会,我不信这门子手艺已经失传。”
  “不能失传。”申君说:“如果我收集资料成功,我会把我的经验写一本书。”
  “太好了。”我睁大眼睛。
  他拍拍我的背部。
  我们成为朋友。
  OK,陪分公司的客人不是我的职责,但也藉此认识一个有趣的人,凡事有得有失,上主是公平的。
  我把承造商的电话翻出来,亲自打电话逐个问。
  他们都答应在最快的时间内覆电。
  申家康陪我坐在家中等回应。我索性买了菜回来做一顿丰富的筵席。
  他取笑我,“我保证这厨房第一次举炊。”
  我瞪他一眼,“有得吃就是了,有空你研究建筑物好不好?第一次为你开张,岂非更有荣幸?”
  傍晚间回应来了。
  三个承建商向我道歉。
  其中一个说:“我太师傅都不会,说早失传了,现在不论男女老幼,都穿西服喝拔兰地,国术已渐受淘汰,你说是不是?凌小姐?你们写信也用白话文,而不是文言文,用普通字,而不是篆书。”
  我啼笑皆非。
  “——不过——”
  “不过什么?”我追问。
  “我父亲也是木匠出身,你不如去问问他。”他留下电话。
  “喂,你代我们问岂非更好?”
  “不行,他已退休,说明我们不得骚扰他。”
  我叹口气。

  那位老木匠给我的回答:“我师傅会。”
  “他老人家在哪里?”我连忙问。
  “早去世了。”
  去他的!
  “但我师伯也会,他尚在人间。”
  “快,把他的地址说出来。”
  “在元朗八乡附近隐居。”他说出门牌号码。
  我大喜,马上与申家康三扒两拨的吃完饭,驾车冒着暑气赶到元朗去。
  原以为是一列乡村屋子,谁知到达才晓得是西班牙洋房,我与申君面面相觑。
  老师傅大概赚到一点,故此可以富裕地退休。
  傍晚天际一抹红霞,风景异常秀丽,我与申君都忘记车上劳顿。
  老师傅很好客,近七十岁的人,精神很好,一脸寿斑,正忙着与孙儿们玩“太空火鸟”电子游戏,不分胜负,听见我们来了,连忙出来招呼。
  申家康道明来意。
  老师傅瞪着他,“申则师,那多烦,不如学我,开家装修公司,专替人做壁橱,收八百元一尺,什么开销都不愁。”
  申家康笑,用手擦擦鼻子。
  我有点怅惘,如今有理想的人越来越少,申君真算是难得的。以他这样的水学,正如老师傅说,开家什么室内装修公司之类,替人修修浴缸厕所,不到三五年就好发财上岸了,何苦研究斗拱什么的。
  老师傅说:“我不敢说会,不过从前跟过先人,见过一些。”当下他滔滔不绝的说起来。
  申家康如获至宝,不住的速记及画图。
  我暖着冰茶,对申氏发生莫大的好感。
  英雄崇拜,一定是的,女人都有这种幼稚病。
  我舒口气。
  老师傅说:“申则师,下个月我要移民往别处,否则的话,我们还可以详谈。”
  “到哪里?”我与申君异口同声。
  “英国。”

  哗,我与申君欢呼.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事已经变为我的事了?女人的心念变得太快。
  原来老师傅要移民到利物浦,离伦教不过三四小时车程。
  申家康兴奋的说:“我聘请你,你一定要答允。”
  一切完美解决。
  我们离开元朗的时候,心情轻松愉快。
  申君不住的向我道谢。
  “客气什么?”我说:“还不是你们之间有缘份。”
  “这,多么巧,他碰巧要移民到英国。”
  我看他一眼,他真是幸福,要什么得到什么。
  世上的确有这样的人,而大部份的普通人,生活还是得在乏味的循环中渡过,像我,公众假期之后,还是得回到中环炎热及沙尘之路上,以及办公室打字声嗒嗒中。
  没有选择,我神情黯然。
  申君看到,问我:“咦,你怎么了?脸色忽然阴黯下来。”
  “没什么。”我说,虽然与他混得很熟,毕竟不想透露心事。
  “说出来听听。”他和蔼的说:“是老板对你不好?”
  “不,他对每个人都一样,对我算是很好的了,只是……当工作变为一个人唯一的精神寄托,你说是否可悲?”
  “有什么可悲?这不是在说我吗?大部份都市的人活动节目都非常有限,又不只是你我,况且一个人对工作若果没有某个程度的熟忱,他就做不好那件事,应当于心有愧。”
  “但你的工作是不同的,比较多采多姿,”我加一句:“而且有意义,跟我们做的一般文书工作不同。”
  “天天对着一堆图则叫多姿多采?”他开朗的笑起来。
  这时候我才有时间看清楚他。
  真的,这么英俊豪爽的人物,又热情得恰到好处,性情全属光明面,定令女人趋之若鹜,况且又在海外生活那么久,交游广阔,自不在话下。看着他,我不禁心响往之起来。
  “香港才热闹,”他说:“你们有精力,也有去处,相形之下,我们这些侨居的土佬,真是沉闷得很。”

  “什么?”我笑出来,“多去处?去到哪里?”
  “各式舞会可供亮相,”他诧异的说:“还有一百多种饮宴的场所,每个香港人都认识每个香港人,每个人都是名人,每个人都用名牌,不是吗?”
  我啼笑皆非;“什么?这就是华侨对香港人的看法?”
  “正是,你们走在时代尖端,嫌全世界落后,衣食住行都要最好的,小姐都戴几万块钱的手表,男士们用几十万一辆的汽车。”
  “是呀,可是木屋区居民仍然没有合法的水电供应,公立医院永远没有足够病床,东区的市民到中区上班,路上需要三小时—一这又是那门子的繁荣?”
  “可是你们都不舍得离开这块地方。”
  “到哪儿去?”我反问。
  他微笑:“只要有毅力………”
  我也笑笑,不想再深一层讨论这个问题。
  “你什么时候走?”我问。
  “你赶我走?”他笑问。
  “唷,我又不是移民官………”
  “无论如何,要替老板完成那项修理工程再说。”
  我点点头,他不是这里的人,他无论如何要离开的。
  “有没有假期?会不会旅行到伦敦?”
  十月份的确有假,但那个时候欧洲已经很凉。
  我没有说什么。
  华侨都客气得要命,要是我们真的登门去探访,他俩诚然会热诚的招待。但是我…我的心忽然乱起来,我所期待的不是这些。在香港,我有自己的世界,我是自己的主人,虽然寂寞凄清一点,但喜怒哀乐把握在自己手中,有一种决绝的快感。 


  申君回乡下的时候,特来道别,他送我一大盒巧克力,我冷静地向他道别。
  在办公室内我是另外一个人。
  他凝视我,“早上九时至五时这段时间,你比平日大了十岁。”
  我矜持地微笑。
  平时可以穿三个骨裤子及梳马尾、咬口香糖,烂塌塌地做人,放假时可以得回所有的自由,除下一切假面具,上班怎么同?
  申家康走了,我几乎有点失重。唉,为一个陌生的过客认真,这是十七岁女孩子才会有的愚昧,我是个成年、聪慧、能干的职业女性,我哪儿有时间来悲愁与伤怀。
  尽管如此,半夜临熄灯睡的时候,还是禁不住想起我俩共同享有的笑声。
  申君走后,天气突然有点凉意,香港那虚为的、若隐若现的秋天也许终于要来临。
  我仍然如常地上下班,忽然沉默许多,平时运用有素的幽默感也收起来,不知道为什么,我但党得生活不过是按部就班地尽责任,不是逛游乐场。
  真是疯狂,这么早冬装便抵涉,相熟的时装店叫我去挑新货,这也是生活必须道具.在中环出入的女人穿戴怎么可以不整齐?
  我随便挑了十套八套,试穿热得生痱子。
  回到家,正在没趣,电话铃响,我去接听。
  “若霜?”
  “谁?”我问。
  “我是申家康,没想到这个时候你在家。”
  “你在哪里?”
  “伦敦呀。打来问候你。”
  呵,我还以为他又来了呢,不禁一阵惆怅。
  “想告诉你一些近况。老师傅来了,我们下星期一开工,我会将修葺前与后的照片拍给你看。”
  我连忙礼貌的说好。
  “我还以为你出去了。”他说。
  “到哪儿去?”我反问:“的土可?太吵。游泳?太挤。看电影?没好片子。吃饭?怕累。”
  “你不是充满活力的职业女性?”
  我哑然失笑,不知怎地,这一阵子陷于低潮,无端端诉起苦来。
  “要不要告假?来看我们。”
  我心动。
  “你们!你们是谁?”

  “我与这座中国天坛式亭子呀!”
  他说得好天真。
  不必了。“我还以为是你与老师傅呢。嗳长途电话非常贵,不用多说了吧。”
  “保重。”他说:“再见。”
  在这点我是保守矜持的。我不肯一人走一步,必须要那位男人走毕全程,所以我怎么会有地方可去?
  叫我路途遥遥去看他,不是说他不值得,而是违反我的宗旨。
  而我做人的宗旨是不被人左右我的心。
  在办公室我更加沉默。这回连老板也看出来,他问为什么,我叫他管自己的事。
  他对我说;“无论如何,下星期周末你没有假期。”
  “什么?”我大声问。
  “你要招待客人。”
  “看,老板,我不是苏茜黄,你最好在我发作之前,找别人。”我挥拳警告他。
  “找别人?找谁?”他说:“人人要与情人约会,只有你有空闲。”
  我绝望的问:“真的?真的只有我空闲?”
  “当然,”老板一拍桌子,“周末白坐家里,生活没有调剂,星期一回来板着一张脸,你不如想开一点,把时间奉献给公司,说不定升阔都快点。”
  我很悲哀,“好吧,既然这样,我也无话可说,肉在砧板上,随你的便。”
  “一于如此,下星期五六日。”老板大获全胜。
  真的,他说得对,左右没事,何不满足公司?
  我一整个星期的坏脾气都得到申诉,因为我周未还得要工作,获得全体同事的同情。
  我简直做出乐趣来了。我想。
  要求加薪时理由也充份些吧。
  又是星期五,我感慨的想:时间过得那么快。
  老板在下班时分呼喝我:“快快,人家来了。”
  我说;“别逼人太甚,客人在哪里?”
  “在这里。”他身后转出一个人来。
  是申家康!我呆住了,但掩不住心头的喜欢。

  老板在一边狡黠地笑。
  “快快,”他吆喝,“带着客人到酒吧去看艳舞,尽量讨他欢喜,晓得吗?这年头,赚一份薪水,你以为这么容易?”
  我真没料到有这大的意外之喜,不禁跟着活泼地说起台词,“来,外国人,”我笑着抛出媚眼,“跟着我来,你不会失望。”
  我把手插进申君的臂弯里。
  老板笑咪咪地看着我俩出门。
  才到电梯口,我已经忍不住眼睛红,与他拥抱,“申君,好想念你。”我哽咽的说。
  “我知道,我知道,我来接你过去渡假,嗳这下子可没有藉口推搪了吧。”他拍着我的背。
  我急急点头。
  “相信我,你需要一个假期。”他说。
  我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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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月天言情小说书库||人间书馆||亦舒《杜鹃花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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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结束

                  母亲很不喜欢习兴元。 


  她说:“已经有两个孩子,他那离了婚的太太又出名的刁泼,动不动披头散发,口吐白沫地同人家拼命。这样一个男人!实在看不出什麽地方吸引,聪明一点的女人早就敬鬼神而远之,你真是糊涂。”
  我不出声。
  说起这件事母亲就不高兴,通常我不敢搭嘴,免得她更不舒服。
  “我并不是挑剔,像习兴元,都身经百战,同他在一起,自然懂得讨你的欢心,他要利用你呀。我只希望你同年纪相仿的人来往,图个一夫一妻,穷一点不要紧。”
  我不敢说,习兴元是个很有趣味的人,我跟他很谈得来,他那两个孩子现在也大了,又不用劳心。
  每逢妈妈批评过习兴元,我的心情便大受影响,要打个七折。
  习兴元往往看得出来。
  我们来往已经有三年。
  早两年他已向我求过婚,我心神不定,征求妈妈同意,结果如何,大家都心知肚明,两年後心智较以前成熟!又不想与母亲弄僵!一直拖著。
  拖著也不好,妈妈认为越拖越糟,一则人人以为我属於习兴元,认识新朋友的机会等於零;二则女孩子的青春有限,一晃眼到廿八九,更无人问津。
  这使我很懊恼,仿佛说得女孩子只有一个人生目标:努力把自己嫁出去。
  这也是事实,除非是真正出色的女孩子,否则任何事情都没有比嫁一个好丈夫更为重要,我明白。
  从廿三拖到廿六,似乎我也要有所抉择。
  母亲很坚决,说明女儿嫁习兴元不成问题,但是要经过她这一关就很难,她不想看著我痛苦。
  习兴元很光火,认为母亲无的放矢,一点根据都没有。
  “乱讲!”他说:“怎麽见得你嫁我会痛苦?”
  痛苦是一定有的,别说大的痛苦,像现在,一直置身於夹缝之中,已经够痛苦。
  还有见过习兴元的前妻之後,我也不那麽确定母亲是否百份之一百的顽固不化。
  她是一个很可怕的女人。
  火气非常大,人非常妖冶,十分不讲道理,我完全不是她的对手。
  有几次碰见她,她完全把我当作透明,对家中女佣司机呼呼喝喝,指挥如意,而习兴元呢,非常怕她的样子,努力的缩在一边,十分尴尬,一句话也不说。
  事後我怪他助长前妻的气焰,他却同我说:“我怎么同她吵?你要看我们打架吗?”
  我很不满意。
  但说真的,我也不想兴元同她吵。我怕看吵架,父母与我三口之家,从来不吵架,是以我一听到别人声音大,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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