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暮雪-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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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长三码头的叶项叶大爷,你如果再有机会遇到他,就不要回来了。”
原来,他的名字叫叶项。浣湮想起他窝在椅子上打呼噜的样子,忍不住悄悄抿起了嘴角。
11月20日,广播上说,南京政府迁往陪都重庆。周旆本来就有点感冒,听到这个消息,又气又急,感冒竟急速的转为肺炎,而且开始高烧不退,吴青浦请了圣心医院的德国大夫彼德冯来给他打了针,但也不见有什么起色……
“愚笨啊!南京是国民政府的所在地,现在政府可以一迁了之,那些老百姓怎么办?那些日本人一定会拿老百姓撒气,我看,南京是凶多吉少啊。”
嘉宝怕他担心,只得劝他:“不会的,父亲,日本人那么辛苦才打进上海,不是也没见他们杀什么老百姓吗?而且,他们是军人,没必要同老百姓过不去的。”
周旆摇着头,打断她的话:“小儿之见!小儿之见!日本没有在上海大开杀戒,那是因为上海有洋人的租界,他们怕让洋人们知道,在国际上影响不好,可是南京就不同了,你瞧着吧,日本人必定要在南京屠城。”
屠城?嘉宝与青浦对视一眼,都低下了眼帘……
也许是不忍心看到那一天,周旆从11月25开始昏迷,到了28日,才又苏醒过来,点名要喝燕麦粥,精神仿佛又好了许多。吴师母是过来人,瞧这情式,到有几分像是回光反照,心里暗叫不好,也不能告诉嘉宝,只是悄悄嘱咐许妈去做准备。
周旆叫了青浦和嘉宝在床边,也不知道是不是糊涂了,竟冲着青浦喊起嘉年的名字,也许是把青浦当做了周嘉年。
“嘉年,去,把阿宝的那几个义兄叫来。”
他虽然重病之中,话语中却带着长者的威严。
他一向就反对嘉宝同结义的兄长来往,也不知道这次是要责罪谁,嘉宝张张嘴,想要说些什么,抬眼看到吴师母向她暗暗摆摆手,仿佛是要她遵从父亲的意思。
青浦去打了通电话,果然,叶项和扬逸很快就赶了来。
自从开了仗,叶项和扬逸利用船坞里仅有的几只商船偷偷向长江上游运送货物药品,几个人难得有机会见面,没想到这一面竟是应了周旆之约。
青浦在电话上已把这边的情况讲了个大概,所以杨逸和叶项都选了中式穿着,杨逸身上是件灰色长袍,脸上的轮廓英俊沉静,只有双目熠熠发光,显然是瘦了,叶项到还是一幅没心没肺的老样子,一进门就直喊着:“讨厌的小鬼子,还想让大爷我给他鞠躬,我鞠一次就骂一次他娘!”
本来嘉宝连日来担忧加劳累,人已经瘦脱了形,下巴尖尖的,巴掌大的脸上就只剩下一双大眼睛,听见叶项这句话也忍不住笑了。
“早想过来的,但是码头那边总是不太平,三天两头的搞检查,所以老也过不来,伯父的病怎样?”
杨逸看向迎上来的青浦。
青浦递个眼色给他,暗暗摇摇头。杨逸虽然心里有准备,但瞧着嘉宝可怜,还是忍不住伸出手去握住她的手……
他的手温和有力,像是有奇异的魔力,给了她莫名的依靠。她渐渐镇定下来,仰起头来,对着他轻轻一笑。
几个年青人依次站在周旆的床前,周旆的眼光转来转去,在他们每个人脸上停留半刻,仿佛有万般的不舍,大家只道是老人已经糊涂,在分辨每个人的样貌,只有杨逸猜出老人八成是要托孤了。
“小女年幼顽莽,幸得诸君不弃,青池结义,万般维护,今国蒙大难,我族涉险,诸君少年义气,理应共担国家命运。”
他握起起嘉宝的手,仔仔细细瞧她一眼……
“小女嘉宝,一十九岁,自小许配陆公承禧为妻,然承禧我儿身为军人,此国难关头,必先国而后家,已失踪数月,若已慷慨赴死……”
他似有犹豫,喘息了半刻才又说下去:“若已慷慨赴死,亦为家门显容,然,怜我嘉宝孤苦,望诸君多加回顾,周某方觉安然。”
嘉宝已经慌了,父亲突然之间就把她许了人,而且听起来不容悔改,可是什么是“慷慨赴死”?什么又是“怜我嘉宝孤苦”?
她抬起头来,泪水已经流了满脸,神情恍惚,任由周旆把她的手举起来……
叶项是个蛮人,根本没听懂老爷子说了些什么,只因为看见杨逸和青浦两个人都伸出手去接,所以,也跟着伸出手去……
周旆把嘉宝的手交到他们手上,才如释重负般叹了口气。
“我累了,你们出去吧。”
彼德冯医生说这一夜最是关键,所以大家都不敢离开,一直守在周府,过了子夜,周旆的病情并无反复,大家才放下心来,各自休息。
北风伴着冷雨,涮涮的打在窗子上,街道上不时响起汽车开过时扬起的水声,嘉宝心里极乱,到凌晨三点才迷迷糊糊的睡着,杨逸就睡在嘉年的房间里,与嘉宝的房间紧挨着,也几乎是一夜无眠,雨在凌晨五点停了,天空微白,房檐下响着断断续续雨水滴落的声音,他站在窗前,看向晨曦中的那抹灰白色的微光一点点亮起来。
突然,走廊里响起急切的脚步声,径直向自己的房门外而来,他心中一沉,升起一种不祥的感觉……
轻轻推开嘉宝的房门,杨逸看到嘉宝在床上静静的安睡,她额上有细碎的头发,长而卷的睫毛微微翘起,呼吸恬淡,像小时候一样。
多奇怪,过去这么多年,他还是清楚的记得她小时候在他背上睡着时的样子。
他冲青浦挥挥手,把众人挡回门外。
就这样吧,让她再这样好好睡一会儿,他就守在这里,不让她受伤害,也不会让她有痛苦难过。
现在,他所能给她的,就只能是这片刻的好眠。
第九章 相逢心事难。。
第九章相逢心事难……
因为是在战争时期,葬礼一切从简,原来常来往的那几位故交多半躲去了乡下,只留下几个老佣人在看家,剩下的几位听到这个消息虽然唏嘘不已,但一想到出门要给鬼子鞠躬,也都推托有事不便出门,苏州老宅那边的电话从十七日起就拨不通了,家里实在抽不出人手,好在赵家勇的伤势见好,自告奋勇的去苏州老家接云姨娘。
霞光里那几家大绸缎庄早就在战前迁去了香港,吴师母费了好大的周折才在一条小弄堂里找到了一家尚在营业的小铺面,用高价买回几匹白绫,同许妈一起把大厅布置成灵堂。茜雪好不容易才从箱子里给嘉宝找出一件素色的纨纱小袄和黑布长裙,以前是入冬后才拿出来的,穿的时候要在小袄外面罩一件桃红单衣,眼下手忙脚乱的,现做新的已经来不及了,只能用这件小袄来充当孝服了。
在数月之间遇到这么多的变故,还有这么大的场面要她一个人支撑,若是其他女孩子,早就被打挎了,所以杨逸和吴青浦一直守在周家,可是嘉宝却出人意料的沉静,安静到令人生出担心来。
素白小袄本来是紧身的,现在却有点松,越发显得嘉宝身形窈窕,白绸上用斜纹织出同色的竹影,在她的脸上反射出隐约的微光,下巴尖尖的,眼眸像两丸纯粹的宝石隔着淡淡水汽,她站在窗子前,怔怔的看向窗外,神情之间,仿佛是个迷路的孩子,总归是让人心疼。
“阿宝,你若想哭,就哭出来吧。”
杨逸把一件黑色的羊毛披风裹在她的肩上,才发现她的肩头在微微颤抖。
“二哥?”
嘉宝仰起脸来看着他。
“小时候我背书,多半背不好,父亲查功课之后总是罚我抄书,那时候我觉得除了姨公之外,父亲就是世界上最凶最严肃的人。可是有一次他喝醉了酒,冲着我叫母亲的小名,哭的好伤心。我才知道,原来,父亲竟是这样的一个人。”
她把头抵在他胸口,声音闷闷的……
“二哥,怎么办?我现在是孤儿了。”
“不会,二哥在呢,二哥疼你。”
杨逸把她搂进怀里,在心里轻轻的说。
……
算好了去苏州来回只需要两天的路程,可是到了出殡那天也不见赵家勇接了人回来,好不容易租来的卡车说什么也不愿意多等一天,嘉宝只好把许妈留在家里等云姨娘,自己和吴师母、青浦、杨逸、叶项他们去送殡。
慈恩墓园在西郊,本来这里是一片绿色的园林,缓缓的坡地向阳,山坡下一条小径幽静迂回,嘉宝母亲的墓就在这片缓坡上,冬日里阳光极好,嘉宝小时候常常来这里晒太阳,对这片寂静幽深的墓园有很深的映象。虽然也知道开战时,这里曾经是战场,她心里早作好准备,但却不是不免吓了一跳。
绿茵茵的草地荒芜了,大理石墓碑被挖出来,拉到山下去修筑掩体,有炮弹曾在这里落下,小小的山坡上,到处是弹坑斑斑,几处弹坑里,露出赫色的棺材一角。新的坟墓就修在这样的弹坑旁边,原本宽阔的墓地上拱起一个个土黄色的小山包,每个小山包前都立着一块简陋的木牌,一路走过去,死亡的日期多半是日军轰炸最密集的那几天。
天空里下着小雨,四下里飘浮着尸体和花草腐烂的气息,还有硫磺特殊的味道挥之不去,比起那些腐烂的恶臭,这种火药特有的气味更加令人厌恶。
应该哭的,在这样的日子里,周遭是阴森恐怖的坟地,头顶是雾蔼沉沉的天气。
嘉宝沉默地跪在新坟前,倔强的咬紧嘴唇,终于,一大颗泪水从眼眶里滑下来,和雨水一起狠狠砸在黑色的泥土上。
从山上下来已是晚饭时分,嘉宝累得连一个字也不想说,手指冰冰凉,杨逸把叶项的白酒给她喝了两口,直到车开上了公路,她的身上渐渐有了暖意,才靠在青浦身上睡着了。
回到芳洛巷,已是华灯初上,雨渐渐停了,路灯投下一束束微黄的光,缓缓向身后滑去,就像是做梦一样。
周府的洋轶雕花大门洞开着,欧式小楼里灯火通明。
杨逸第一个觉出不对劲,车还没停稳,就从副驾驶的位置上跳下去,直冲进小楼。
果然,大厅里一片狼籍,白绫挽丈散落一地,地毯上有碎裂的花瓶,书房里整套的线装书这一本那一本的丢在地上,原来墙上挂着的那只法国琉璃大钟被砸碎了,碎片铺了一地,许妈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收拾着那些碎玻璃,听到脚步声,打了个哆嗦,看到是杨逸他们,才松了一口气。
眼前的景象让大家都傻了眼,嘉宝再也没力气撑下去,也顾不上脏不脏,找了个翻到的沙发坐下去。
“是日本人,你们早上刚出门,就来了一队日本兵,也不知要找什么东西,翻箱倒柜的,连小姐的衣柜也不放过,最后,翻出嘉年少爷邮回的那几张图谱来,才悻悻的走了。”
许妈絮絮叨叨的说着,总算说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图谱?
日本人要中国的建筑图谱,而且还出动了军队来搜查?这真是一件让人想不通的事情。
好在人没有事,除了丢了几件玉器,砸掉几件家俱,到也没什么大损失。
嘉宝怔了半晌,目光缓缓扫视着凌乱的灵堂,最后落在那两只一人高的花瓶上。
忽然,一个发现象是一道微光在心底闪过,几乎让她脱口而出,她用了很大力气才忍住,不露声色的说:“大家都累了,今天就早点休息,这里等明天再收拾吧。”
好不容易捱到半夜,估计大家都睡熟了,她才悄悄下床,点起一支蜡烛,找到大衣披上,再一小步一小步的挪到楼下……
大理石的扶手,在冬夜里更加冰冷,她还记得今年春节,壁炉把整个房间弄的暖洋洋,她喝了酒,身上有燥意,反而喜欢这种触手微凉的感觉。
那个时候,大厅里的留声机里放着《绿袖子》。
可叹我爱汝亏欠我,如此抛弃我太无礼,而我爱汝如此良久,欢愉因汝作伴……
陆承禧最爱这支曲子,那一天,他穿着灰呢子军装,款款走上前来,把手里的长风甩在沙发上,极绅士的向她邀舞。
一圈又一圈,仿佛永不疲倦。
一别半年,那夜的共舞还像是在昨天,可是,就像是火焰熄灭后会带走光明和温暖,世界一点点暗下去,就连这大理石的楼梯扶手也变得冷到刻骨。
清冷的大厅里居然有人影绰绰,她茫然的看了半晌,才发现是杨逸和青浦两个人。
“就觉得你神色不对,看来还真有事。”
青浦扬扬眉,一副胸有成竹的表情。
嘉宝本来就没想着瞒他们,只是心里还没有十成的把握,看到他们早在大厅里候着,反而有点感动。
“去年在西门那边,曾有个陌生人塞了一个蓝布包给我,里面是些看不懂的图形,我顺手丢进大花瓶里了,要不是今天这事,我还真想不起来有过这回事呢。”
那些建筑图谱当然没什么玄机,可是看他们的样子又是直冲着图而来,想来想去,如果是对日本人很重要的东西,也许就是这份来历不明的图纸了。
几个人一起动手,轻轻把大花瓶放倒,果然,那个蓝布包还在,拍去灰尘,翻开来,里面的图纸还折叠的整整齐齐,杨逸细心,仔细检查了布包,才发现布包的一角上还绣着一条盘踞成一团的黑龙。
杨逸皱紧了眉头,看了嘉宝一眼。
“这是日本黑龙会的标志,阿宝,你什么时候拿了日本人的东西?难怪他们要来找。”
黑龙会号称日本第一黑帮,也是日本军部的第一金主,近几年,势力慢慢渗透到中国,就连上海的帮会也不得不给黑龙会几分面子。
嘉宝诧异极了,只好把当日怎么得到这个布包的过程讲了一遍。
青浦沉呤半晌,突然问她:“不对啊,按你所说,交给你布包的人已经死了,那么,日本人又怎么会找到这里呢?”
这一点,嘉宝也百思不得其解,她抬起头来,有点艰难的说:“知道这个秘密的除了我,还有陆承禧,他已失踪了很久,我本来以为他已经战死,现在看来……他……?”
陆承禧虽然平日里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可是要说他做了汉奸,打死她也不相信。
“不要急,你再想想,还有谁,见过这个布包?”
杨逸看出她的迟疑,轻轻的说。
嘉宝的额头沁出一细细的汗水,手心里也是湿湿的,她盯着那个蓝布包,突然想起一个人来,这下子连她自己都被吓了一跳,她摇摇头,想把那个念头从心里抹去……
“有一个人见过,可是,他更加不可能……”
她仰起头来,眼睛里掠过一倏的迷茫。
“三哥……”
“那一天,我遇上了三哥……”
……
两天后。
丹霞路上的咖啡馆一家挨着一家,昔日繁华的街道,现在却是一片萧条,嘉宝没精打彩的坐在咖啡馆里的真皮沙发上,对着桌上的蛋糕发着呆,穆天蔼坐在她的对面,把盘子向她面前推推……
“怎么不吃了?阿宝?你不是最喜欢红房子的蛋糕吗,我特地叫这里的伙计去叫的外卖,不过可惜,因为封锁了港口,所以没有栗子口味的了,尝尝这个蓝莓的,应该也不错。”
“三哥。”
嘉宝抬起头来,静静的看着他……
半晌,她才恍惚的笑起来,缓缓的说……
“三哥真是好本事,能在这个时候给我弄来这个,我听说,西门那边早就沦陷了,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