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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年轻的心 短篇集-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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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太太说得好,就像胃部被穿着军靴的脚踢了几下,咯出血来,倒在地下。

  他努力把那人忘记。

  他成功了。

  偶然在交际场所碰到,他已毋须避开她的目光,只是诧异她怎么会是那么俗那么胖的一个人。

  然而,这种事是很普通的,说起来,谁没有失过三两次恋,事过情迁,又是一条好汉。

  很少人会伤心到听到墙开口说话。

  用玄学来形容,墙里有一个邪灵在骚扰石慈香。

  用心理学来说,墙裹的灵魂,正屈于石慈香本人,她要振作起来,捣烂无形的墙,挣扎求全,重新开始,却又害怕面对生活,她矛盾,她怕应付不来。

  不过,谢中明知道她会痊愈。

  看得出她渴望与墙内人交换身份。

  整个星期下雨。

  石慈香出现的时候,脚尖是濡湿的。

  “谁送你来。”

  “母亲。”

  “她很爱你。”

  “不过,她不了解我。”

  “爱已经够了。”

  “谢医生说的话真有意思。”

  “别忘了我是医生。”

  少女比上一次已经镇定得多。

  “墙里的人,怎么样?”

  “昨夜她一直逼我进墙,我一整个晚上没睡好。”少女太息,“医生,真可怕,她伸出手来拉我。”

  “她有手?”

  “是,那手隔着墙直伸过来抓人,墙变得像布那样柔,可怕。”

  “你有无被她抓到?”

  “我到处躲,”少女犹有余悸,“她的手臂不够长,我尖叫起来,妈妈推开门进房,她才罢休。”

  “难为你了。”

  “医生,干脆进墙去,不是省下许多折磨?”

  “你甘心吗?”

  “我只是害怕。”

  “你多久没同朋友约会了?”

  少女不回答。

  “试试出去走走,电影不好看不要紧,交通挤别介意,试试再接触人。”

  少女苦笑,“他们都取笑我。”

  “不是每个人都令你失望。”

  “世上统是幸灾乐祸的人。”

  “是,人的陋习是很多的,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合理地愉快的生活下去。”

  “医生,”少女凝视他,“你的理论异常乐观,你的人也是这样吗?”

  “我对事看得很开,是,我所说的我全做得到。”

  “那,医生,我很佩服你。”

  “太客气了,所有成年人都应有理智。”

  少女叹口气,“我很怀念与游浩生共度的一段日子。”

  “没人说你应该忘记好时光,但是今天与明天也应珍惜,我想你为我做一件事。”

  少女抬起头,“什么事?”

  “出去,同你母亲去喝一个下午茶。”

  “那多无聊。”少女提不起兴趣。

  “当帮医生一个忙,替我带一客巧克力蛋糕来。”

  少女勉为其难,低头看住足尖,“好吧。”

  医生松一口气。

  隔二日,石太太与他通电话。

  “慈香她终于肯出来了。”做母亲的十分欣喜。

  “那多好。”

  “她表现得很好,不过,我们在茶座上碰到一个人。”

  “游浩生?”

  “不,她生父。”

  “她怎样反应?”

  “她镇定的过去打招呼,”石太太很兴奋,“外头传慈香患精神病,这次,谣言不攻自破。”

  “真是赢得漂亮。”

  “后来,那边同我们结帐。”

  “有没有替我买巧克力蛋糕?”

  “有,立刻送上来。”

  少女随后送蛋糕到医务所,谢中明注意到她穿着双红色凉鞋。

  “新添的?”

  “是,母亲说颜色很好。”

  “你见到了父亲?”

  “还有他的女朋友。”

  “你觉得她怎么样?”

  “年纪同我妈妈差不多,样子不算漂亮,听说极之风骚,不过同性看不出来,那是他的女友,他的选择,余生,他同她在一起,我们不必替他担心。”

  医生为她这番话轻轻鼓掌,顺手取过蛋糕上一朵花放进嘴裹。

  “我要走了。”

  “不送。”

  “今晚,我同墙里人有约。”

  医生立即聚精汇神聆听。

  “也许,就是今晚,我会进去,她会出来。”

  医生有点紧张,“你愿意进去吗?”

  少女不能回答这个问题,“她硬是要拉我进墙。”

  医生问:“你与她交换身份之后,我们还会认识你吗?”

  “我希望会。”

  “祝你幸运。”

  少女忽然这样说:“这大半年来,同我谈话的,也不过是墙内的慈香罢了。”

  “是,一个人最好的朋友,往往是他自己。”

  少女站起来告辞。

  其他的病人已经等得不耐烦。

  今晚,将是一个极大的转机。

  谢中明巴不得到石府去帮少女同墙壁开谈判,但他只是一个心理医生,他不是驱魔人。

  “我想你明天来。”

  “明早吧,反正我睡不好,早些无妨。”

  谢中明莞尔,他记得大学时期,谁要他早起,他就乾脆整晚不睡,年轻,不觉得累。

  那个晚上,谢中明好几次想拨电话到石家,但始终他的理智控制住他的冲动。

  医生看病看到病人家里去,是只有文艺小说中才有的事吧。

  第二天早上,过了约定的时间,少女并没有出现。

  谢医生有点担心,但他仍然以一贯专业手法对待其他病人,丝毫没有露出不安神情。

  上午十一时半,看护忽然推门进来,“石小姐来了,她迟到,但她希望与你说几句话。”

  谢中明马上说:“请她进来。”

  石慈香出现在门口。

  她样子十分困惑,“医生,我睡过头了我已经好久没如此憩睡。”

  医生放下心来,“墙里人,没把你叫醒?”

  “昨夜,她一句话也没讲。”

  “沉默?”

  “是,”少女抬起头,“我反而觉得寂寞呢。医生,你说地会不会从此消失?”

  “我想,她还会留恋一段时间。”

  “到几时?”

  “很难讲,这可能要看你睡得好不好,还有,是否整天留在家中对牢那幢墙。”

  少女似有顿悟,低头想了片刻,才抬起头来,“医生,你还有其他病人,我另约时间。”

  她朝医生笑一笑,轻盈地站起来,出去了。

  医生留意她每一举止,他心中闪过一个怪念头,是吗,墙里的人昨夜完全没有动静?

  石慈香有无讲老实话?

  抑或,他适才见到的石慈香,已不是原来那个石慈香?

  谢医生满腹都是疑窦与假设。

  接近下班时分,石太太忽忽赶到。

  医生有点诧异,“石太太,你似有急事。”

  “我本来上午就想来见你,不过看护说你实在忙。”

  “是关于慈香?”

  “是,昨夜她房内不住有怪声传出来,我敲门,她却把门反锁,不肯开启,只说没事,可是杂声一夜不停,清晨她启问出来,却如无事人一般。”

  医生沉默了相当久,“石太太,你听到的是什么样的声音?”

  “低泣,,有轻微的挣扎,话声,都很含糊,我在邻房听着,好似堕入一个梦中,终于,一切声响在天朦朦亮时分静止。”

  谢医生心想,石慈香没有把真相告诉他。

  “她一早出去了,我推开房门,吓了一跳,我没见过更凌乱的房间,所有被褥都在地下,衣物散在各处,书架上的书大部份都扯了下来,还有,那面墙……”

  “墙怎么样?”

  “墙上都是手印。”

  “可否形容一下?”

  “浅浅的手印,似湿了水盖上去那种,我认出是慈香的手印,房裹根本没有别人,她的手小小的,中指比较长,很容易辨认。”

  “除出这个,还有什么异样?”

  “下午,她自外回家,主动与我亲近,说笑,并且计划周末去什么地方游玩。”

  “你会不会说她前后判若二人?”

  “慈香与我的关系一向不算坏,我会说她渐渐又开朗了。”

  “是,也许她终于决定从头开始。”

  “医生,”石太太的声音喜悦,“我女儿是否经已痊愈?”

  谢医生答得很保守,“她已缓缓走出牛角尖。”

  “呵,万幸,医生,谢谢你帮忙,你真是国手。”

  “哪里哪里。”

  谢医生有种感觉,石家母女,以后大概都不会再来了。

  作为心理医生,他真诚希望病人一去不复回。

  前一个晚上,石慈香房内究竟发生过什么事?

  医生有解释。

  她终于与墙内人作出协议,忧郁的她进去,开朗的她出来。

  事前当然经过一番挣扎,至少她辗转反侧了一个晚上。

  可是她把这一切都瞒着医生。

  为什么?

  怕医生嘲笑她?对她来说,医生始终是陌生人。

  还有一个可能,墙内的石慈香怕医生试练她,考验她,她怕医生发觉她不是先头那个石慈香。

  谢中明想到这里,忍不住笑了,喂,他同自己说:您当心走火入魔。

  他拖着疲倦的身躯回家。

  不出他所料,石家母女,在接着的一段日子内,并没有再出现。

  渐渐她们也在他的记忆中淡忘。

  谢中明过着一种很沉闷的生活,自医务所回家,自家出发到医务所,一日三餐非常简单,工余并没有什么娱乐,不过是与电脑对奕,或听一段古典音乐。

  不知多久没约会异性了。

  他怕那些厉害的小姐们一开口便问他收入多少,住在哪个地区,父母是否健在等等,彷佛三次约会之后,已经可以论及婚嫁。

  而对于时髦厉害的新女性来说,婚姻,也不过是点缀她们灿烂生命的其中一件装饰而已。

  谢中明的生活寂寞。

  不过,他个性乐观,他期待有缘人出现。

  某一个晚上,他比较早上床,正躺着阅读书报,忽尔听到非常清晰的轻轻一声冷笑。

  不知恁地,谢医生浑身寒毛竖了起来,不,这不是他的想像力,他放下了报纸,声音自对面传来,他的对面,是一幢墙。

  墙!

  “唔”墙内继续传出声音来,谢中明,你一个人躲床上干什么.你不如与我调转位置,你可以到墙裹来过一成不变苦闷的生活,而我,我情愿在外头过得多彩多姿。”

  谢中明喝道:“你是谁?”

  “我?每当墙外人意旨力薄弱时,我便会出现,我乐意找你做替身。”

  谢中明看到墙渐渐浮凸,很快,他看到五官浮现,一张清楚玲珑的人面郁动着嘴唇,“进来,进来。”

  谢中明的汗直流下额角,他不相信这事会发生在他身上。

  “去!去!你只是我的幻觉。”

  “是吗,”墙呵呵笑,“谢医生,我们慢慢谈,稍后,你对我也许会有比较深刻的了解。”

  谢中明瞪着墙壁。

  正如石慈香所说,那张面孔,如白布蒙住的脸,自墙的那一头,慢慢移动,贴近他,轻轻对他说:“进来,进来。”

  谢中明不由得握紧拳头说:“我要战胜你,我要战胜你。”

  他肯定这只是他的心魔。

  
  









情书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选《年轻的心》

  情书,是一封信,或是许多信,通常出一方写给他或她所爱慕的人。

  写得好的情书,是可以很动人的。

  而情书之目的,也就是想感动收信人。

  你写过/收过情书没有?

  利倩云今早收到一封那样的信。

  这封信并没有让秘书拆开,因信封上注明是私人信件。

  白色阿拉巴斯特信壳,没有贴邮票,证明是手递,信封上写着“宇宙公司营业部襄理敬启”。

  利倩云想:我就是营业部襄理。

  宇宙公司是间脚踏实地的老招牌,上头不喜浮夸作风,故职员的街头仍循老例,经理即经理,襄理即襄理,主任即主任,不比外头时髦机构,人人是董事总经理,且年年换人。

  倩云当时想,为什么不署名呢?

  她用裁纸刀轻轻把信拆开,抽出信纸。

  信用深蓝色钢笔书写,没有抬头,只是这样写:

  “天热了,昨日去开会,步行,在闹市中过马路,忽觉后脑冒汗,只得脱下外套,热浪与人潮都使我精神恍惚,我思念你。”

  倩云张大了嘴。

  这是谁?

  谁会写这样动人的便条给她?

  倩云昨日也步行到银行区另一幢大厦开会,初夏,天气已十分燠热,套装与丝袜都开始成为负累,早上刚洗过的头已经保不住,她也出了汗。

  正在焦急地等绿灯,一股油丝似清香钻入鼻端。原来闹市中有一黑衣妇人蹲在报摊角落中卖的兰花。

  倩云感慨了。

  她想偷出闲情来买几朵清香,可是人潮已把她往前推去。

  倩云刚在发呆,秘书推开门,“利小姐,大家都在等你。”

  倩云只得放下那封信。

  那天下班,她洗了头淋毕浴,坐在书房裹对着电视新闻沉思。

  一坐好久,直到腰都酸僵。

  信从何来?

  可能来自本公司一千多名职员其中之一,也可能来自外头。

  倩云升任宇宙公司营业部襄理已有两年多,信,不可能是误递。

  第二天,她找营业部收发部负责人谈话。

  “老张,麻烦你,以后再收到这样的信,请留住送信人,我想同他谈谈。”

  那老张提心吊脍问:“是什么不规矩的信吗?”

  “不,不是,你放心。”

  过二日,信又来了。

  “周末,我站在露台观景,深觉辜负了那样美丽的蓝天白云,我应当与你穿上薄衣游遍所有海滩,并且留下我俩欢笑,那么,后人偶而驻足树荫,也可感觉到我俩曾经拥有的欢愉,我思念你至深。”

  倩云霍一声站起来。

  这是谁,这到底是谁?

  谁还会有这样的情怀?

  倩云可以想像写信人是一个十分具气质的年轻人,事业有成,但却郁郁寡欢,因为他触觉敏感,与粗糙仓猝的社会节拍格格不入。

  倩云随即进一步想到,这种性格的人,生活一定寂寞。

  公司裹有这样的人吗?

  倩云几乎嗤一声笑出来。

  公司裹有的是为谋取一官半职而争得兴高采烈的人,还有,公余打牌赌马上夜总会,谁会为蓝天白云惆怅。

  这人,必定不是宇宙公司的同事。

  倩云再访收发部。

  “这信”

  “是,利小姐,信由一后生小子送来,要叫住他,已经太迟。”

  “有没有穿制服?”

  “有,是银河速递公司的人。”

  “呵,那好办,下次,你唤住他,我来问话。”

  信,还真有可能不是从本地发出的呢。

  那日黄昏,利太太来找女儿。

  “宝芳上星期生了。”宝芳是倩云的表妹。

  “是男是女?”

  “一个近四公斤的女婴,我去看过,真正可爱,要摆满月酒,你准备一下礼物吧。”

  “我省得。”

  利太太接着软口气,“我几时也能抱孙儿呢?”

  “妈妈,带婴儿是极辛苦的。”

  “自你父亲去世之后,我是何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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