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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凶犯 作者:张平-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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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喝水啦。好啦好啦,我看你还是找乡里还是找乡里,县里也不能隔手打人嘛……”
  末了,他直接给省厅去了封信。省厅倒是很快就有了回单,给他发来了一份公函,同时也给乡、县有关领导部门发了公函。他以为这回可能行了,然而左等右等依然没任何动静。
  等不及了,他又到乡里跑了一回,乡办秘书在桌子上、抽屉里、文件柜里翻过来翻过去,找了好半天也没找到那份公函。他也没多呆,一气又跑到县里,县林业局办公室一个干事在记事簿上找了找,然后说:“哦,有这么回事,函我们已经转下去了,你到乡里问问看。”最后他拿着给自己的那份公函找到了分管林业的副县长。他等了足有两个多小时才等着,结果还没两分钟就给打发出来了。他一边说副县长一边在他递上去的公函上看。也不知是不是在听。他没说完,县长就看完了。也不管他说不说,在公函上刷刷刷签了几个字,然后就打断他的话:“行了,你去找你们乡长。”话音不高,但极威严,毫无再谈下去的余地。他只好出来了。回到乡里见到乡长,乡长看了一眼也在上头签了几个字,让他找副乡长,副乡长一看竟也签了两个字让他找村长。他呆呆地瞅着上边的几溜字,愣了好半天。
  村长还是找不着。都说开会走了,也不知开啥会,在哪儿开。
  渐渐地,他开始相信老婆的话了。“两手空空,吊得跟秤锤似的,还不是白磨你的脚板子,白磨你的嘴皮子!”
  否则再没别的理由。
  不过他还是常常为这些人不断地编造出一些暂时不能上来的理由:实在太忙,开会,家里有事,生病,等等等等。说不准迟上一两天准会上来的,问题自然也会迎刃而解。
  然而一天两天,十天二十天,一个多月都过去了,依然如故,一切照旧。
  渐渐地,他也不想去找了。他怕看到那些脸孔,他也不想再看到那些脸孔。在战场上,他也算得上一条顶天立地的汉子,而在这些人面前,却常常会让他感到自己是这样的怯弱和委琐。他受不了这份窝囊!
  他也不能再去找了,他怕别人笑话自己,小看自己,没能力没魄力,连这么个问题也解决不了。没本事没能耐,腿也跑短了,连芝麻大的小官儿也没能请了一个来。
  还有,他得占取主动。总不能老这样让人家逼着你去上上下下地跑。你这儿跑得腿疼腰疼浑身疼,人家在那儿以逸待劳看你的哈哈笑。战地指挥员就讲过,在战场上,无论何时何地,第一要则就是占取主动,只能你逼得他抬不起头,绝不能让他把你逼住。否则,更大的问题和危险就会接踵而来,直至让你败退或灭亡!
  对!他不能老这么将就着闹水喝,他应该把那个水窝凿得更宽更大更深,甚至再凿出一个浅水井来。他不仅要喝,还要喝饱喝足,还要像过去那样去洗去涮,气死他们。
  他想得太容易太简单了。
  那一天,他带了凿子去那个水窝挑水,还没到跟前就给惊呆了!
  水窝里竟让人倒了一大摊茅粪!山沟里奇臭冲天,寸把长的蛆虫满地乱爬,在脚下踩得叭叭炸响!
  他久久地呆在那里,好半天也没动了一动。
  一股无名怒火渐渐从胸窝里压不住地往上挤,挤得他两眼发木发麻发红发黑,浑身的肌肉一阵接一阵地大抖大跳。
  假如这些家伙就在眼前,假如手头有挺机关枪,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端在手里把他们一个个统统扫倒!
  在战场上他就这么发泄过,痛快过!

  凶犯一(17)
  而如今……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股烈火终于让他一点一点压了下去。经历过那么多生生死死的场面和无数次坎坷磨难,他还有这个涵养,他还能控制住自己。这是持久的较量。只要你一发火,一发怒,一喊叫,给人的印象就是全完了,全输了!
  但只要你不声不响地挺着,一直挺下去,他们就比你更难受!
  “反正迟早还是他们求你,你着啥急。”不知为何,他突然就能想起站长这句平平淡淡、阴阳怪气的话来。
  想了想,他挑着空桶慢慢走了回去。傍黑的时候,他又拿着凿子铁锤悄悄走了下来。
  他好像早就料到这一着。他当时曾找到了两个渗水点,却只用了一个。这回他做得很谨慎很小心。轻轻地凿,轻轻地掏,尽量压低声音。快半夜的时候,水窝凿成了。不大也不小,上边还压了一块石板似的石头,不显眼也不容易找。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黑着,他就挑了水桶下来。轻轻移开石板,满满的一窝清水!纯净透亮,连清晨天顶上的星星也映得清清楚楚。他的心怦怦怦地直跳,两只手止不住地颤,一边舀一边不住地四处张望。
  他突然觉得自己就像在打游击,而且比那更惊险更艰苦更需要智谋!
  有这一窝水垫底,他浑身好像立刻就充满了活力,他感到信心十足!
  这比金子还要珍贵的水!这命根子一般的水……
  二十日十时二十六分那婆婆说完了,一边哭一边让人扶着就到另一间屋里去了。
  接下来就该是了解情况听汇报了。老王在心里琢磨该怎样汇报。
  “大家喝茶,大家喝茶,先歇一会儿,然后咱们就叫证人给大家说说情况。都准备好了,马上就到齐了。咱们一个接一个来,让他们都如实地讲一讲。刚才我跟老所长也碰了碰头,你们看这么安排行不行?”村长说到这儿,就只在乡长脸上瞅。
  “好吧,那就这样吧。”李乡长点点头,就朝张书记和王县长看了两眼。
  听这么一说,老王心里好像一块石头落了地。他知道这是老所长的意思,对派出所来说,这个案子的情况已大致明了了。该说的在现场转了转也就说得差不多了。但真要再做详细的案情汇报和案情分析,看似容易实则难。表面上看,这是一起刑事案件,但究底里,则绝不是一起简单的刑事案件。案情背景复杂得很,怎样处理,怎样定论,似乎比那些疑难案件的侦破工作更棘手,更困难。尤其是当案情涉及到政治和社会时,就更是如此。从严格的意义上讲,此案已经出了公安系统所能涉及的范畴。因此,有必要先让领导们广泛地听取一些情况,让他们能有个整体认识和综合了解。
  老所长真是用心良苦。
  老王没想到这个村长马上就接受了老所长的建议,而且很快就做了部署和安排,看上去还挺细致挺周详。这证人和目击者也找来了。村长大概也明白眼前发生在他们村的事情绝非一般。若想迷里马虎地敷衍过去,看去是根本不可能。必须得认真应付一番,至少也得做出个应付的样子来,更不用说这里头是否会牵涉到他的问题和责任。因此也就更是显得小心翼翼。再说,把那些目击者和证人找一些来,自然也就减轻了他个人的压力。少说为佳,不说更好,这是村长给人的一般印象。何况又来了这么多领导,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他也不清楚,他得先看看。
  这一点,老王明白。
  “这是当事人被害人的家,怎么能在这里听取情况。”县委公检法的张副书记却提出异议。“这怎么行,不合适嘛!我看还是挪个地方,去村委会。”
  副县长一听也立刻表示同意,余下的人自然也就异口同声地同意了。
  村长则突然愣怔起来:“村委会?这个,村委会!……村委会太窄呀,再说,也太脏,条件太差,不好招呼呀……喝口水也不方便,这太……”
  “我们到这儿可不是要你来招呼的。没关系,走吧走吧!条件再次也是村委会么!”张副书记的口气登时就严厉起来。

  凶犯一(18)
  “是,是这样,那地方……好久就没人去的,要收拾也得……”村长越发结巴起来。
  “去村委会就去村委会嘛,啰嗦什么!婆婆妈妈窝窝囊囊的老是这么个样子,咋就不能改一改!”乡长不禁发起火来。乡长是村长的顶头上司,谁也了解谁,说起话来自然就更随便些。不怕县长怕乡长,一般来说,村长大都这样。
  村长登时一头冷汗。赶紧就改变了主意:“那好那好,就去村委会,就去村委会。你们是不是先稍稍等一下,我这就找个人去收拾收拾。你们先等等,马上就好。”村长正要转身,不防乡长又嚷了一句:“快点!”村长愣了一愣,然后急慌慌地跑了出去。出门时,不小心竟把门口刚用过的脸盆给踢了一脚,哐哩哐啷,把他吓了一跳,把一屋里的人也都吓了一跳。
  其实谁也没等。村长一走书记就站了起来,县长也站了起来,所有的人就都跟着站了起来。
  “走吧。”书记说了一声就急急往出走,所有的人也都跟着一个个往出走。出了门,乡长赶上前来,一边领路,一边跟书记寒暄。书记眼睛直直地看着前头,异常严肃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走着走着,突然冲出一句:“怎么这么个村长!”
  “……?”乡长一怔,“胆子小了点,不过……”乡长正想解释,书记立刻又冲出一句:“这么大个村,就没人了!”
  乡长愕然。然后赶紧说:“……倒也是,不行了就换换。”
  “换换?!这么大的事情,就只换换?!”
  乡长又是一阵愕然。没多久就开始擦汗,脸上也渐渐布上一层令人不安的恐惧。
  紧跟在身后的乡局干部也分明听到了这句话,脸上也都渐渐显示出一种异样来。
  气氛突然显得格外紧张起来。一路无话,只听得一溜杂乱的脚步声。
  说是村委会,也就是两孔不大点的破旧窑洞。此时那孔能坐人的窑洞里正尘土飞扬,隔数尺便不见人形。一溜人全被堵在外边。
  “再稍等等,再稍等等,马上就好,马上就好。”村长大汗淋漓,尘土满面,脸上的汗沟昭然可数。见人来了慌慌张张跳了出来这么说了一声,又慌慌张张跑了进去。
  紧挨着村委会的,竟是一孔羊圈。羊圈口一大片羊粪堆积如山。几只鸡正旁若无人地在粪堆上刨来刨去,一股浓烈的羊膻气扑鼻而来。
  窑洞里还不算太小,只是极为阴暗极为破败。窑洞的两壁因为潮湿已剥落得不像个样子。窑顶上裂缝好大好深,很是怕人。蛛网道道,灰丝如林。两张桌子,只有六条腿。凳子七扭八歪,晃动有如跷板。洒了大半桶水,又等了好半天,才勉强能走进人去。刚抹过的桌子凳子上眨眼间又是一层厚厚的灰尘。村长抢过去想再给书记县长的座位上擦一擦,没想到书记县长看也没看,一屁股就坐了上去,其实村长手上的抹布也干净不了多少。
  确实很挤,窑洞里满满登登,且无烟无茶。等人都坐好了,村长赶忙吩咐刚才帮着打扫收拾的人去取些烟来。那人瞅了瞅村长:“到四兄弟家?”
  “不是他家还有哪儿!”村长着急地摆摆手。
  窑洞里气氛依然如故,格外严肃紧张。书记阴沉着脸,一句话也不说。
  “村委会怎么能成了这样子?平时就没个活动?像这样开会也没法开么!”县长不禁就批评了两句。乡长则有点恼怒地盯着村长。
  “……平时也活动的呀。”村长一边擦汗,一边说道,“会也常开的。……不过大都在四兄弟家。那儿方便,又宽敞些。领导来了,也都到那儿,大家也都习惯了。……有啥事,就在那儿商量。这两年……就都这样。村委会本说要挪挪地方的,也没个合适的去处。就这么拖下来了……”
  “好啦,好啦,”县长挥挥手,“这放到以后再说。你安排的那些人都到齐了没有?到齐了就抓紧点,你瞧都快几点啦,快点快点。”

  凶犯一(19)
  听县长这么一说,村长如释重负地赶忙跳出去叫人。
  第一个进来的是小卖部的卖货的。四十大几年纪,驼背、伛瘦。一再让坐竟不肯坐。头不知抬不起来,还是不肯抬。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细看两腿果然在抖。
  “不怕不怕,你慢慢讲慢慢讲,有啥就说啥,领导只是了解情况,不是办案子。”仍然不断冒汗的村长竟也安慰起驼背来。驼背听他这么一讲,反倒抖得更厉害。大伙见他那样子,于是就无人再催,只等他说。
  也不知过了多久,驼背终于说起来。好在口齿还算清楚,也不须翻译,不过也就几句话。他说狗子用枪打人是从昨天下午的事开始闹起来的。大约就是下午三点来钟的样子。狗子脸色通红通红的,摇摇晃晃,一脸怒色地走进小卖部来,开口就大骂一气,“一瞅就觉得那家伙是喝多了。”骂了一阵子,就要买饮料。恰好当时就没饮料了。“真的全卖光了,还没进货。”狗子一听没饮料,就不相信,又接着大骂起来。“骂的那些话就没法进耳朵,咋就能骂出口来。流里流气的,就像电视机里的大流氓。”他醉了,谁也不敢还口,就由他骂。没想到那家伙越骂越凶,见没人理他,到后来就动起手来。“一把就掐住了我这儿。”驼背指着自己的胸口,然后剥开自己的衣服,让一圈的人看。那瘦骨嶙峋的胸脯上,果然就显出一漂红来。“别看那家伙干瘦干瘦的,又是个瘸子,劲儿大着哩。那手就像把钳子,能把人掐死!差点儿没把我从柜台里揪出来!”驼背说他当时就疼得大喊大叫起来。于是就有人去喊四兄弟。四兄弟来了才把狗子拉开。“那家伙真不是个好东西,又骂起人家四兄弟来。”于是就吵了起来。那会儿人越来越多,就把他挤到了一旁。驼背说他当时也疼坏了,憋坏了,也给吓懵了。见当时那样子,就走开了。再后来的事,就一概不知了。“真是能把人给吓死。就没想到那家伙那么凶,活这一辈子了,也没见过这么凶的家伙。说实话,我就根本没惹他,也从来没惹过他。你们打问打问去,村里人谁也晓得,咱这几十的人了。啥时候跟人红过脸……”
  驼背说到这儿,眨巴了一阵子眼睛,就涌出两颗泪来。
  窑洞里死静死静,好一阵子也没人说什么。末了,还是村长问道:“还有不?”
  “没有。”
  “再想想,看还有不?”
  “想不起来,就这了。”
  于是村长瞅瞅乡长,又瞅瞅县长,又瞅瞅书记,然后又瞅住乡长:“下一个吧?”
  乡长回过脸去,瞅着书记和县长。
  老王见他们瞅来瞅去,心里就有些着急,赶紧就瞅老所长。
  老所长头低着,只是抽烟。眼看着没人吱声,驼背就准备走了。老所长突然问了起来:“那狗子来小卖部就只买饮料么?”
  “……是呀。”驼背一愣,“就只要饮料。”
  “小卖部当时怎么就会没饮料了?”
  “没了,没了……真没了呀!”
  “我是说怎么就会没了?”
  “就没进货么。他又要的多。一次就是一箱子。”
  “你们平时是不是等货卖光了才进货?”
  “……进……进货的事就不归我管,是四兄弟管着的。我们就只管卖。一般都是一边进货一边卖,不过,也不一定的……这要看情况的。”
  “你说那狗子是喝醉了,是看上去喝醉了,还是你闻到酒气了?”
  “……这,一看就是喝醉了呀!脸红红的眼窝也红红的,走路也不稳,一晃一晃的,那就是醉了呀!”
  “那狗子少条腿,当然就走不稳,我问你是不是闻到酒气了?”
  “……酒气!哎呀,那会儿真是吓得要死,啥也顾不得了,怎会闻到酒气!……肯定是有酒气的呀!”
  “你说那家伙揪住你的胸口朝你大骂,你回忆回忆,到底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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