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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凶犯 作者:张平-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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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时候,他细细地想着想着就会不由自主地一阵阵打颤,心中充满了极度的恐怖,莫非人心也会干枯,良心也会腐败……
  ……
  二十日十一时二十分第三个进来的是个六十来岁的老头儿。头皮光亮,须发皆白。无牙,一说话便顶出舌头。满脸都是皱纹,肤色却好得出奇。腿脚也还算利索,看上去很是健壮,头上系一顶羊肚毛巾,一说话就显出一脸老榆木皮似的微笑。老头儿看上去倒是不大紧张,让坐下果然就坐下,只是身子依然笔挺。眼睛不住地瞅过来瞅过去,瞅住谁就跟谁笑。
  村长给大伙介绍说,说老头儿的家就在小卖部的隔壁,昨天下午打架那会儿他正好在家。是当时打架的目击者。村长介绍完了,然后就让老头儿给大家说一说。
  “说啥哩么!”老头儿一出声,把一窑的人都吓了一跳。居然胸音十足,声如洪钟!
  “就说说昨儿个后晌在小卖部打架的事,你看见啥了就说一说啥。”老头儿耳朵像是有点背,村长话音很高,就像是在哄小孩!
  “打架的事哇!迟了呀,我过去的时候已经迟啦!较劲的那一阵子都过去啦,都打得差不多啦!迟了呀!”
  “迟了也不怕,没瞅见没听见的就不说,瞅见啥听见啥就说啥。”村长的话音越提越高。
  “我就没瞅见个啥!跑过去的时候,都迟啦!”老头儿依然声如洪钟,如雷贯耳。
  “哎,你不是跑过去啦,多多少少总能瞅见些啥。我给你说,你瞅见些啥就说些啥。”村长显得格外耐心格外费力。
  老头儿像是很努力地回忆了一阵子,然后就说了起来。老头儿回忆的时候,脸上一直挂着微笑。那笑好像是刻上去的,即使说到他认为是最怕人最难过的地方,也始终是笑吟吟的。老头儿说打架的那会儿他正在家里收拾谷子。他不知道那会儿是几点了。他从来都不看表,就只看日头。他说大概就是半后晌的样子。突然间就听到有人喊叫。他说他耳朵聋了,可还是能听见那叫声很大。“那喊叫的就不像是人声。”他一听就吓了一跳。以为是出了啥事了,赶紧就跑出去看。“原以为是在家门口哩,谁晓得门口就没个人影。”见门口没人,站了一会儿就又回去。刚回到家里还没坐稳,猛然间就又听到一阵大声的喊叫。“怕哩呀!跟前头喊叫的是一样样的,那喊出来的,就不像个人声。真是怕哩呀!”这回他再也坐不住了,赶紧又往外跑。见门口没人,就又往小卖部跑。一跑到小卖部,才知道是小卖部里出事了。老头儿当时看见围着好多人。“好家伙!满天里扑的都是尘土,浑浑的一片!跟碾场似的。”老头儿说他当时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就只听得围着好多人的圈子里头,“噗哩噗通的直响。”老头儿说他虽然不清楚是啥事,可是一见那阵势就知道出了事了。老头儿说他本想靠到前头去瞅瞅,猛的就又听到里头一阵喊。“那喊叫的真不像个人声。”他吓了一跳,赶忙就折回去了,等到在家里躲了一阵子再跑出来时,就没几个人了。“那会儿天都大黑了,就再没瞅见个啥。”到后来才听人说是打了架啦,原来是护林点上那个“浑小子掐了人啦”。“把脖子都掐烂啦,差点没把人掐死。”还听说那浑小子捣了人,竟然蛮不讲理。四兄弟赶来拉架,那浑小子竟然不知好歹不分青红皂白,朝着人家四兄弟就大打出手。“十个耍愣的,不如一个泼命的。那家伙手狠,一脚蹬在老三小便上,还把老四的手指头也给拧折啦。”“就是这,把人家四兄弟打成那样啦,那浑小子还不服气。”说护林员那家伙一口气就跑了回去,把枪取出来,然后躲到四兄弟家的大院里,等到夜深了,四兄弟也没防备,就把人家弟兄四个“一个接一个地都给崩啦”。说到这儿,老头儿显得很是生气的样子,向一窑的人说道:“你都说说那家伙手黑不黑!还有没有王法啦!”

  凶犯二(8)
  “这都是你亲眼所见?”县长突然就问。老头儿说到激昂处,猛然被人截住,不禁一个激灵,就懵懂在那里。村长见他懵了,赶紧就加大嗓门问:“听见了么,是县长问你哩!”
  “县长!……问我啥哩么!”老头儿突然间显得很迟钝。
  “县长问你刚才说的那些可都是你瞅见的?”村长一字一板地翻译给老头儿。
  “瞅见啥哩么!”
  “就是你说的打人的事么!”村长不禁也急起来。
  “迟了呀!我过去的时候已经迟啦!都打过去啦!就没瞅见个啥!”老头儿恍然大悟的样子,嗓门依旧洪亮豪壮,满窑震得嗡嗡作响。
  一窑洞的人登时就全懵懂在那里。
  “当时你跑到小卖部前头就啥也没瞅见?”老所长突然用一口方言问道。极纯熟,极地道。
  “是哩呀,围着好些个人就没瞅见个啥。”老头儿一下子就听懂了。
  “你估摸估摸围着的有多少人?”
  “哎呀!多哩呀!只怕三五十个也多。多啦多啦!就数不清。”
  “你瞅见的都是哪些个人啦?就是那些围着的?”
  “哪些个呀!哪些个……哎呀!当时就光听得里头喊叫,那喊叫的就不是人声呀!把人都喊毛啦,哪还顾得上瞅是谁呀!平时兴许能记得些,那会儿可就记不得啦!记不得啦,真的记不得啦!”
  “你当时听到围住的里头有人喊叫啦?”
  “咋没听到,那声音大哩,叫的就不像人声!”
  “你听见那是谁在喊叫?是哪个喊叫的不是人声?”
  “……呀!听不出来呀。那会儿就吓懵了,哪能听出来是谁在喊叫哩么!”
  “你刚才不是说,还听得见里头踢哩噗通噗通的响哩么?”
  “哪里哩,听得亮亮显显的,噗哩噗通响一阵子,就哇哩哇啦喊一阵子,怕哩呀,怕哩呀!”
  “你一点儿也听不出是谁在喊?”
  “听不出来!那喊的就不是人声,哪能听得出来呀……”
  老头儿分明是个直性子,可说出来的话竟滴水不漏。问来问去总是在老地方转。说了大半天,其实是啥也没说。老所长还想再问,年轻的公安局长却显出极不耐烦的神色,皱皱眉头就摆起手来。于是老所长就不再去问,而村长则赶忙把老头儿往外赶。
  老头儿赶紧站起来,一边朝大伙点着头,一边笑眯眯地离去了。
  老头儿还没走出门去,张书记便一脸怒色地嚷起来。声音虽然不高,却足以把村长吓个半死:“胡闹!真是瞎胡闹!怎么净叫了些这样的人!是汇报情况哩,还是蒙混我们哩,简直不像话!你们孔家峁就净是些这种人!看到闹事打架的人有那么多,连老头儿也说不下三五十个哩,怎么就只让老头儿跑这儿来了!糊里糊涂混说八道的都说了些啥!说了这半天了,连我还都没闹明白究竟是谁打了人了,谁喊叫了!是那个凶手?还是那个小卖部的老头儿?就说不清楚么!呆头呆脑的,村子里出了这么大的事,连个是非观也没有!就按一般的人之常情,村子里一下子死伤了好几个,装样子也该难受难受么,怎么还是一劲地笑,还能笑得出来!大几十的人了,就这德性!让别人看了,不是傻子神经病才算怪!”说到这儿,书记顿了顿,明显地压低了话音,但声调依旧很是严厉:“你们这些在基层干的同志,我们知道你们很辛苦,我们下来也不是老要批评你们。你们总得有些时间观念,有些效率么!松松散散,拖拖拉拉,这是基层干部的通病,你们得想法子改一改。像这桩案子,事情发生了,我们赶到这儿,无非就是要个基本情况么!第一,什么原因造成的,主要原因。第二,来龙去脉,案子的大致过程。第三,一些主要的目击者和证人说说情况。这是最起码的汇报常识么!你们都看到了也都听到了,你们都说说!坐了这大半天,究竟了解了个啥情况!我当时就一再地嘱咐,这不是审案子,就只是了解了解。结果怎样了,是不是非得像审案子似的,一遍一遍逼着问,才能问出些什么来!莫非真的把我们都看成是公安局审案子的啦?好啦好啦,我就说这两句,也不是批评你。你听明白了没有?听明白了就快点去安排。你瞧瞧你瞧瞧,这都几点了,几点了……”

  凶犯二(9)
  ……
  十九日二十三时二十三分水……
  喉咙里仍然像一团烈火在燃。痛感稍稍减轻,渴的感觉立刻又如此强烈。
  爬过去,一定得找到点水喝。
  他顺着这道浅沟朝上方使劲爬过去。他知道凡是沟都是越向上越浅。他不相信会从这道浅沟里爬不出去,一米,两米,五米,十米……一边爬,一边默默累计着爬动的距离。又爬了十多米,眼睛突然一亮。他的感觉没错,一个小小的豁口在眼前。他试了一次,再一次,第三次没费什么力气就爬上去了。
  那是四兄弟建成的水房,也是断了他的水源,卡了他脖子的水房。很小,但极为坚固。锁子很大两片厚钢板嵌进门缝作了门关,这是一种专门对付窃贼的门关,一般人很难撬开。除非把门给卸下来。但门却极厚,极沉。外表用铁皮裹住,门框则是钢筋水泥铸成。他清楚,像这种门极难弄开。就算你今天弄开了,明天立刻就会出现一道更为坚固的门来对付你……
  这座坚固的像一座堡垒一般的水房,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建成的。他曾粗粗算过,要在一夜盖好,连运带盖大工小工至少也得十好几个人!这就意味着这至少是一个团体在公开地同他抗衡!
  “你是一个,他们可是一群!”他常常莫名其妙地就会想起护林站长的这句话来。
  他也越来越清楚面临着的严峻局势。
  他费了大半夜偷偷凿开的第二个小水坑,尽管他伪装得很好,上边还压着块大石头,就是站在跟前也很难发现出来,而且他取水时总是在深夜或者是在凌晨,然而等他第三次从这儿去舀水时,就发现他又一次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
  依旧跟第一回一样,臭气冲天,蛆虫满地。他甚至都听到了蛆虫在黑夜里成群涌动的声响!
  这儿一个小小的水窝,淹进去的茅粪至少有三挑!浑浑的夜色里,黑悠悠的一大片!
  他没有感到愤怨,至少没有像头一回那样感到愤怨。更多的则是一种毛骨悚然的恐惧。他甚至感到,在眼下这灰蒙蒙的山野里,也许正有几双暗幽幽的眼睛在悄悄地审视着他!
  他曾经预料到了也许会有这样的结局,然而等再一次确实发生在眼前时,还是让他感到了心底深处的巨大震动!
  自己真像陷入了重重包围!从今而后,一切无法预料无法想象的事,随时都会继续发生。而更大的危机,更严峻的局面似乎还在后头。对他来说,这仅仅是开始,仅仅是个信号……
  让他感到奇怪的是,他的心境很快地便平静下来。正像在战场上那样,身处绝境,反倒心稳了,置一切而不顾,只有一种豁出来的感觉!
  第二天一早,他就做出了他的第一个决定。不论妻子怎样发火叫骂,他还是坚决地把她和孩子送下了山。
  那一次,他第一次揍了她。他出手很快,一眨眼两拳就出去了。
  她蹒跚着,向后退了几步,像不认识似的盯着他。一缕细细的血丝从她的嘴角轻轻地流下来,再也骂不出一个字来。好多天以后,他眼前总能看到妻子挨打,呆呆地盯着他看的情景。那一瞬间,强悍粗壮的妻子让他感到竟是这般柔弱和纤小,以至让他当时就有些慌乱后悔地扭过脸去,再也不去瞅她。
  妻子再没说什么,顺顺当当地领着孩子一块儿下山走了。从挨打一直到走,妻子再没瞅他一眼,他不清楚妻子是不想瞅他,不屑于瞅他,还是不敢瞅他。
  也许是在挨打时,妻子才第一次发现,他的脸色居然会那么可怕。
  妻子和孩子一走,窑洞里立刻清静极了。清静得就像家里被强盗洗劫过一般。他静静地瞅着这个他已经生活了几个月的“家”,心里像刀搅一样难受。家里四壁徒立,连一件像样的家具也没有。唯一的两口旧箱子,便是他们的所有家产。一台旧收音机,还是他从部队带回来的。复员好几年了,始终没能买下一台电视机,他不禁对妻子和孩子产生了一种深深的歉意和怜悯。眼中止不住地淌下两行泪来,他觉得他真对不起他们。

  凶犯二(10)
  清静和孤独中,心里的压力和负担毕竟减轻了许多,甚至还有着一种隐隐约约的轻松感。
  妻子和孩子走了,负担减轻了些,但问题依然还在,他仍然还需要水喝。
  好像哪儿也缺水。从三伏天开始,连着三个月了,这本来就缺水的地方,竟没有下过一场透雨!
  除了那口被水房锁住的浅水井,好像再没有一个地方可以找到水。
  他再一次去找村长。大中午吃饭的时候,他找到了。
  当他出现在村长面前时,可能他的脸色实在难看,村长像吃了一惊似的,瞪大眼睛久久地瞅着他,好久好久也没回过神来。
  村长笑了笑,他笑的样子连他也觉得分外难受。没等他再说什么,村长便给他摆出一副诚恳、坦白、委屈而又无可奈何的样子:“这些日子我出去啦,你的事我一回来就晓得啦。不瞒你说,这件事县里乡里的领导们都打问过。可实在是没法子呀。大概你还不晓得,咱们村的水井前些日子就给承包出去啦。真的是没法子呀!你也晓得,天旱,水少,就那么一口浅井,除了人用,牛呀,马呀,猪呀,羊呀啥也靠它。也确实该管管的,你也晓得,咱这地方有的人就是不文明,牛呀羊呀的,就赶到那儿去饮,屎呀尿呀的让你简直就没法子!你说不管管哪能行!可要管村里又没钱,咋管?不瞒你说,这两年村里穷得连干部的补贴也拿不出来。没钱又想管,只好就承包出去,确实是没法子呀!你的事我一回来就说要过问的,这两天七事八事的,真是把人忙垮了。不管咋着,就是承包了,总得让人喝水呀!你虽说给公家办事,是个外人,可咱们也不能眼看着喝不上水就不管。你放心你放心,一会儿我就跟他们商量商量,不管咋着也得有水喝么!前几年,也是这,天都旱塌了,到后来只好用拖拉机去拉水。咱这鬼地方,最要命的就是这个水!水是个大问题!村里早就想打口机井了,可就因为没钱老闹不成。如今承包了也好,正好可以集些资,反正谁有钱谁愿意管就让谁管去,到时候还好歹得些管理费,攒些钱打眼机井,问题也就解决啦。其实呀,你也不是不清楚,这几年,咱这没钱没权的村长,还不是个聋子的耳朵。还不是征征兵催催粮,管管计划生育罚罚款!有谁听咱的!不过像你这事,我一定说,顶事不顶事也一定要管一管,还能不让人喝水了……”村长说着说着,陡然间就还像老了许多,满脸皱纹很深很深。唠唠叨叨啰哩啰嗦的,但一句句都说得那么坦诚,那么实际,让他无言以对。他恼恼地听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来这儿时,曾想了很多,但无论如何却没想到是个承包!浅井让人给承包了!简直就让你无法预料!末了,他只是问:“承包给谁了?”
  “哪还有谁,四兄弟呀!也就是他家啦,别的谁揽这个。”村长依然是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言外之意,像是在说,除了四兄弟,又有谁敢承包。
  这一回他预料对了,果真是四兄弟!又是四兄弟!
  又一次犯在他们手里了。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不是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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