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卿嫂-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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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女孩儿我在后台看过几次,年纪不过十七八岁,画眉眼、瓜子脸,刁精刁怪的,是一个很叫人怜的女娃子。我听露凝香说因为她嗓子不太好,所以只能唱些刀马旦的戏。这天她穿了一身的武打装束,头上两管野鸡毛颤抖抖的,一双上挑的画眉眼左顾右盼,好俊俏的模样。庆生看得入了神,一对眼睛盯着台上连没有转过。“喂,你喜不喜欢台上这个姑娘?”我凑到他耳边向他打趣道。他倏地转过头来愕然望着我,像个受了惊的小兔儿似的,一双眸子溜溜转,过了一会儿,他干咳了几声,没有答话,突然转过头去,一脸别得紫胀,我看见他脖子上的青筋都暴起来了。我吓了一大跳,连忙不敢出声了。看完戏,我就请庆生到过哈盛强去吃马肉米粉,我们各人吃了五碟,我要请客,他一定不肯,争了半天,到底还是他付了钱。我们走出来时看着天时还早,我就让他牵着手慢慢荡街荡回去。我和他一路上聊了好多话,原来他早没了爹娘,靠一个远房舅舅过活,后来他得了痨病,人家把他逼了出来,幸亏遇着他玉姐才接济了他。“你怎么自己不打工呢?”我问他道。他有点不好意思答道:“玉姐说我体子虚,不让我做工。”我问了他好多事情,他总说玉姐讲要他这样,玉姐讲要他那样,我觉得真奇怪,这大个人了,怎么玉卿嫂一径要管着他像小孩儿似的呢。走到我们后园门口我和他分手时,我又问他道:“你喜不喜欢看戏?”他笑着点了点头。“那以后你常常到学校门口来接我,我带你一同去。”他嗫嗫嚅嚅的说:“恐怕——恐怕玉姐不喜欢呢。”唉!又是玉姐。我一进到房中就跑到玉卿嫂面前嚷着说道:“喂,你猜今天我跟庆生玩些什么?”她放下毛线答说不知道。“告诉你吧!我们今天去高升看戏来,金燕飞的——”我兴高采烈的正想说给她听,哪晓得她连没答腔,竟低下头织她的毛线去了。我心里好不自在,用力踢了她的绒线球——嘟囔道:“这算什么?人家兴兴头头的,你又来泼冷水了。”她仍旧低着头淡淡的答道:“戏院子那种地方不好,你以后不要和庆生去。”她的声音冷冰冰的——她从来没对我这样说过话呢。以前我去看戏,她知道了没说什么,为什么和她干弟弟去她就偏不高兴了呢?我不懂。一鸣扫描,雪儿校对上一页 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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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其实这两姐弟的事情我不懂的还多得很呢。不知怎的,我老觉得他们两人有点奇怪,跟别人很不一样,比如说吧,胖子大娘也还不是有一个干弟弟叫狗娃的,可是她对他一点也不热络,一径骂他做臭小子,狗娃向她讨些我们厨房的剩锅巴费上好一番口舌,还要吃一顿臭骂,才捞到几包。可是玉卿嫂对他干弟弟却是相差得天远地远。平日玉卿嫂是连一个毫子都舍不得用的。我妈的赏钱、她自己替人家织毛衣、绣鞋面赚来的工钱,一个子一个子全放进柜子里一个小漆皮匣子中,每次到了月尾,我就看见她把匣子打开,将钱抖出来,数了又数,然后仔仔细细的用条小手巾包好揣到怀里,拿到庆生那儿去。每次玉卿嫂带我到庆生那里,一进门她就拖着庆生到窗口端详半天,一径问着他这几天觉得怎么了?睡得好不好?晚上醒几次?还出虚汗没有?天亮咳得厉害不厉害?为什么还不拿棉袄出来,早晚着了凉可怎么是好?天凉了,吃些什么东西?怎么不买斤猪肝来炖炖?菠菜能补血,花生牛肺熬汤最润肺——这些话连我都听熟了。玉卿嫂真是什么事都替庆生想得周周全全的,垫褥薄了,她就拿她自己的毡子来替他铺上;帐子破了洞,她就仔仔细细的替他补好;她帮他钉纽子、做鞋底、缝枕头囊——一切芝麻绿豆大的小事情,她总要亲自动手。要是庆生有点不舒服,她煎药熬汤的那份耐性才好呢,搅了又搅,试了又试。有一次庆生感了风寒,玉卿嫂盘坐在他床上,拿着酱油碟替庆生在背上刮痧时,我直听到她刮了多久就问了多久:“痛不痛?我的手太重了吧?你难过就叫,噢。”忽儿她拿着汗巾子替他揩汗,忽儿她在他背上轻轻的帮他揉搓,体贴得不得了。玉卿嫂对庆生这份好是再也没说了,庆生呢,要是依顺起来,也算是百般的迁就了,玉卿嫂说一句他就应一句,像我们在学校里玩鸡毛乖乖一样,要他东歪就东歪,要他西歪就西歪。然而我老觉得他们两个人还是有点不对劲,不知怎么的,玉卿嫂一径想狠狠的管住庆生,好像恨不得拿条绳子把他拴在她裤腰带上,一举一动,她总要牢牢的盯着,要是庆生从房间这一头走到那一头,她的眼睛就随着他的脚慢慢的跟着过去,庆生的手动一下,她的眼珠子就转一下,我本来一向觉得玉卿嫂的眼睛很俏的,但是当她盯着庆生看时,闪光闪得好厉害,嘴巴闭得紧紧的,却有点怕人了。庆生常常给她看得发了慌,活像只吃了惊的小兔儿,一双眸子东窜西窜,似乎是在躲什么似的。我一个人来和庆生玩还好些,我们下着棋有谈有笑,他一径露着一嘴齐垛垛的牙齿,好好看。要是玉卿端坐在旁边,他不知怎么搞的,马上就紧张起来了,心老是安不下来,久不久就拿眼角去瞟玉卿嫂一下,要是发现她在盯着他,他就忙忙垂下眼皮,有时突地两只手握起拳头,我看到他手背的青筋都暴起来了。说起来也怪得很,庆生虽然万分依从玉卿嫂,可是偶尔他却会无缘无故为些小事跟玉卿嫂拗得不得了,两人僵着,默默的谁也不出声,我那时夹在中间最难过了,棋又下不成,闷得好像透不过气来似的,只听得他们呼吸得好重。有一件事情玉卿嫂管庆生管得最紧了,除了买东西外,玉卿嫂顶不喜欢庆生到外面去。为了这件事,庆生也和玉卿嫂闹过好几次别扭。我最记得有一天晚上,我妈到姑婆那儿去了。玉卿嫂带了我往庆生那儿,庆生不在屋里,我们在他房里等了好一会儿他才回来,玉卿嫂一看见他马上站起来劈头劈脸冷冷的问道:“到哪里去来?”“往水东门外河边上荡了一下子。”庆生一面脱去外衣,低着头答道。“去那里做什么?”玉卿嫂的眼睛盯得庆生好紧,庆生一直没有抬起头来。“我说过去荡了一下子。”“去那么久?”玉卿嫂走到庆生身边问着他,庆生没有出声。玉卿嫂接着又问:“一个人——?”她的声音有点发抖了。“这是什么意思?当然一个人!”庆生侧过脸去咳了几声躲开她的目光。“我是说——呃——没有遇见什么人吧?”“跟什么人讲过话没有?”“真的没有?”庆生突然转过脸来喊道:“没有!没有!没有!——”庆生的脸涨得好红,玉卿嫂的脸却变得惨白惨白的,两个人嘴唇都抖——抖得好厉害,把我吓得连不敢出声,心里直纳闷。他们两人怎么一下子变得一点也不斯文了呢?一鸣扫描,雪儿校对上一页 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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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桂林的冷天讲起来也怪得很,说它冷,从来也没见下过雪,可是那一股风吹到脸上活像剃刀刮着似的,寒进骨子里去,是干冷呢。我年年都要生冻疮,脚跟肿得像红萝卜头,痛死啦。好在天一转冷学校就放寒假了,一直放过元宵去。这下我可乐了,天天早上蜷在被窝里赖床,不肯起来,连洗脸水都要玉卿嫂端上床来。我妈总管把我揪起来,她讲小娃子家不作兴睡懒觉,没的睡出毛病来。她叫玉卿嫂替我研好墨,催我到书房去写大字。讲老实话吧,我就是讨厌写字,我写起来好像鬼画符,一根根蚯蚓似的,在学校里总是吃大丙。我妈讲,看人看字,字不正就是心不正,所以要我多练。天又冷,抓起笔杆,手是僵的,真不是味道。我哪有这么大的耐烦心?鬼混一阵,瞅着我妈不防着早一溜烟跑出去找唐道懿逍遥去了。我和他常到庆生那儿,带了一副过年耍的升官图,三个人赶着玩。过阴历年在我们家里是件大事。就说蒸糕,就要蒸十几天才蒸得完,一直要闹到年三十夜。这几天,我们家里的人个个都忙昏了头,芋头糕、萝卜糕、千层糕、松糕,甜的咸的,要蒸几十笼来送人,厨房里堆成了山似的。我妈从湖南买了几十笼鸡鸭,全宰了,屋廊下的板鸭风鸡竟挂了五、六竹篙。我反正是没事做,夹在他们里面搓糯米团子玩,捏一个鸡,搓一个狗,厌了,一古脑全抛到阳沟里去,惹得胖子大娘鸡猫鬼叫跑来数说我一番。我向她咧咧嘴,屁都不理她。我妈叫玉卿嫂帮忙箝鸭毛,老曾小王那一干人连忙七手八脚抢着过去献殷勤儿,一忽儿提开水,一忽儿冲鸭血,忙得狗颠屁股似的。胖子大娘看着不大受用,平常没事她都要寻人晦气排揎一顿的,这时她看见这边蒸糕的人都拥了过去,连忙跑到玉卿嫂面前似笑非笑的说道:“我的妹子,你就是块吸铁,怎么全把我那边的人勾过来了。好歹你放几个回去帮我煽煽火,回头太太问起来怎么糕还没有蒸好,我可就要怨你了!”玉卿嫂听得红了脸,可是她咬着嘴唇一句也没有回。我听见老袁在我旁边点头赞道:“真亏她有涵养!”我们家只有初一到初三不禁赌,这几天个个赌得欢天喜地。三十晚那天年糕就蒸好了。老袁他们老早把地扫好,该做的通通做了。大年初一不做事,讨吉利。年三十那天下午,玉卿嫂赶忙替我洗好了脚;我们桂林人的规矩到了年三十夜要早点洗脚,好把霉气洗去。我妈接了姑婆和淑英姨娘来吃团圆饭,好一同陪着守岁。那晚我们吃火锅,十几样菜胀得我直打嗝,吃完已经是八九点钟了。先由我起,跟我妈辞年,然后胖子大娘领着佣人们,陆陆续续一批批上来作揖领赏。我的压岁钱总是五块光洋,收在口袋里,沉甸甸的,跑起来叮当响。老袁他们辞过年马上一窝蜂拥了出去,商量着要在老袁房里开起摊子掷骰子了。我连忙跑上楼去,想将压岁钱拿一大半给玉卿嫂替我收起来,然后剩下两块钱去跟老袁他们掷骰子去。我一进房的时候,发觉玉卿嫂一个人坐在灯底下,从头到脚全换上新的了。我呆了呆,半晌说不出话来。“少爷,你发什么傻啊!”玉卿嫂站起来笑着问我道。“喔!”我掩着嘴嚷道,走过去摸了一摸她的衣服:“你怎么穿得像个新媳妇娘了?好漂亮!”玉卿嫂是寡婆子,平常只好穿些素净的,不是白就是黑,可是这晚她却换了一件枣红束腰的棉滚身,藏青子,一双松花绿的绣花鞋儿,显得她的脸儿愈更净扮,大概还搽了些香粉,额上的皱纹在灯底下都看不出来了。只见脑后乌油油的挽着一个髻儿,抿得光光的,发亮了呢。我忙问她想到哪儿去,穿得这一身,她说哪儿也不去,自己穿给自己看罢咧。我走近了,竟发觉她的腮上有点红晕,眼角也是润红的,我凑上去尖起鼻子闻了一闻,她连忙歪过头去笑着说道:“刚才喝了一盅酒,大概还没退去。”我记得她从来不喝酒的,我问她是不是让人灌了。她说不是,是她刚才一个人坐着闷了,才喝的,我嚷道:“可了不得!胖子大娘讲吃闷酒要伤肝伤肺的,来来来,快陪我去掷骰子,别郁在这里。”我拉了她要走,她连忙哄着我叫我先去,回头她就来,我将三块大洋揣到她怀里就一个人找老袁他们去了。到了老袁房里时,里面已经挤满了,我把他们推开爬到桌子上盘坐着,小王一看见我来就咧开嘴巴说道:“小少爷,快点把你的压岁钱抓紧些,回头仔细全滚进我荷包里来。”“放屁!”我骂他道:“看我来剿干你的!”哪晓得我第一把掷下去就是么二三“甩辫子”,我气得一声不响,小王笑弯了腰,一把将我面前两个东毫扫了过去说道:“怎么样,少爷,我说你这次保不住了。”果然几轮下去,我已经输掉一块光洋了,第二次又轮到小王作庄时,我狠狠的将另外一块一齐下了注,小王掷了个两点。“哈哈,这下子你可死得成了吧?”我拍着手笑道,劈手将他的骰子夺过来,捞起袖子往碗里一掷,一转就是一对六,还有一只骰子骨碌直在碗里转,我喊破了喉咙大叫:“三四五六、三四五六。”小王翘着小指头,直指着那骰子嘘道:“嘘、嘘、嘘、么点!”琅一声,偏偏只现出一个红圈圈来。我气得差不多想哭了,眼睁睁瞧着小王把我那块又白又亮的光洋塞进他荷包里去。我赶忙跳下来揪住小王道:“你等着,可别溜了,我去跟玉卿嫂拿了钱,再来捞本!”他们都说晚了,劝我明天再来,我哪里肯依,急得直跺脚嚷道:“晚什么?才十一点多钟,我要是捞不回本,还要你们掷通宵呢!”一鸣扫描,雪儿校对上一页 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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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我三脚两跳爬上楼,可是我捞开门帘时,里面却是阒黑的,玉卿嫂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我走下楼找了一轮也没见她,我妈她们在客厅里聊天,客厅门口坐着个倒茶水的小丫头春喜,晃着头在打瞌睡。我把她摇醒了,悄悄的问她看见玉卿嫂没有,她讲好一会儿以前恍惚瞧见玉卿嫂往后园子去,大概解溲去了。外面好黑,风又大,晚上我一个人是不敢到后园子去的。有一次浇粪的秦麻子半夜里掉进了粪坑,胖子大娘说是挨鬼推的呢,吓得秦麻子烧了好多纸钱,可是我要急着找玉卿嫂拿钱来翻本呀!我得抓了那个小丫头陪着我一起到后园子去,壮壮胆。冬天我们园里的包谷全剩了枯杆儿,给风吹得悉悉沙沙的,打到我脸上好痛,我们在园子里兜了一圈,我喉咙都喊哑了,连鬼都不见一个。急得我直跺脚嘟囔道:“玉卿嫂这个人真是,拿了人家的钱不晓得跑到哪儿去了!”当我们绕到园门那儿的时候,我忽然发现木门的栓子是开了的,那扇门给风吹得吱呀吱呀的发响,我心里猛然一动,马上回头对春喜说道:“你回去吧,我心里有数了。”春喜一转背,我就开了园门溜出去了。外面巷子里冷冷清清的,大家都躲在屋子里守岁去了。我在老袁房里还热得额头直冒汗,这时吃这迎面吹来的风一逼,冷得牙齿打战了。巷子里总是滑叽叽的,一年四季都没干的,跑起来踩得叽喳叽喳,我怕得心都有点发寒,生怕背后有个什么东西跟着一样,吓得连不敢回头。我转过一条巷子口的时候,“呜——哇——”一声,大概墙头有一对猫子在打架,我汗毛都竖了起来,连忙拔腿飞跑,好不容易才跑进那条死弄堂里,我站在庆生的窗户外面,连气都喘不过来了。里面隐隐约约透出蜡烛光来,我垫起脚把窗上的棉纸舐湿了一块,戳一个小洞,想瞅瞅玉卿嫂到底背着我出来这里闹什么鬼,然后好闯进去吓吓他们。可是当我眯着一只眼睛往小孔里一瞧时,一阵心跳比我刚才跑路还要急,捶得我的胸口都有些发疼了。我的脚像生了根似的,动也不会动了。里面桌子上的蜡烛跳起一朵高高的火焰,一闪一闪的,桌子上横放着一个酒瓶和几碟剩菜,椅背上挂着玉卿嫂那件枣红滚身,她那双松花绿的绣花鞋儿却和庆生的黑布鞋齐垛垛的放在床前。玉卿嫂和庆生都卧在床头上,玉卿嫂只穿了一件小襟,她的发髻散开了,一大绺乌黑的头发跌到胸口上,她仰靠在床头,紧箍着庆生的颈子,庆生赤了上身,露出青白瘦瘠的背来,他两只手臂好长好细,搭在玉卿嫂的肩上,头伏在玉卿嫂胸前,整个脸都埋进了她的浓发里。他们床头烧了一个熊熊的火盆,火光很暗,可是映得这个小房间的四壁昏红的,连帐子上都反出红光来。玉卿嫂的样子好怕人,一脸醉红,两个颧骨上,油亮得快发火了,额头上尽是汗水,把头发浸湿了,一缕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