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拉斯首次面世作品选萃-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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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拉斯首次面世作品选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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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中国是永恒的。我,那年五岁。我们去那里度假,为了逃避东京湾三角洲的绵绵细雨。旅行是漫长的,花了三天时间穿越云南的山岭。我很清楚这是中国,不是印度支那,不完全是,名称上有点差别。 中国的小脚(1)
中国的小脚(2)
中国的小脚(3)
绝妙的,必然绝妙的克里斯蒂娜·V。(1)
绝妙的,必然绝妙的克里斯蒂娜·V。(2)
绝妙的,必然绝妙的克里斯蒂娜·V。(3)
第二部分
为什么由于孩子的到来而实现的母亲的诞生不可以是一种灾难,就因为那母亲煎坏了牛排要挨男人几个巴掌,比方说?对孩子而言势必也一样,因为数学得了零分而挨巴掌。当她们有了一个孩子,而她们又不当他是她们亲生的,这或许是因为她们其实不想要这个孩子,她们其实不想活。 多维尔和死亡(1)
多维尔和死亡(2)
巴黎…鲁昂之路(1)
巴黎…鲁昂之路(2)
德巴雷斯德先生
克莱尔·德吕卡
第三部分
夏天的临近总让我感到有点害怕。住在海边的不便。夏天度假者的景观让我的状况变得很艰难。从我的书房,我看见他们在海里嬉戏。忧郁的日子。没有巴黎来信。肖万突然离开我了。他是打电话来向我告假的。我让人问他是不是关乎涨工资的事情。他对我的秘书嗤之以鼻。 芭蕾的理由(1)
芭蕾的理由(2)
中国的小脚(1)
中国是永恒的。我,那年五岁。我们去那里度假,为了逃避东京湾三角洲的绵绵细雨。旅行是漫长的,花了三天时间穿越云南的山岭。我很清楚这是中国,不是印度支那,不完全是,名称上有点差别。我还知道中国人很多,尤其在中国他们最为密集,他们不想要小女孩,在他们眼中小女孩一钱不值,如果生的女儿太多,他们就把她们扔给小猪吃。这些都是别人教我的──就像日后教拼写和法兰西的伟大一样──在我们到达云南之前,为了让我看到中国人的时候就知道是怎么回事,知道怎么去称呼他们。他们教得甚至更多:中国广袤、残酷、善生养,在那里孩子们都非常不幸,你们从来都不知道你们有多么幸运。爱情被放逐。中国人不痛苦。他们从来都不拥抱自己的孩子。死亡并不让他们害怕。他们从来不哭,也不会哭。定期地,汹涌的洪水在中国肆虐,中国的河流也不像其它河流,它们都是以颜色命名的,它们离开河床,冲毁一切,夺走30万人的性命,尤其是孩子,显然因为他们个子小,因此在大人之前就被淹死了,办完这些坏事之后,它们就退却了。但在中国因孩子的死亡而引起的悲恸要比在别处小得多,他们已经习以为常,有那么多的孩子死掉,又有那么多的孩子出生,一切周而复始,有规律地发生、平复、堵塞、遗忘,没有必要因为水灾而悲哀。
但至少,别墅很漂亮,土夯的,坐落在开满鲜花的园子中央。一条小溪从旁流过。我的哥哥,在头一天就找到了三只蟋蟀。对他来说,那也是中国的一部分。他整个假期都在找蟋蟀,中国之于他就是有云南美丽的金褐色蟋蟀的国家。
但至少,城市也是美丽的。富足的城市,给人的印象如此,我几乎没有任何关于贫穷的回忆。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她建在丘陵上,到处都是台阶,层层叠叠的,白色和蓝色的房子,红色的招牌颤颤巍巍的,响着凉鞋的踢踏声和流动商贩哽哑的吆喝声。有时候会碰到几只小山羊。我从未在任何一个梦中找到过可以和她比拟的城市,那么名不虚传。巴黎,我十七岁那年见识到了,在她旁边,显得零落,不够紧凑;热那亚港的街道倒可以,如果愿意的话,给你一个小城的印象。当时我只是一个从红河凄凉的平原、河内碎石铺的宽敞寂寥的街道上出来的孩子。我认为,城里卖的没有别的,只有皮货、茶叶、丝绸和鸦片,五百种皮货,两百五十种茶,上千种丝绸和鸦片。人们只吃流动小贩供应的糖果和煎饼过活。城市里飘着焦糖的味道。城市本身也是甜的,像鸦片;涩的,像茶;野性的,像毛皮。
但第二天,突然,我看到了中国女人的脚。我叫出声来。在她们小时候,人们跟我解释说,像你这样的年龄,就只给她们穿同一双鞋子,直到二十岁。但为什么呢?因为就是这样,在中国,人们只喜欢小脚。它们以一种病态的缓慢成长着,原本可以长很胖很大,却只能被装在我五岁的脚穿的鞋子里。它们迈的步子说实话不能叫步子,而是雀跃,像鸡一样,脚和腿连一弯都不弯。对于这样的脚,跑步是不行的,甚至就是快步走也很勉强。似乎小脚让她们很花心思,吸引了她们全部的注意,以至于我以为她们受着折磨,苦于行走,我从没想象过人可以在痛苦中行走,我向来认为走路只能是一种最大的愉悦。在这里,或许人们只喜欢小脚,但如果长了一双大脚又会招来怎样的惩罚,终其一生?它们是物,物,和身体的主人隔开了,离异了,如果说我为这些女人抱屈,她们也让我觉得可怕,那是因为她们让自己的脚忍受这样的摧残。难道她们的脚就没有权利,像她们、像小鸟一样,完全长到它们天然的大小?
我想,这是我看到的第一个集体受罪的场景,而这,在五岁的时候,已经让人感到难受了。五岁的时候,我为中国女人嵌在小鞋里的脚痛苦不堪,我模糊地萌生了一种对错误的认识。因此脚有一个重要的价值,只是尚不被了解。我看着自己的脚,它们自由,像长了翅膀,在大小合适的凉鞋里,我受不了世界上所有小姑娘的脚无法享受同样的自由。我幻想这些受到压迫的脚不顾一切还是在长大,宁可自娱而不愿取悦于人,膨胀,胜利,撑破鞋子,自我解放,最终长大。但我想,为什么不跟她们解释呢?那得花上千年的时间,人们对我说。是的,中国人如此喜欢小脚的天性真是一种可怕的宿命。我五岁,在中国。
中国的小脚(2)
之后,是旺鸡蛋。那似乎比小脚更过分。别再想了,人们对我说,我们对此无能为力。但我不愿意接受这种无能为力,我老想着它。我爱小鸡亲同手足,对人们让它们所忍受的虐待,我肯定负有责任。它们和猫一起,是惟一比我小又让我觉得亲近的生灵。我幻想着要把它们全部解放。我的所有小鸡都破壳而出,我的所有小姑娘的小脚都撑破她们的鞋子。把小姑娘扔去喂猪的故事对我的震动没那么大,可能是因为她们已经出生了,已经走出了夜,呼吸着,因此当她们被猪吃掉的时候,在我看来就没有被窒息的小脚和小鸡那么令人愤慨,这种如此完美、如此彻底的对生命的窃夺。不让长大比单纯不让活要严重得多,在我看来,不让呼吸、不让出去也比马上弄死要严重。当我们去云南乡下散步的时候,远离丝绸和鸦片,经过城市周边那些悲惨的村镇的时候,我看到土夯的笼子,只有一间,用一块离地一米高的木板盖着,下面总是圈养着两三头猪,我心想那是出于方便的考虑而做的设计,因为如果你生了个多余的女儿,不用烦恼,只要马上挪开木板扔给猪就完事了。因为我以为孩子生得很快,几乎什么时候都有,女人们怀孩子也像田野里的花花草草一样迅速,我当然知道,另一方面,猪只要活着,总是要吃东西,我看到多余的女孩按照猪的胃口的节奏出生,可以说完全一致。猪通常在我看来挺和善的,所以又一次,我也没觉得它们享用父母不要的小女孩有什么可耻──猪就像孩子,在大人看来,它们不是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相反,大人,如果是中国人的话,肯定就是充满理智的。而且猪总是饿(就像我看到的世界上所有的牲口一样有惊人的、难以餍足的胃口,真是不幸)。既然在这个奇怪的国家人们只给它们吃小女孩──总之是自然地,合法地──它们又怎么能够拒绝呢?它们甚至都没有选择去吃她们,是人们把她们送来吃的。但是人,他们在不饿的时候也会选择吃小鸡,或至少饿也是因为别的东西而不是还在成形的小鸡。那么在人的胃口面前,小鸡到底是什么?这些丰腴的中国人有什么权力像吃水果香糖一样吃它们、犯下这可怕的罪行呢?猪,它们,关在木板底下,只能指望人的好心,小女孩的出生,在我看来,和猪一样,几乎都带着一丝温情,我的小脚、我的小鸡的世界要比其它世界、大人的世界要更亲切,后者决定了所有一切的命运,甚至猪的罪行。而且,还有,我很清楚回头会怎样,人在这一慷慨施舍的合谋中要捞回什么好处,当猪被认为吃了足够多的小女孩养得够滋润的时候,等待它们的会是什么,人开始在周围转悠,带着贪婪的眼睛。不,尽管这种经济是那么怪诞,但并没有让我感到震动。
并不真是,中国没有任何东西比小脚和小鸡对我影响更深远。甚至不是云南两百名富家女子一同乘坐一艘蒸汽船出游,像家禽一样挤在一起,发出家禽般的叫声,因为她们几千年来对平衡的规律几乎一无所知,以至于船在一眨眼工夫就沉没了,她们全部丧生,裹在一直缠到脖子的织锦窄衣里,被她们可怜的穿着绣花缎子鞋的残废的脚拖着沉入水底,额头上是愚昧和女性的柔弱。
但时间过去。我们离开云南回东京湾三角洲。我长大了。我的脚和我一起长大,忠心耿耿地,而中国小女孩长大的只是孤单的身子,脚不长大。因此,我是全面地长大,伴着雀巢奶、净化水、漂洗过的生菜。在两层软木带透气孔的殖民地头盔的荫庇下,我设法让自己像其他所有人一样长大,那些帽子是舅舅每年让人从圣…艾蒂安工厂带来的,考虑到我成长的速度。我的被人们很早就再三教导我的病菌、疟疾按蚊、变形虫和其它看不见但同样危险的造物吓坏了的心智也丝毫无碍,我依然在成长。如果说,从八岁开始,当男仆的儿子在我面前吃芒果的时候,我就会想:“他吃进去多少厉害的病菌啊!”我等到第二天去看他是否还活着;如果说除了捉迷藏、扮牛仔,其它游戏我一概不知,那是因为阴险的毒蛇,我知道,在花园每一块石头下面觊觎着我,没有大人看着,我被禁止独自在园中嬉戏;如果说在童话的年龄,我只知道热带的太阳,如果它不把人晒死,就是让人发疯,而当人一旦疯了,通常一辈子都不会清醒了,还有狗──我从来没有养过──人们从来不知道它们是否得了狂犬病,在这些地区,所有的花都被认为是有毒的,除非证明它不是,就像蛇一样,只要你摘了其中的一朵,你的手指就会掉下来;如果我还知道,在看西部牛仔片的年龄,在电影院,借着黑暗,携带鼠疫跳蚤的老鼠在四处游荡,知道在殖民地,不能冒着生命危险去看一部牛仔片;如果我六到十岁只和我的同类──总共也就只有四个和我一样的白人孩子一起玩耍,在一个和多尔多涅一样大的省份(我父亲去世了,我母亲,小学老师,之前被任命到一个地方就职),却从来没有和男仆的女儿一起玩过,一方面她没有教养,另一方面,她可能会传染给我她身上固有的无数细菌中的几只──细菌是不能让它们挪地方的,一挪就醒了──,我的身体器官对所有这些因素都无动于衷,它凭着自己的意愿慢慢地成长。什么都影响不了,我的帽子和鞋子的尺码也正赶趟。中国变得遥远,还有小脚和小鸡。然而,当我到了被教导童年通常是人一生最美好的时期的年龄──这让我陷入矛盾之中──我依然记得。甚至对中国小女孩也一样么?我问自己。对那些像小鸡一样的小动物?算了吧,人们对我说,你已经过了说这些蠢话的年龄了。我试着忘却,我做到了。时间继续流逝,我继续长大。
不顾一切地长大,不管细菌的威胁,还有,很快人们就教我的,罪恶的威胁──但这还在其次。致命的罪恶可以害死它的罪魁祸首(在我身边人们就可以看到一些例子),最可怕的,不是不存在罪恶的细菌──人可以到处犯罪,甚至在本土──但人们不仅可以在行动上犯罪甚至还可以在思想中犯罪,在这片大殖民地上,细菌四处蠕动,在这种事情上毫不留情,而思想,它是那么看不见摸不着,无法控制,却照样可以害死它的始作俑者。所有的威胁都没能阻止我长大──我的骨骼的钙化对此置若罔闻,并没有延缓自身的生长。当谎言也和霍乱一样能害死人的时候,我已经变得比我自身的不幸、我自身的细菌、我自身的毒蛇强一千倍了,如果我生在第戎,几个月都生活在一根绷紧的吊绳上,除了烦心去避免我自身不可见的和不可控制的东西,身外的细菌、体内致命的思想,都不能阻止我在适龄的时候进入青春期。如果这是所有如此微妙、如此艰难的分分秒秒组成的惊险杂技,有时候我还是会惊讶,有那么多的人都在从容地经历,我还是和其他人一样成功了。中国变得更加遥远了,还有小脚和小鸡。然而,当我对自己说存在是怎样的竞争,人们教我只有白人才真正地竞赛,而当地人,他们被淘汰、不让从事公职,是因为从他们一出生、甚至永生永世都罪孽深重,怎么斗争都无济于事,致命的罪恶也害不死他们,因为可以说他们是免疫的,就算罪恶在他们的灵魂里蚁聚,像细菌在他们体内一样,都是无害的,因为实在是太多了(此外一切都是上天安排好的,因为如果罪恶也会害死他们,那么法国人,这些可怜的人,他们在印度支那会怎样?)是的,然而,是的,我还记得。那中国人呢?我问自己。中国人什么?他们也一样罪孽深重?但是中国人,人们对我说,他们跟我们无关,中国人在他们自己的地盘上,我们在我们的地盘上,我们何必去操心中国人呢?
中国的小脚(3)
时间继续流逝。我继续长大。一天,我很高兴地发现,人不会动不动就因为罪恶而死去──啊!完全相反──最好的证据就是那些骗我告诉我先前那些相反的东西的人都健康如鲜花怒放。我发现这一推理的时候已经应该算很晚了,但我还是像每个人一样发现了它。这就是我童年的终结。后来人们教我几何、法语、拼写和殖民征服的伟大,关于终究离开了父
母家的贞德的事迹,关于反殖民统治的革命,关于罗伯斯庇尔,说他是个粗人,关于圣茹斯特,说他是背信弃义的小人,关于路易十六,他原本可以尽快逃走的,关于拿破仑,他是科西嘉岛人,关于法国,她是我的祖国,她付给殖民地公务员的工资却不高,这以后什么都不能再阻止我去怀疑所有话语,最终理智地成长。中国完全远去了,我的小脚小鸡的世界沉没到无尽的黑暗里,无依无靠,但我又能怎样?总得让童年过去。这要花很多力气和时间。需要花很多时间才能回到童稚之年的中国,回到那些小鸡和那些小脚。很多,真的。至少对我是这样,那很漫长。十七岁的时候,当我到了法国,我还想在卢森堡公园玩捉迷藏。仅仅过了一年,我就可以不假思索地喝我旅店房间里的水了。说服自己蛀虫是无害的花了更长的时间。但我还是做到了。我和每个人一样,也学会了认为生活是美好的,是无穷的宝藏。在这些小小的成功面前,其余的都无足轻重。每样东西都有各自的时间。就是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