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罗曼史-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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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边的那个自己,我只看见了痛苦的漏气孔,只看见了伤口。俩个人相爱,总有一个人要无论什么情况都要有主见,要留心里面一口气只用于替对方或是自己打气的,别的什么用场也不能派,光等在那里,贮存在那里,等着危难关头打气用!可是,我们全死于过份的幼稚年轻,过早的心碎!死于一种关键时刻非但不坚强反而气鼓鼓碍事的任性。我们实在太过于盲目自私了!她说完那些话,想聆听我最后的判决,可我的沉默,我自私自利的一声不吭本身就是可怕的宣判!她走到我面前,尽可能平静体面告诉我那件事,本身已经是万分艰难,而我这边却不能够体恤她,连一点点理解安慰也不给予,你叫一个孤零零又和自己家里人吵翻的女孩子怎么办?工作不顺心情不畅,自己将来的前途又很是渺茫,她又是特别的要强。特别要强的人。男人女人,到那种紧要关头,实际上是一种双重、双向的判决,没有谁是真正的原告被告,各人都是集原告和被告于一身,而法官又屡屡不在场。没有任何现成!约定成俗的法律条文,也就是被历史和社会认可的道理,没有道理!一切全凭机缘情份,全凭心与心的相熨贴。那是每天发生在我们周围,我们生活中的罪与罚,仇与情、爱与恨、生与死。那是最原始,残忍的判决和杀戮——杀人于眨眼之间,于无形中!多少年轻的刚刚孕育的爱情,多少美丽的爱的憧憬就这样在一句话,一种眼神,一个手势之间被毫不容情扼杀了!我们每个人都扮演,都做过至少一次刽子手。有的人做了刽子手,等到老年白胡子一大把了还当自己是救世主,是上帝呢!老天啊,这里没有现成的法庭、没有监狱、囚犯衣、镣铐和锁链却有世上最无人道,最丧尽天良的犯罪,这是名符其实的《阳光下的罪恶》,在这里,正应验着上帝的那句话:“人是尘土,必归于尘土”,爱是人类有限的胎记!太有限了!黑暗、快乐、真理、梦想,太短暂!幸福只是一小颗上天的种籽,它没有在人类这里找到真正自由的土壤,那些人类阳光的男男女女,鲜活的灵魂和爱美之心,全堕落进了令种籽,那颗小小种籽窒息了的黑夜,人啊,你为什么这样贪婪,你为什么这样没出息的、无知无觉地自私。你献出自己多好啊!保留下一捧尘灰,一堆骨骸的自己有什么好!难道一定要在死亡的嘴里,才能够品尝年轻生命的美好滋味?人啊,你为什么不能一无所求,一无遮拦地爱,为什么要这要那?那人世间的爱情被当作了一个集贸市场,一个中古时代的奴隶市场——你为什么只用爱来鞭挞自己,你的骄傲呢?你的奖赏呢?被上天视为福祉的泪水,全变成了哭泣。我就曾是这样一个刽子手,一个无能的贪婪者。从这一点上来说,不仅背离了我早年的爱人,也背离了音乐的精髓!艺术的奥秘。我这吉他弹得多么没有出息啊!这些和弦,这些旋律——都让我们死于过早的心碎,心灵的听觉,还不如及早关闭!难道它们没有养育我们吗?爱情、生活——我们倒头来又是怎样去报答?人还有资格谈论报恩吗?艺术——艺术如果都让我们无能,让我们丧失必要有的行动的话,艺术还有什么用?反过来说……生活,这每天,每日每夜燃烧在我们头顶的生活,如果不是使我们诚实无欺、无私,而使我们自欺和自私的话!
英子来了。我那时候已经被各种各样的别离分手蒙瞎了眼,弄昏了头。我内心只有一个劲的埋怨、抱怨乃至怨恨。我不理解,也不愿去理会她为什么处于那样的痛苦选择中。我每天早晨醒来,就牢牢盯视她的影像,她留在我身体里的爱情影像,之外的一切,世上的一切,我都一概视而不见!我把各种分手的结局都打量过了,认真惦量过了,认真惦量了一遍,惟独没有能看见那惟一真实的分手:英子来了。
她身上背一个女用挎包。她说:胖胖,这是我认识的那个男人给我买的,好不好看?
她见我不回答,脸色不好,又说:昨晚介绍人领我们见面,逛了一次街,他要给我买,我不想要的,后来也糊里糊涂给我了。
她说:胖胖,我是不是很坏——变坏啦?我觉得自己是个坏女人……
不管怎么说,这可是真皮的。她说:那个人看来人还不坏……
第二部分花儿为什么这样红(4)
她最后变得有点可笑地像是爱贪小便宜。这么些年,我一直在思索,在回忆那最后的几幕。首先,这女孩像是半疯了,被现实,被她那个不可一世的男友逼到了墙角。她本能地屈下身去(我在灵魂深处看到了她屈下身去可怜的情景)用柔弱的小拳头试图抵挡来自外界的命运打击。其次,把她从陆地上卷起的那阵潮水并非一般江河的水,而是一片茫茫海域的风浪。霎眼间她像是从我身边被一股凶恶的力量挟走,置身在汪洋大海中了。她走到我家里来寻找(我一开始不去寻她),那模样神情我一辈子都忘不掉。她每走一步路身子都含着惊恐——她说的话,做出的手势全是像意识到自己快要被海浪溺死的人一样,任何物件、任何东西、到她那里都变成一根根的救命稻草,不管大小。她那爱情的瞳孔已经放大,她徒劳地踢腿伸手,挣扎,也不管不顾她爱的男人在不在她身边。她对我的存在似乎已经有点视而不见。这一点,我是从她最后告别,下决心走远的眼神中看出来……她拿了另一个男人给她的小礼物。一只真皮背包。她大声喊她拿到了,但是其实并没有看见……我只能这样解释,我的心碎了之后,仍留有一点理智的残余……。她不知道那只包在那里,是什么颜色,质地,价格如何意味着什么。她也看不见,至少看不清我在哪里。我那时候也不抱她,也不亲她了,也不弹吉他了。我后来有半年不弹吉他,甚至不用手指去碰一碰弦丝。我那时候只是僵坐着,整天僵坐着,像个木头人,一声不吭。我只是梦游般地看见她来,她也一样,梦游般到我家来,梦游般又走开。
如果不是这一层梦游的场景,开始漂浮,搀杂进我和她的最后交往,如果我们俩人中间有一个人,果敢粗暴地撕开这一层讨厌的迷雾,我想……我俩的结局。……我们会殉情而死!
事实是:我们背离了全社会,而全社会又反过来背弃了我们俩。全无任何抗争的余地。我这样说,丝毫没有自怨自艾的成份。我当然自己负主要责任。但在当时,也事实上地负不起。我已被彻底击倒在地!而我的女朋友,我的爱人,看起来像是被全社会以一种特别恶劣黑暗的手法,私刑处死的——
我想起一部电影,关于黑暗的旧中国,好像是讲湖南的深山老林里,一对男女背着氏族里的长辈私自相好,最后全村的人,老老小小,集中到祖宗的祠堂里,不由分说,宣判用身上绑石头的办法扔他们到河里。电影结尾……河面那一段拍得很凄美。我想,我也遇见过那样一条河流。
黑暗、深沉、凄冷彻骨的河流,河水迎面而来。上升、不断上升着的不是蓝天,而是黑暗和无底的深渊……
1993年,我逃离了这座城市,逃离了从小到大的家乡。我一路南下,到深圳打工。是93年6月中旬。在深圳的几家报社混过。一天,也许是第二年也就是1994年,记得像是南方那种地方潮湿难熬的春天,报社的副总编说:有你一个电话,是长途——
我摇摇晃晃站起来,内心里闪过一个悲伤的直觉:会不会?……。跨过几张乱七八糟报社的办公桌。因为副主编的办公桌靠窗,最大,在房间另一头。我走过去:喂……
还记得我吗……胖胖?(声音拘禁胆怯,有点陌生)
啊……是冯建英?!(我心里说的是:英子。你。)
我要结婚了。你能寄一些钱给我吗?我要准备陪嫁了……
你要……什么时候?(我尽量拖延。我的儿子在广州,我要负担他的费用。银行里,我当天全部的积蓄不超过四千元)
我要结婚买陪嫁……你听得清吗?(仍旧怯生生……)
(突然,不知哪儿来的一股勇气,也可能是邪气,直冲心头):没有,我没有钱。
……
你很急吗?让我再过两天想想办法行吗?
没有?那就算了,不要紧的(那是她的性格,她又回来了)
我再想办法吧。(木然)
算了。没有就不要了……
电话另一头嗡嗡嗡,随即搁断了。我们没有说再见。我们从此没有再见面。我们最后身心交融,肉体相向的地方是在一千公里之遥的电话线和电网的嗡嗡声里。我们在电流的嗡嗡声中相见、亲吻、哭泣、朗诵诗歌。我们有一个共同相爱的诗人:玛丽娜·茨维塔雅娃。一百年前,她写下:“为了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用天上的彩虹、尽情地写道……”一百年后,这名含冤自尽而死的女诗人又在深圳到江阴的电流声中再次诵读,再次诵读,把那些美妙的诗句再朗诵了一遍。我们接吻。充满喜悦的黑眼睛飘过冬日的雪花。我们用雪夜皎洁的身体相爱,赤裸着燃烧。我们把冬天的燃料,把全城的木柴全部耗尽,只为一场青春的大火。我在电流声里俯下身去弹唱《穿过你的黑发的我的手》。此刻我穿过了她的黑发。这歌曲声中的她并非单纯抽象的她。她有一个名字:冯建英。私底下又有一个昵称:英子。再会,我的爱人。我没有办法再表达这一切肮脏堕落的遗憾和快感,和痛楚和……我们都在堕落,全部下坠,从时间的序列表上,一年年拿走我们失神失常的年龄。我们长不大,但也从来不曾幼小。我和你,和她、他,它们。所有这些,我们生活在一个童年不复的国度。童年全无的年代。何以成长?何以苍凉,老熟?年龄像儿时的积木一样塌下来。我们身体里分别有一对年衰的老头老太太。年过60,街心广场,儿孙满堂,踢踢腿(腿并不感觉酸麻)做做健身操,还要小心别是什么骗人的气功。我们和蔼。我们逢人便笑,我们的表情柔软。我们不让街上的坏分子,外地民工,流浪儿、诗人、摇滚青年、可疑的吸毒者进门。我们容许自己的女儿嫁给白领、儿孙娶最好是做国家公务员的大学生子女。我们在电视里看“脑白金”的广告,嗬嗬地笑,而不是哈哈大笑。我们没有牙齿,只是用假牙彼此交换美丽的热吻。睡前使用安利产品。允诺礼拜天带孙子去肯德基。我们的领带松了。皮带已经扣不上最后一个扣眼。我们老来减肥。不要说!说什么说!不就几个钱吗?孩子们手机响了,一个娇嘀嘀的女声:哇噻!电话又来了。地产消息,股市行情、两岸政治。人民币汇率、银行龙卡,自动投币,免费兑奖。合家欢超市,明星绯闻。快乐大本营。周末商情。死亡游戏。此刻我穿过了她的柔柔滑滑美丽无常清新爽朗黑亮光泽的黑发。我穿过了她的黑发。是报纸变成了吉他,一把西班牙吉他。
面包还是不吃?
第二部分绿袖子(1)
由于体贴我丢失了我的人生。
——阿尔图尔·兰波
我讲到哪儿了?上次讲到了分手?不谈分手。
我从这边楼上,这个窗口望出去,再也望不见小孤山。那寂静饱满的山体。有一个道观座落在大银杏树下的山坡。据说道观有一千多年,还是梁代的建筑,据理说梁朝应该是大兴佛教的时代。银杏树四棵,都是百年老树,几个人合抱还抱不拢过。现在树和道观都还在的,只是边上新砌了个寺庙,占了半座孤山的面积,已经完全没有了以前那份清静的美感。
夏天,我们听着树影婆娑入睡。春天,我们会听见江阴城里的第一只杜鹃鸟的声音。杜鹃叫着叫着,像孩子的哭诉,像一名看不见的弃婴。五月里,山林就全绿了,太阳一天天炽热,树林颜色绿得化不开,树上的枝柯也越来越重,大风吹着也摇不大动,像一名孕妇走不太动路了。六月份,空气里全是山麓林木的香气,莺飞草长的景象。你的房间仿佛盖上了一层湿漉漉的苔藓。那时候,我们可是过过十分快乐的日子,那恋爱中热热柔柔、吵吵笑笑的日子呀,眼泪和笑靥总是同时出现,往往眼泪挂在左面脸颊,右边的嘴就已咧开笑了。我们有时一溜烟疯跑上楼梯,只为争抢一份新的诗稿,别忘了她还要喊我老师。当然平日早就不喊了,特殊关头才喊,或者特别亲密时候。有时俩人同时板着个脸,满城乱逛,见谁谁倒霉。我那帮朋友都躲着我们俩,因为爱情的性情太过无常。我们走在街上,像一对孪生兄妹。我说的是港务区三楼那个房子,我在那房子里有太多美好的回忆。简直能溢出来,溢到外头窗台上。礼拜天,我记得总是礼拜天到乡下去采野花,俩人跑遍了城内外20公里范围的土地,角角落落。孤山,定山,月出峰,长江边堤岸上,还有我现在住的长山。每座山都去,都看过日落日出。礼拜天之外,她正常上班,下班以后我们就看看电影,逛逛街。那几年中国放的电影,几乎一部不会缺,全看过。外国片是《巴黎最后一班地铁》、《两个人的车站》、《野鹅敢死队》、《弗朗西斯》、《虎口脱险》。国产片是……《芙蓉镇》吧?不!有一部很不错:《本命年》!我们连看了两遍,两个晚上都去,只为了姜文的演技!看《两个人的车站》,我记得我和她都哭了,就像我们自己也在西伯利亚皑皑雪地里。我们总坐在电影院里,总坐在5排6排,1号3号座位。正好是中间,我有时在2号4号,还是1号3号之间犹豫,举棋不定。当然那是在观众比较少的影片场次。地上都是花生瓜籽壳。这种在电影院里消磨良宵的乐趣,现在已经是再也没有了。就像没太讲空房屋装修之前你去人家家里可以随便进去,现在却要脱鞋!那种老式的公众电影院,不知为什么没有了!真是可惜啊!你现在看电影,总是不小心走进标价规格都很高的小型放映厅,你不敢吸烟,不敢嗑瓜子或大声说话,你身陷在震感立体声沙发上,像是他妈的又重新出生了一次!自从中国人开始讲“休闲”这个词,老电影院就纷纷被拆除了。我和英子可说是赶上了在中国泡电影院最后的好时光。有两年,有四五年,这类老式影剧院还在,还有人气但地没人扫,音响没人换了,公开放映的片子莫名其妙,总是很滥!放映员表情恶劣,售票窗口的人没好声气,影剧院人走进去也空荡荡,也就是96、97年样子罢,新和旧之间就是这样交替。新的没来,没正式确定身份之前,老的仿佛中风了,全身瘫痪了一样,没人管了,空气环境特别肮脏,一排排昔日风光的座椅在昏暗影院的走廊之间睡得死沉沉。座位上却随时会站起来某一个仿佛民国年间的幽灵。要知道我的心跳现在少了一样,那就是拿到一张好电影票,座位在接近最中心位置时的满心欢喜——这种欢喜我现在没有了——以后也不会再有了。
我看电影,总喜欢坐前排位置,一来是因为眼睛有点近视,再是一种距离的感觉,离自己心爱的银幕近。我把电影当人,当自己亲人家里人一样,我非但不爱坐到后排,而且对那些坦然自若去后排坐的观众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感到诧异,排斥。觉得不可思议,不能理解——在电影这样神秘稀奇的事物面前,人怎么可能这样镇静从容呢?要让我坐到10排以后的位置去,我会难受半个场次!感觉就像是坐在了银幕世界的叛徒们周围。我生他们的气,生后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