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年给你送花来-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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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是老的辣,说话没有漏洞。
芝子低头微笑不语。
世上除了做婢仆之外,还有其他职业。
不过,她也知道感恩,没有申家,她来不到这里,得不到新的开始。
她诚恳的说:“这间屋里已经没有病人,不需要我这临时工,我唯一的要求是
周末可以大吃一顿,吃不完打包走。”
陆管家恻然,“真是孩子,净挂住吃。”
芝子笑了,没捱过饿的人根本不知道吃饱是多么重要。
陆管家说下去:“何必要走呢,大屋有的是房间,你住楼下,或是阁楼,谁碰得见你。你若是不喜欢,大家不与你招呼好了。”
芝子骇笑,世上哪有这样便宜的事,只恐怕迟早需付出更昂贵的代价。
“这一带租金不便宜,不容易租到整洁的地方。”
芝子说:“所以,请给我多一点时间。”
“芝子,一动不如一静。”
芝子已决心自立,“不,我-”
申元东忽然动气,“你不必辞职,我开除你就是。”
管家连忙说:“是,是。”
她一把将芝子拉出去。
芝子颓然,管家却笑了,“开除拿遣散费,比辞工好多了。”
芝子啼笑皆非。
“你看你,好心有好报,不过,我们会不舍得你,我从来未见过像你这样没有私心的人。”
“陆管家,这句话由我来讲才对。”
她们的眼睛都红了。
管家帮芝子找到间小小一房公寓,近学校,治安不错,又把一辆性能尚佳的二手车让给她。
搬出去那一日,已微有秋意,申元东亲自开车送她去新居。
元东给芝子的遣散费,足够她用到毕业。
他叮嘱芝子:“晚上门窗都要拴好。”
“我都知道。”
“有空到新家来吃饭。”
“全装修好了?”
“差不多齐全。”
“用什么颜色?”
“只得我一个人住,大部分用大理石及不锈钢。”
“哗,多么特别。”
“有一间会客室,专门用来招呼学生。”元东说。
芝子忽然问:“你的心怎样?”
“我的心无恙,仍有盼望。”元东回答。
芝子没接上去,稍后她说:“只有健康最珍贵。”
元东走了,芝子松一口气。
自由了,不再做一只闹钟,身边不再日夜带着警号器,做梦可以走得远一点,毋须担心警号声大响。
但是她又无比地怀念他,想在他离开之前叫住他。
申元东上车。
司机阿路大胆咕噜:“真不明白,怎么会放她走。”
申元东不出声,过一会才答:“必须尊重她的意愿。”
“放走了,不回来。”
申元东轻轻说:“是你的,终归是你的。”
阿路叹口气。
“阿路,你想想,倘若我没有病,又怎么会认识她?”
真的,八杆子也打不着,当然是与身分相若、门当户对的女生往来。
“经天如果得到父母宠爱,也不会来投靠我这个小叔,我又怎会得他救命?”
阿路一愣,不敢出声。
“是,我都知道了。”
申元东望向车窗外边。
过一会儿他说:“所以我相信一切都有安排。”
阿路不再说话,车子朝大学驶去。
芝子在小公寓内收拾行李,百般无聊。
这一段日子她寄居在申元东身上,一旦离开他,知道一定不惯,却没料到会这样失落。
她做一杯咖啡,靠在窗前,正在看对面公园风景,忽然有人按铃。
门一打开,只听得一声欢呼:“果然是你!”
芝子来不及有反应,那人已经说下去:“我看着你搬进来,就觉得是你,不敢肯定,故此冒昧来按铃。”
芝子看见一个体格强壮的年轻人,有点面善,可是不知道他姓名。
她茫然地看着他。
年轻人的声音忽然轻柔,“谁也不会忘记你这双憔悴忧郁的大眼睛。”
这时,芝子实在忍不住问:“你是谁?”
他感慨,“果然,不记得了,我叫曹祖光。”
芝子仍然茫无头绪。
“我还有一个妹妹,约大半年前,我们曾是邻居,你住我家对面,我请你过来参加舞会,记得吗?”
才大半年?仿佛已是十年前的事了。
芝子点点头。
“没想到我们又成了邻居。”
“你也住这幢大厦。”
“我住你对面低一层。”
芝子问:“妹妹呢?”
曹祖光说:“嫁了人,住在伦敦,很怨、很不高兴,说是天冷雾大,种族歧视严重,但是有文化,又近欧陆,故不愿离开。”
芝子笑了。
真是人生缩影,命运盒子打开来,一共十样礼物,倒有七样是废物,一点用处也没有,可是为着另外那三样用得着的东西,也只得勉强接受,蹉跎岁月。
除了申经天,她还没有见过真正快乐的人。故此更加想念经天。
“一起喝杯茶可好?”曹祖光问。
芝子取起外套,他帮她穿袖子。
他带她到附近商场小食店吃下午茶。那是典型年轻人聚集的地方,芝子这才有时间心情看清楚附近环境。
“读哪一科、功课可还吃重,想家吗,同什么人一起玩?”这也是典型年轻人关心的问题。
芝子微笑,没有回答。
她习惯不说话,也发觉人们其实不介意她沉默。
有朋友过来同曹祖光打招呼,与他说起工作上问题。
朋友走了以后,芝子问:“你读建筑?”
“是,第三年了,许多同学趁热闹转了系去念电脑,但是我觉得这是终身事业,况且世上总用得着建筑师,故此坚决读下去,收入多寡不是问题。”
说这样的话,可见有点志气,芝子很是佩服,但是可以不计较收益,自然是家里大力支持。
“刚才那位同学,已决定休学到矽谷去闯世界,其实也很辛苦,无日无夜对牢电脑荧幕钻研新花样。”
芝子不置评。
曹祖光咳嗽一声,“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芝子把名字告诉他。
“知之,可是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谓知也的知之?”
“哪里有这样文雅,是芝子。”
“我曾经问你管家,她不肯把你名字告诉我。”
“你古文不错呀!”一日到夜开舞会,还能有中文常识,算是了不起。
“父亲押着学过一点。”
至少知道宋太宗不姓宋,汉高祖不姓汉,还有,老残同鲁迅是两个人。
这时,另外有人过来,这次是个女生,索性坐下来。
曹祖光只得为她们介绍,他误会芝子姓申,芝子想更正,已经来不及。
只见那女生睁大双眼。
“你是湾区申家的亲戚?”
芝子摇摇头。
“那么是朋友了,他们一家真是怪人。”
芝子有点失望,既是读书人,不该爱讲是非。
“听我母亲说,申家长子没有心脏,最近,终告不治,可有这样的事?”
芝子张开嘴,又合拢。
女生继续说:“申家富裕,听说替申元东找了女伴,一次不成功,另外再找一个,都是穷女,为了钱──”
曹祖光连忙阻止,“薇薇,你在说什么。”
那个薇薇诧异,“你也知道有这些传言呀。”
曹祖光只得尴尬地说:“我们还有点事,先走一步。”
他拉起芝子避开那个朋友。
走到门口,他向芝子道歉:“对不起。”
“不关你事。”
“从未想到朋友会那样失礼,从前不觉得,今日真丢脸。”
芝子不出声,爱讲闲话,是人之常情吧。
多谢曹君维护她。
走到街上,曹祖光说:“我们换一个地方坐。”
芝子说:“我想回去休息。”
“那可恨的薇薇,毁了我首次约会。”他握紧拳头。
芝子笑出来。
“咦,笑了,笑了。”
“我的电脑有些问题。”她形容着:“如此这般,速度甚慢,又一日打出‘拒收’字样。”
“我来帮你看看。”
他在小公寓内,盘膝而坐,研究半晌,施出浑身解数,藉此讨好芝子,几乎汗流浃背,又把自己的电脑套件拆过来帮芝子,不惜牺牲。
终于他说:“好了,你过来试试。”
芝子一试,得心应手,连忙道谢。
他大胆建议:“肚子饿了,不如出去吃饭。”
“我还有面包,打算留在家里。”
他陪她在家吃芝士夹面包,开一瓶契安蒂白酒,就当一餐。
“啊!对了,”芝子说:“我不姓申,我叫华芝子。”
小曹抓着头,“又是一宗罪。”
“我只是申家一个朋友。”
“申家长子真的没有心脏?”
“已经做妥移植手术,现在与常人无异。”
“体内用他人的器官,多么奇异。”
“是,”芝子说:“西方医术昌明。”
曹君识趣地不再提及申家,他只是来探望这双大眼睛,人总有过去,申氏一切,与他无关。
他躺在地上,无忧无虑与芝子聊了一个黄昏。
告辞回家,依依不舍。
他的电话录音机上全是留言:“祖,去了何处,速电艾家”、“祖,第二次寻找,在什么地方?伍家有舞会”、“陆妹妹找祖”、“戚珍珠约祖出海”……
曹祖光不出声,这些约会都不再重要了。
秋季初学期开始,芝子重新上学。
学校里碰见申元东,她主动走近。
元东身形十分扎壮,看上去更加像经天。
芝子爱慕地看着元东微笑。
申元东问:“都等你来吃饭呢,为什么不见人?”
芝子只是微笑。
半晌她问:“管家他们好吗?”
“陆管家与阿路在上月已经退休。”
芝子一呆,“呵,我不知道。”
“周律师去一间大机构任职顾问,罗拔臣移居澳洲行医。”
芝子冲口而出:“现在谁照顾你?”
“我自己动手呀,新请了一个打扫工人。”
“厨子呢?”
“他在洛杉矶附近开了一家餐馆。”
“这么说,整个旧班底已经解散。”
申元东说:“只得我,依然故我,教一份书。”
芝子笑着点头。
这时有学生找他,他只得赶着去课室。
芝子回到自己的地头去。
所有的雇员都走了,不是偶然的吧。
现在她到新的申宅去,无人认识她,也不会有人叫她芝子。
她不会觉得尴尬,她可以安安乐乐,做一个客人,她是华小姐。
是谁想得那么周到?
不会是元东,也不会是经天,一定是周律师,要不,就是陆管家,只有她俩心思最为缜密,什么都考虑周详。
他们真懂得功成身退。
那天下午,一个同学兴奋地说:“芝子,申教授周末主持热气球观光,你可想参加?”
芝子连忙摇手。
“很安全,有专人照顾,一起来呀。”
芝子仍然摇头。
“本来预备跳降落伞,可惜申教授身体状况不允许他挑战高压。”
“你们玩得高兴点。”
“我兴奋得不得了,名额有限。”
他赶着去报名。
申元东生活得那么精彩,夫复何求。
每天深夜,芝子仍然觉得经天就在她身边。
他不说话,她也无言。
但是,他仿佛就在附近照顾她,她不觉得寂寞。
晚间她一边写功课一边也会自言自语:“这里,我又不懂了,经天,帮帮忙。”
她好像听到他的爽朗笑声:“问道于盲,我几时做过好学生?”
芝子抬头嘲笑自己。
真是,经天才不耐烦做功课。
“他在等你。”
芝子脱口问:“谁?”
语气转得温柔,“你这笨女孩。”
芝子哼一声,从来没有人说她笨。
“麻木不仁。”
芝子伏在书桌上不出声。
一早被父母遗弃的芝子,觉得最可靠的还是自己的一对手,与其投靠任何人,不如自立。
人家开心的时候,什么都愿意做到,不高兴了,一个转脸,假装不认得你。
芝子想起新曼琦,她是一个不可救药的放肆女?也许。
但是当初,一定有人把她宠成这样子,一直放纵她,直至忍无可忍,才喝令她走。
日子过得很平静,转眼又是周末,芝子最忙是这两天,她在咖啡店兼职,做早晚两更,工作十六小时,清晨五点便到店铺打点一切。
年轻、力壮、站整天,腿肿了,揉一揉,又再展开笑脸。
老板是犹太裔人,十分喜欢这个沉默勤力的女孩子,另眼相看,把大门锁匙交给她。
芝子站在柜台后做各种咖啡,极快上手,记性上佳,熟客的选择她全部记得。
一日,正低头倒咖啡渣,有人说:“牛乳咖啡小号。”
“立刻来。”她边应边动手。
慢着,声音好熟,一抬头,原来是曹祖光。
“祖,”她惊喜,“你怎么来了。”
“同学们说你在这里工作。”
“请坐,咖啡马上来。”
“几时收工?”
“晚上六时,这是份苦工。”
“我来接你。”他拿起咖啡就走。
“喂喂喂。”芝子叫住他都来不及。
犹太人看见,轻轻说:“当心,他想追求你。”
芝子笑,“他是我邻居,是朋友。”
“那么,他现在才打算追求你。”
“不会的。”芝子说:“你误会了。”
犹太人的声音高一度,“我也是男人,我会看不出来?”
芝子不再答辩。
“他是斯文人吧,一双手多干凈,是艺术家?”
芝子只是笑。
“我如果有子女,就会对他们说:世上有三种职业做不得,那是作家、画家与音乐家,成了名才是家,不成名可惨了。”
芝子脱口说:“近窗处地板要拖一拖。”
犹太人一看,果然,有人倒翻了饮料,他只得走去找地拖。
芝子松口气。
六时正,小曹来了,手中拿一束小小紫色毋忘我,在店外与她招手。
芝子除下围裙下班。
犹太人靠在店门看他们离去,无限惆怅。
小曹说:“芝子,多辛苦。”
“不见得比在通宵舞会内大叫大跳到黎明更吃力。”
“你总有充分理由。”
芝子低头嗅那束花,她轻轻说:“我会坚持下去,直至毕业。”
“同学说你倔强如牛。”
芝子笑:“他们背后尽说我坏话。”
“大家都赞美你。”曹祖光说。
芝子不出声,双肩酸痛,她想早点休息。
曹祖光送芝子到门口,“有时间吃晚饭吗?”
芝子据实说:“明早我又得返店里工作,这个时候必须回家,否则起不来。”
小曹点点头。
芝子感激地说:“多谢你尊重我。”
曹祖光说:“我又没有能力说:‘芝子,跟我走,我照顾你生活,我们结婚。’”
“哗,动辄说到结婚,其实婚后一样得吃饭洗衣服,烦恼更多。”
“对,你还得洗多一双袜子。”
芝子开门进屋。
她全身都是咖啡味,淋浴后气味自皮肤毛孔内缓缓散出,整晚像是喝咖啡一样。
比在厨房掌油锅好得多了。
有同学说,炸完薯条,油腻一世难清。
芝子的愿望达到了,她想做一个普通平凡的学生,她果然努力实践。
那一天,已是初冬,周律师探访旧友。
申元东来开门,她一见他,便笑着说:“不认得了。”
元东强壮健硕,精神奕奕,穿旧球衣粗布裤,看上去与普通人一样。
室内炉火融融,周律师脱下大衣,他帮她挂起。
“请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