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皇后-第7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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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哭,”少年忍住咳嗽,放柔了声音安慰,他学着大人,轻拍着怀里孩子的背:“别哭,我会和你在一起的,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了。”
她依旧是哭,仿佛要把出生之后积攒的泪水一次都流干。
他一直紧紧的抱着她,并不宽阔的少年的胸膛,温柔的包容了她的一切悲伤。
他擦干她脸上的泪水,带她到他居住的景仁宫。
泡热水澡,换上贴身保暖的新衣,整桌花花绿绿的点心摆到她面前,抬起头,那个少年安静的笑着看她,神情宠溺。
她并没有狼吞虎咽的扫荡桌上那些让人垂涎欲滴的点心,而是起抓起一块玫瑰糕,跳下椅子把糕点送至他嘴边:“给你。”
少年咬住糕点,含笑去抚摸她齐耳的短发,表情慈爱庄重,嘴角却沾着几点糕屑。
她咯咯的笑了,踮起脚扳住他的头颈,在他略显淡白的嘴唇上吻了一下。
他带些错愕和惊慌的看着她,很快的,他就又笑了起来,比女孩子还要秀美几分的面容上添了抹红晕。
她快乐的笑,生平第一次的,她觉得有阳光洒在了她身上,温暖明亮,能够消融一切的阴暗寒冷。
她知道,从这一刻往后,她的生命里终于有了一件可凭持的东西:他是她的哥哥,护着她,不会再让她孤单的哥哥。
从此之后,她成了缀在少年身后的一个小尾巴。
他温柔的叫她“荧”,教她叫他“哥哥”,无论是经筵授课,习字练武,连吃饭休息,都带着她。
她这才知道,原来太子的日常功课是这么繁忙。他体质畏寒,只要白天受到一点凉气,就会整夜整夜咳嗽得睡不着觉,但是第二天还不到卯时,他就又会起床整理好衣冠,去到养心殿和母妃处请安。
回到景仁宫之后,上午听课读书,下午习武练功直到暮色降临,如果遇到节日庆典或是不得不出席的仪式朝会,那么这些一天不曾间断的功课就会持续到深夜。
他过目成诵,礼乐书数都难不倒他,武学却是由詹事府的那名严厉的詹事亲自督导的,不打一丝折扣的外功内修,每次练完功,他的脸色就会异常苍白,冷汗湿透衣衫,心脏起伏的简直像要蹦出胸膛,她常常害怕他会突然晕倒,再也醒不过来,然而他却总能疲惫的对她露出一个微笑,用微微颤抖着的冰凉手掌轻揉她的头。
即便功课如此繁忙,他也会抽出时间来教她读书识字,从最简单的诗文教起,手把手的教她练字,没有一丝不耐。
有一天晚上,他在教她练字的时候居然累极的俯在书案上睡着,等他惊醒之后,她终于问他,为什么不休息一下,为什么要一直这么累。
他笑了笑,摇头:“要做的事情太多了,父皇说过,如果坐上了那个位子,就算一生都兢业勤恳,时间总还是不够,没有空闲去休息。”
提到那个男人,她有些默然了,过了很久,才点了点头:“我只和他说过一次话。”
他也默然,没有再开口,第二天晚上却躲过内侍带她来到了外城的太液池。
正是盛夏,池水的波光幽蓝,苇草丛中有蛙鸣阵阵传出,他拉她悄悄的蹲在一株柳树下。
她正想疑惑的问他要干什么,他就伸出指头压在嘴上,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神情是少见的调皮狡黠。
他眨眼笑笑,指向前方,暮色已经昏沉,顺着他的手臂看过去,正好看到一点荧荧的光亮从池水中升起。
那是很微小的一点黄绿色的光芒,如果不去仔细辨认,根本不会注意到。
这一点光亮出现之后,像是变戏法一样的,她的眼前两点,三点,越来越多的光点从水草中,从池塘边的乱石里,从水面上显现了出来。
适应了黑暗之后,视野里渐渐清晰,伴着清新的夜风,她终于看到,密密的飞翔在空中的微弱光点,闪耀着缓慢移动,在她的头顶连成一片,无边无际,仿佛闪烁的群星。
她朦胧的伸出手去,一只小虫从她指间飞过,好像她已经握住了星空,她咯咯的笑:“我抓住星星了,我抓住星星了。”
少年也笑,把手伸出去,张开手掌,看着那些闪亮的小虫从自己的手指间飞过:“这是萤火虫,漂亮吗?”
她为这种新奇的小虫子惊讶欣喜,点了点头:“萤火虫,这个萤,是我的那个荧字吗?”
“不是,”少年笑了:“荧的那个荧字,下面是一个火,这个萤字,下面是一只小虫子。”他说着,亲昵的捏了捏她的脸蛋:“不过,如果哪一天荧变成了一只小虫子,这个‘荧’就要变成那只小虫子的‘萤’了。”
“我才不做小虫子!”她微愣了一下,明白过来他是在开玩笑,叫着去呵他的痒痒,他们打闹着跌进了草丛里。
等着闹累了,她拉着他的手躺在草地中,仰看着萤火虫从面前一闪一闪的飞过,满天星星就挂在这些小虫子之后,璀璨的银河从深蓝色的天空中流过去,美丽的惊人。
他伸出手捉住一只萤火虫,接着拿到她面前,张开手掌,虫子带着忽明忽暗的光亮慢慢飞远,落在了池塘的水面上,安然的栖息。
他慢慢的开口:“荧,这只虫子的光是那么微弱,只够照亮它自己的身体,连多一寸的距离都照不到。可是对于这只虫子来说,只要有光能够照见它面前的路,带它去它要去的地方,不就已经足够了?而且,也许就是因为它的光亮一点也不炫目耀眼,人们才不会过多的关注它们,捕捉它们,它们才能这么自在的生活在水边。你看,微弱的光亮也没什么不好。”
她轻轻的“嗯”了一声,翻了个身把头枕在他的胸口上,没有说话。
她明白他是什么意思,那个抛弃了她和她的母亲的男人,她曾想过要恨他一辈子,但是如果他希望她不恨,那么她就不恨。
“哥哥,我只想跟你在一起,要一辈子都和你在一起。”隔了很久之后,她说。
他轻轻的笑了,摇了摇头:“你现在这么说,可是等你长大了,会遇到一个人,那时候你会觉得,那个人才是你一生都想和他在一起的。”
她有些不明白,追问:“是恰巧遇到一个人,接着就想和他在一起了吗?一个从来都不认识的人,怎么会想要永远和他在一起?”
他笑了:“这个我也不明白,是老师这么告诉我的。”
他口中的老师,就是詹事府那个严厉的詹事,她隐隐约约的知道那是个渊博睿智的人。她从来不信什么渊博的先生,但是只要是他说的话,她就相信。
她笑了,耍赖一样的翻身抱住他:“我不要别的人,我就要哥哥。”
他也笑,去拉她环在他腰上的手:“荧,别闹……那里痒的。”
使坏的更加用力去挠他的痒痒,他们又笑着闹成一团。
像是为了印证那晚他说的话一样,不久后的一天,他就遇到了那个女孩子。
他是在随驾秋猎的时候遇到了那个只比她大一岁的首辅千金。
她踏不出紫禁城,没能跟着他一起去围场,无从得知那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女孩,也没有听他说起过他们之间发生的事情。
她只是觉得,他的身上,仿佛多了一些什么东西。
回来之后,他依然向她静静的笑,那温柔的笑容之后,却有了些她看不懂的东西。
那天,他就这么笑着,对她说:原来真有这么奇妙的事情,明明是毫无关系的两个人,也素不相识,但是你会想把她永远守护在你的羽翼之下,希望她过的快乐,至少比你要快乐,只要有她的笑容在,就算是多么艰辛的旅程,在走到终点之前,你也不会感觉孤寂。
“我多希望我能将完整的幸福放在她手上啊。”他最后轻轻的叹息了,那时候在他脸上浮现的,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神情,温柔,沉静,夹着一丝淡淡的忧伤。
她略带懵懂的看着他,记住了那一刻异乎寻常的静谧,等到那个说话的少年渐渐长大,变得沉默冷静,带上了那个属于帝王的面具,她还时常会回忆起那张沉静温柔的脸。
那一刻,那个少年完全忘记了压在肩上的重担,忘记了随时都可能令他生命结束的剧毒,只是安宁的希望着,有个人能获得幸福,获得比他要更大,更多的幸福。
那时她似懂非懂的看着他,一直到很多年之后,她也遇到了那个人,她才终于明白,原来真的有这么一种感情,发生在一瞬间,却能延续在一生中,时光和距离消磨不了,误解和隔阂毁坏不了,轻视生死,无关身份,始终盛开在生命之崖的最顶处,娇艳而美丽。
那就是爱了么?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在拉起那双手之后,她这一生就再也不想放开。
在遇到他的四年之后,他们共同的父亲死去了。
皇帝骤然驾崩,太子还年幼,帝国经历了一段短时间的慌乱。
猝然之间,他被套上礼服推上皇位,各种繁琐的事情压得他没有任何时间喘息。
他搬去养心殿居住,她也跟着一同前往那个逼仄幽暗的宫殿,目睹着他走入帝国政治漩涡的中心,日复一日的汹涌暗潮中,他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目光中却迅速的有了一种蕴藏于内的锋芒,如同一柄尚未出鞘的宝剑,在初经磨砺之后,隐约透出的绝代风华。
她看不到他和那位野心日渐扩大的凌首辅之间的斗争,她只是隐约觉察出了些硝烟的味道,从宫内的人对凌首辅逐渐增长的畏惧和四周开始多起来的陌生面孔上。
直到有一天,她在养心殿目睹到了那个尚食女官的死亡,那个女吏在先尝了御膳房进呈来的牛乳之后立刻青了脸跌倒在桌下。
他急忙从坐上奔下扶起那个女吏,新学来的生疏医术却还是来不及解救中毒的人。投毒者用的是一种异常烈性的毒药,能在一瞬间致人死命。使用这种毒药,对方并不意在取他性命,而是在示威吧?
那天,他沉默的看着在自己臂弯中逐渐冷却的尸体,过了很久,才站起来,冲僵立在一旁的她笑了笑,摸摸她的头:“吓人吗?别害怕。”
她摇摇头,抱住他因为强制压抑怒气而有些颤抖的身子。她的身体也有些颤抖,她紧紧地抱着他,目光始终落在那具尸体颜色可恐的脸上。
那天过去不久,他就取消了御膳在食用前必须先由尚食女官品尝以确定无毒的规矩。她则在不久后的一天下午找到他,告诉他,她想要学习制毒。
他有些哑然,看着她笑:“怎么突然要学这些了?”
她无所谓的:“无聊。”
他一向拿她没有办法,只好接着笑说:“荧,学这个干什么?”
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拉起他微凉的手掌,放在自己的肩膀上按住,抬头看他的眼睛:“哥哥,我不能学点有用的东西吗?”
他一愣,很快笑了起来:“女孩子学制毒太不好,我教你制香怎么样?都是学习各种药材和材料用法的。”
她无可无不可的点头:“我只要学那种东西就好。”
他颇有些无奈的笑着:“但愿你永远都不能学成出师。”
她更加无赖的看他,笑:“那就这样吧,如果有天我制的毒能把你毒死了,就算我能出师。”
“噢?那么就看你的本领了?”他也笑。
她从不跟他以外的任何人有太多接触,教她的人只可能是他,为了教给她知识,他先自己抽时间学习各种各样香料的配方和材质的作用特性,再一点一点的传授给她。
专注于什么事情的时候,时间总是过的特别快。不知不觉地,几年的时间就匆匆过去。为了有更开敞的空间制香,她从原来的居所搬到了僻静的英华殿,逐渐精通了各种香料药材的作用,连搜集来的历代配方都钻研的十分透彻。
那些在她面前像舞动的灵蛇一样无从把握的各种香味,变得驯服偎贴,成为萦绕在她指间的丝线,只要她愿意,就可以用它们编织出最绚烂瑰丽的布匹。
学有所成之后,她常常挖空心思调配出新的香,再带给他看。最初是在他面前演示,后来有次她一时贪玩,趁他不在,偷偷把香料施在他要换上的衣服里,然后躲在一旁看他能否察觉。
没想到他刚进房门就笑了起来,手拈衣料,放到鼻尖嗅了嗅,接着看向她藏身的位置:“冰片、蕙兰、迷仙散,你给它取名字了么?”
她用冰片和蕙兰香粉巧妙的遮住峨嵋派迷仙散的淡淡香味,使这味迷香几乎达到了无味的境地,然而精心调配的迷香还是对他一点作用都没有。
她猛地从藏身的书柜后跳出来,冲他扮鬼脸:“醉神仙!我起的名字,叫醉神仙!”
他轻轻的笑,带点揶揄的戏谑:“无色无味,比迷仙散还要令人难以提防,真是神仙也要醉倒了,这名字取得好。”
她只好气急败坏的向他吐舌头:“别得意!看我下次让你栽个倒栽葱!”
就这么半是认真半是玩闹的,她开始了和他的“斗法”,每配出一味新品,她都要挖空心思的用在他身上,结果每一次还都让他轻而易举的破解了。
一个施毒一个破解,这个在别人眼里危险无比的举动,却成了他们兄妹之间乐此不疲的游戏。
至于她为什么要学习制毒的真正用意,他从没问,她也从没说,只是自从她学成之后,这个宫中,再也没有人敢用毒药兴事——论到施毒,还有谁敢在她面前班门弄斧?
只不过宫中渐渐有了这样的传闻:住在英华殿的,是个意欲毒杀皇帝的人。至于她和皇帝有什么冤仇,皇帝又为什么姑息容忍她,更是众口呶呶,猜她是先帝遗孤的有,猜她是先帝弃妃的也有,更有人联系几十年前的宫闱秘闻,猜她是某位大臣之后。
她对这些全不理会,侍弄满院的花草,摆弄满屋的材料,草木花香盈鼻,日子悠然自得,英华殿中的岁月随着四季枯荣,无声的从她眼前流过。
直到那一天,她给屋前的杜蘅浇完水,抬头看到殿门处匆匆的走过来一个身影。那是一个容貌端庄的女子,金钗玉环,罗裙委地,她极快的走在殿中的青石地板上,脚步中透着决绝。
径直来到她的面前,那个女子低头直视她:“我听说你想杀万岁爷,我们联手,怎么样?”
这就是他说的那个女孩子么?那个令他露出那种温柔表情的女孩子?
不,绝对不是她。
她微微仰头,将那双得自血脉的深黑无底的眼睛迎上去,她听见了自己清脆琮瑢的声音,在说着:“好的,我真高兴听到有人想杀哥哥,德妃娘娘。”
那个女子像是卸下了什么一样,深舒了一口气,眼角就浮现出了一丝说不上是安心还是失望的神情,挂在那张端秀的容颜上,隐隐的,竟透出了悲哀。
她安静的看着眼前的女子,指间轻绕,缠出一味新配的薰香,添了罂粟花粉,无毒的,然而闻久了却会上瘾,接着一次比一次,渴求更浓烈的味道。
指尖香雾笼聚如花,唇上挑起一抹稀薄的笑容,她把手伸给她:“德妃娘娘,这个香送给你,它叫‘求不得’。”
盛装华服的女子看着她,眼中的悲哀再也掩饰不住的一丝丝蔓延开来,伸出手,拢住那朵香雾,低声道谢:“很好闻,我很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