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如瑟-本日妖闻-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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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歧烦恼地抬起右手,轮流搓揉八颗脑袋的太阳穴:“我们也是外籍员工好不好,你怎么不去问一科那些道士们呢?”
风讯苦恼地说:“他们都去三清山开道教年会了啦。你们是日本来的,多少认识一点汉字啊……”
八颗脑袋同时叹了口气,很显然这就是屈服的标志。八歧拿过风讯手中的《楚辞》,一手托着一颗脑袋,开始讲解。“九歌呢,是楚辞中的一组,分别歌颂九位神灵。哪一章你不懂?”
风讯怯怯地指指“湘夫人”一章。
八歧摇晃着她的八道脖颈,像一棵春天的树在摇晃它丰盈的枝条。“这是以湘水的男性神袛湘君的口吻来叙述他的爱人湘夫人,也就是湘水的女神。你念我听听。”
北欧王子皱着眉头,一字一字结结巴巴地读道:“帝子降兮北渚,目吵吵兮愁予……”
“是眇眇啦!就是模糊不清的意思。”
“好吧……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登白——白什么?”
“白薠。”
“登白薠兮骋望,与佳期兮夕张。这什么意思?这句我一点也不懂。”
“大概就是说……”八歧咳嗽一声,开始翻译:
“公主啊来到北岸,俺眼神不好啊心里愁烦。
小风飕飕那个吹,湖水起浪啊树叶儿落。
爬到草丛上俺放眼看,傍晚和美人约会啊要好好打扮。”
这时,从近旁的沙发上传来一声冷笑。风讯偷眼望去,八歧却拉了拉他的衣袖,示意他不要这样。
“那是来找双成的客户。双成有急事出去了,他已经等了小半天了。看样子不好惹。”她用两个脑袋望风,五个脑袋摆出若无其事的表情,掩护着最后一个脑袋向风讯低声说道。
风讯禁不住又看了那个男人一眼。
诚恳地说,那男人相当俊美。与风讯自身的闪亮耀目不同,与捕梦的温文雅靖也不同,这是一种如同用狼毫小笔精细勾勒过的无懈可击的端正美貌。据说古代曾有过一位美男子,每次乘车上街游玩,姑娘们都怀着爱慕向他投掷果实,导致他每次出游归来,车内都满是水果。倘若今天东方术法二科的这位客人生在那个年代的话,也许会成为一名伟大的水果批发商也未可知。他看来有三十出头年纪,衣装非常简单,白衬衫加牛仔裤,然而一旦拿开了原先遮掩面孔的报纸,就再也没有谁能忽略他的存在了。
本日妖闻 XIII
“九歌中的湘君与湘夫人两章,是分别以两位神袛为第一人称的叙事诗。大致的意思是说他们某次在湘江上约会,但不知何故互相错过,从而产生了怨怼和误会。”八歧继续为风讯讲解着,艰难地试图忽略沙发上英俊男士时不时扫过来的冷冽眼神。“你看,湘君一篇的开头和结尾,就是湘夫人的主要观点所在。”
“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行兮中洲?”风讯一面读出声来,视线一面随着八歧的手指移到了诗歌的结尾,“交不忠兮怨长,期不信兮告余以不闲。”
银发的西欧青年猛地将两掌击合在一处,发出响亮的声音:“啊,我明白了!君‘不行’兮夷犹!可是,湘君到底什么方面‘不行’呢?”
生有八颗美丽头颅的东洋蛇妖猛地拍打信天翁王子的脑袋,发出更加响亮的声音:“你也敢选修古典文学!”
沙发上的客户一个用力捏扁了手中的纸杯,半温的廉价咖啡泼湿了他膝上摊开的报纸,那英俊的脸上,有根神经仿佛就要短路了似地抽动着。
“这几句话不是这么解释的啦!”八歧的注意力全然被风讯吸引了去,“这头两句的意思是‘说来不来磨磨蹭蹭,半路上被谁家小妮子绊住啦?’,结尾两句说的则是‘用情不专最讨嫌,不守信用还骗人’。”
风讯再度用眼角余光观察着那位客户。所谓“雕塑般的美感”用来形容他真是恰到好处,熨贴妥当,不过这雕塑却是刚由钢水浇铸出来的,通红而灼热,肌肤下暗火游走,眼角眉梢钢花四迸。风讯有种错觉,好像只要稍微朝他吹口气,这位英俊男子就要熊熊燃烧起来了。幸运的是,在他就要爆出火焰的前一秒,办公室的门被打开了。
“不要为打翻的牛奶哭泣。”——西方民谚
“智者事前作观察,愚者事后生追悔。”——萨迦班智达贡噶坚赞
“如果你因失去太阳而哭泣,那么你又将错过群星了。”——泰戈尔
准备推开东方术法二科办公室的房门的那一瞬间,许多名言警句争相涌入部长的脑海,走马灯般旋转起来。
这间办公室位于走廊右侧第三的位置,按照检查团自左而右的参观顺序,也是他们所要走访的最后几间办公室之一。虽然部长已经使尽了浑身解数与种种手段,企图拖延甚至阻止这一时刻的到来,但命运的洪流毕竟不可抵抗,他们一行五人终于还是站到了这扇门前。
或许那个人已经回去了呢?或许那个人今天没那么固执呢?或许那个人已经认不出她了呢?部长不能阻止这些侥幸的小念头泥鳅似地四处乱钻。
“部长?”金手指国王在身后温和问道。美杜莎女士则不耐烦地用名贵的意大利手制羔羊皮鞋尖轻轻叩击地面。
罢了……该来的总归会来。部长听天由命地闭了闭眼,转动门钮。
看清门内的景象后,他那颗悬在半空的老心劈啪一声跌到了又冷又黏的地板上,不再跳动,活像只死蛤蟆。企盼中的侥幸事件,一样也没发生,今天果然是诸事不宜的一天。
办公室内仅有的两名员工把九颗脑袋凑在一起研究着什么,沙发上坐着的男性客户则向新进门来的五个人投去不悦的眼神。但那眼神并没能维持多久。男人纯黑的深邃眼瞳内,逐渐展现出复杂的表情。像是凌晨的海潮退去,露出平滑如镜的、能够映出碧蓝天空颜色的湿润沙滩一般,他眼里厌烦的神色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震愕、惊喜——很快地,又转为炽热的愤怒。
部长感到轻微的眩晕。一张端正而清俊的脸本身可以替代许多言语,更不要提它能够把情绪的感染力放大到何种程度,再加以充分传达。即便部长已经是个过了知天命之年的人,依然被这男子灿烂的容光照耀得目眩神迷。
男子的目光灼灼地落在总公司检查团的行列中,神色之专注,仿佛要在人群中用眼光刺出一个洞孔来。又过了片刻,他终于开口了,却只说了两个字。
“是你。”清澈优美的男声,强压着肺腑深处的一点颤抖。
被他注视着的人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脊背,挽着金手指国王的纤美手臂刹那间变得僵硬。
“是你。”她扬高下巴回答道。
部长绝望地看着他们,仿佛亲眼目睹那支火柴终于无声地点燃了高能炸药粉末。
数千年来,所有人都知道他和她早晚会相遇,会造成不可挽回的大灾难,但是,为什么偏偏是在相叶市特别部,偏偏是在总公司全体巡查官面前呢?
古埃及王饶有兴致地看看美丽的女同事,又看看眼前沙发上的英俊男人,后者正在慢慢地站起身来。两位当事人完全无视于周遭六人十三双眼睛的注视,彼此的视线像是在空中被牢牢打了个结,难分难解。
“这是谁?”美杜莎在一旁不甘寂寞地出声,好奇的目光在男子脸上游荡,“别告诉我这是你失散多年的丈夫啊。”
“他确实是。”另一位女巡查官回答着,但并没有把视线转向她,而是依旧瞪视着眼前丰神清仪的男人。
“啊?”美杜莎一惊,赶忙伸手稳住几欲跌下的墨镜,“什么?”
男子的眼里含着凌厉的冷光,唇角却勾起了笑。“亲爱的老婆,好久不见。算一算……怕也有两千多年了吧?”
之三 本日妖闻 XIV
两千多年前,那还是一个仙人与凡人混杂的年代:空中时时有须发皆霜的老者控鹤飞过;农人在田间劳作时,一不小心就会砸到修行尚未纯熟的幼年土行孙的脑袋;一场暴雨过后被困在你家水缸里的有角小青蛇,也许再一声霹雳,便会乘着风雷化龙飞去。
在那个时代,湘江两岸的人们都称颂他与她的名,向他们祈求风调雨顺,地方安泰。他的领地在百里浩淼洞庭湖上,而她的居所在湘水源头,每隔一月,方相会一次。那一天沅湘之水必定平展如练,他们各自驾着桂櫂兰枻的龙船破开雪浪,飞一般驶向相约期会的地点,而他与她各自卓立船首,衣袂翻飞,容华璀璨。那奇丽的景象会使岸边的所有女子都停下捣衣的砧杵,孩子们奔走追逐。许多年后,盛唐长安街头,他读一本笔记小说,看到所谓“神仙眷侣”四字,胸中不由得三分自满,七分凄凉。那四个字,说的便是早先的他与她,湘君与湘夫人,湘水的两位守护神。
可是,某一日,她静静地消失了。约定之处不曾见她的踪影,他驱龙船一路逆流向上寻去,她却如草尖悬垂的朝露在日光下无声蒸发,不知去向,只在江心与澧水之滨拾到她惯佩的两件美玉。他寻遍了蛛网交错的湘水支流,一无所获,便毅然离开故地,四处寻找妻子。两千余年间上穷碧落下黄泉,朝代变迁,多少次他辨认出荒野上因她步履踏过而生出的芳草,又有多少次听闻她如惊鸿一瞥现身某地,天下之小,仿佛他总能隐约听说她的消息,天下又如此之大,他始终寻她不着。宋末元初,他万念俱灰,回到洞庭湖上,却听水族禀报:湘夫人曾来过此处居住过三百余年,依然等不到他回转,半月前挥泪而去。他拂袖而起,却已是追之不及,徒然仰天太息。
时光流转。
为了行走人间方便,他束过幞巾,剃了额发,结起长辫,过了数百年又剪去长辫,直到现在,他成了一个穿洁白棉布衬衫与牛仔裤的男人,一头清爽短发,随身带着信用卡、手机与车钥匙,还颇能说几句梵语、英文和希腊文,遇见外国神仙时也能相谈甚欢。
她留下的两件玉,他原本带在身上片刻不离,年初听圣约翰说在纽约仿佛见过她,忙忙买了机票飞去,谁知机场安检死活不让他随身带着,只得摘了下来放进托运行李。到想起来时打开一看,玉玦已撞碎了一个角,好在早年他为这两块玉投了保,便来寻双成索赔。那两块玉皆是昆仑山雪水中流下的剔透上品,经神匠雕琢,年代也久远,时至今日价值已不可估量。他眼看着双成算出赔偿数目的时候吓得脸色发白,心思一转,便说,若是双成能为他找到湘夫人,他就不计较这玉玦的事情,放弃追索。双成为难得要命,只得天天借故躲着他,指望着他领了赔偿款,就此两清。
只是双成算错了一样事情:一个抛弃职守、追妻两千多年的仙人,最不缺的东西就是时间。从那之后,他每天上班时间到,下班时间走,安安稳稳坐在东方术法二科办公室里等双成回来。谁想到,就在这里,他能见到他失散多年的美丽妻子,挽着一个大饼脸的红毛男人呢?他眼里冷冽的火焰燃得更旺盛了。
部长紧张的目光在湘君与湘夫人之间转来转去。
湘夫人垂下视线,再抬起来时,眼眶里已盈得满满的都是水光,那楚楚动人的清丽风韵,那柔肠百转的哀愁情态,还有那千帆过尽皆不是的满腹委屈,部长只是一眼瞥过去,整个魂魄立刻轰地一声灰飞烟灭,就是神情峻厉的湘君看在眼里,也不由得为之微微一动。
她轻轻从金手指国王的臂弯内把手腕抽了出来,向前走了一步,窈窕的身形战抖着,泪也在浓黑的睫上悬着发颤,说不出的孤清。
湘君亦向前走了一步,像是要抓住她,好让她从此不能再脱离他的掌握似的。然而那手停在半空落不下去。他们花费了太多的时光彼此追寻,一次次擦肩错过,到了真能相见的这一天,已经近乡情怯。
她开启了唇,却发不出声音,两行清泪止不住地跌了下来。过了好一会,那对水气氤氲的杏眼才重新扬了起来,波光潋滟地盯着他。她猛地吸入一口气,企图压抑即将爆发的感情,但是收效甚微——她看起来仿佛立刻就要放声哭倒在他肩上。
他微微地、惨痛地摇着头——他太清楚她的脾性。在旁人疑惑的目光中,他紧紧捂住了双耳,张开了嘴,扎好马步,总之,做好了一切抵御巨大声响的准备。八歧同时转动所有的脑袋,与风讯对视了一眼,虽然不明所以,但是他们还是决定照做。不到一秒钟后,他们知道了这个举动有多么明智。
“你个老不死的,你知道老娘找你找得有多辛苦啊!”自那张娇柔的樱唇内,骤然爆发出狮子吼般的咆哮。美人伸出柔荑,利落地扯开湘君掩耳的手掌,反手扭住了他的耳朵——当然,是一只雕塑般完美无缺、处处都符合黄金分割比例的耳朵。
“你!你也好意思说!”尽管饱满秀丽的额头上已爆出了青筋,只能顺着妻子的手劲偏着脑袋以免扯疼耳朵,湘君依然愤愤地叫嚷着发表自己的主张,“一声不吭失踪了两千多年,连张纸条也不留,我上天入地到处找你,你倒好,挎着一个红毛大饼脸——”
“我一声不吭失踪两千年?!我坐在约好的地方等了你整整三天,三天啊,你就是不来!”湘夫人把三根手指杵到湘君的鼻子前,声音已经突破高音C,以歌剧名伶的气势在房间内隆隆回响。“谁知道你半路都干嘛去了?是不是被哪个狐狸精迷住了?哪个做女人的不会愤而离家出走啊!”
侮蔑、诽谤、讥讽和鄙视,种种情绪全部化成人耳可以接收的音波,经过多姿多彩的修辞法的砥砺,像磨得锃亮的标枪一般在空气中飕飕疾飞。
“你胡说!我把湘水、沅水、澧水都找了个遍,找了十多天,你哪儿也不在!”湘君的音量与音高毫不亚于他的妻子,如果瓦格纳有生之年有幸遇见他,一定会欣然邀请他作为歌剧的一号英雄男高音,扮演罗恩格林之类的角色。“失约的明明就是你!”
“你能这么睁着眼睛说瞎话!你给我说清楚你那三天都去哪儿了,老不死的,还敢说什么找我十多天——咦,等等,你去那些地方找我干吗?”湘夫人面上怒色稍减,疑惑问道,“我们不是约好了,在洞庭湖北岸第三个小汊弯口见么?”
湘君惊讶地望着她,一手还保护着自己的耳朵。他张嘴像是准备反驳,但立刻又沉默了,许久许久也没有再开口。
湘夫人揪着他耳朵的那只手显著地颤抖着。一种崭新的可能性呈现在她眼前,使她也暂时失去了正常的语言能力。
过了大概有几个世纪那么久,湘君才用一种细微而软弱的声音说道:“我们……我们约的……不是观风亭渡口……么?”
办公室内,忽然静得可怕。
旁观者们纷纷将脸别开,避免与两名当事人发生眼神接触。毕竟,不论是神是人,意识到自己竟然为了个鸡毛蒜皮的误会,白白浪费两千多年宝贵光阴的时候,最不想看到的东西就是旁人那种怜悯的、憋着笑的表情吧。毫无疑问,法老王是旁人中间最辛苦的一个,他努力地压抑着大笑的冲动,以免剧烈的胸腔运动将自己的身体震碎,过了很久,他才能开口说话。“这真是一个意想不到的,呃,收获。”他老气横秋地咳嗽一声,拍拍湘君的肩。“再过几百年,你们就会发现相处容易多啦,时间是夫妇间最好的黏合剂。”
美杜莎从精致的鼻孔里哼了一声:“基奥普斯,这真令人惊奇,世界上还会有女人愿意嫁给你?!”
法老王斜了她一眼。“事实上,今年恰好是朕和朕的正妃结婚4500周年。”说罢,他转头对瑟缩在一旁的部长说道:“今天的巡查非常顺利,我们预定今晚就启程赶回总部。”
“哪里哪里,各位莅临指导是我们相叶市特别部的殊荣……”部长慌忙点头,一面舒了一大口气。
法老的下一句话,令部长几乎将那口气吞了回去。
“不过,我们这次来巡查,你也知道,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