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双花 十三党-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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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苏麻喇姑辞世,享年近九十,康熙甚为悲痛,携其诸子亲送遗体。而后的时日,宫中上下皆沉于一片晦涩压抑之间,气氛所致,苏小妩亦是凭借了知晓的历史撰述,默默于心中追悼着那位兰心惠质的奇女子。
转眼,紫禁城已是雪降时节。
每月难得一日无需当值,苏小妩原打算午时过后方才起身,未料天色尚明,竟是冻得一刻也不得多眠,裹了厚实的冬衣起身,想着当去茶房讨杯热物饮下驱寒,忽然闻得一阵低促的扣门声。
“瑾阑!”犹疑地微启房门,一张惊惶的少女的脸探了进来。
苏小妩对自己最初的名字已然显出几分陌生,她打量着眼前素绿衫子的少女,问道:“你是桐春?”
少女连连点头,又流露出些许落寞地道:“才多少日子未见,你竟不认得我了。”
苏小妩侧身将桐春让进屋子,笑道:“半年不见,一时忆不起来,莫生我的气啊。”
桐春是与苏小妩同籍的秀女,选秀其间由于厢房临近,时常照面便也有了些许寒喧闲聊的交情。曾有一次夜谈,桐春说起自己身为侧室之女,母亲早年病逝,故于家中常受正室子女欺辱,此次选秀,本是正妻所出的长女之任,桐春见其终日嚷着不愿离乡,又想自己留于家中亦无可恋,便替了姐妹入宫参选。苏小妩闻其遭遇,同情不已,后由于被遣往福曦阁当差,与桐春断了来往,数日后偶然闻其落选,现于宜妃宫中侍奉。
“桐春,今儿你不当值么?”想来桐春今日稀奇登门,必有何事,苏小妩试探地询问。
桐春沉静片刻,侧首望向窗外小苑,确认院中四下无人后方才将原由低声道来。
半月前宜妃所出的九阿哥入宫请安,呈了一件由江南寻回的玉雕如意,宜妃甚是喜爱,又恐玉如意底部圆润易碎,九阿哥便差人去请江南工匠为如意造一柄玉制托器。昨日午后,九阿哥身边的奴才来通传,说是玉器已制好,翌日便将送入宫中。宜妃的近身女官命桐春将安置于锦箱内的玉如意呈出擦拭,以备第二日奉予主子观赏,桐春一不留神,竟失手任玉如意滑落,生生摔成数瓣。
“那时主子与贵妃娘娘去了园子里赏雪,管事的姑姑亦不在宫房中,我便速将碎物理好放回箱底。”桐春焦虑地道:“可是今日九爷进宫,呈上托器之时定要命人将如意取出,若是见了如意已碎,恐怕……”
苏小妩大惊道;“这可是惹了大祸,怎会如此不当心!”话出,见桐春一脸忧虑之色,又缓了语气道:“事已至此,可是要受罚?”
同桐春眉目深锁,道:“只怕要罚得不轻,那玉如意是九爷一番孝心,娘娘喜欢得很呢。”
苏小妩叹了口气,道:“可你藏身此处亦不是办法,若是让人捉了回去,潜逃藏匿,岂不是罪加一等?”
桐春低眉未语,良久,握了苏小妩的手,道:“不瞒你,既是逃出来了,我也是有盘算的。”
“你有何打算?”苏小妩问道。
“那玉如意是九爷所献,若是九爷能恕了我,娘娘便也不会重罚。”桐春面露氲色,道:“我看九爷清秀敛郁,不似会责难奴才之人。”
苏小妩满目匪夷,她记得无论正史或是杜撰,九阿哥均是一副阴柔黠然,城府颇深的形象,尽管样貌能称得俊秀,那阴沉的秉性却是万不得招惹的。欲劝桐春再做思量,却也想不出胜于此举的对策,何况从桐春提及九阿哥的神情中,苏小妩看出了几分情人眼中出西施之意。
“我探了消息,九爷下了早课,常会于御花园中与八爷,十爷饮茶休憩,午前再向宜妃娘娘请安。”桐春望住苏小妩,道:“你我总算相识一场,可愿助我一回?”
“我如何能帮你?”苏小妩不解。
“莫担心,不是难事,我仅是信不过同宫当差之人,才来求你。”桐春答道:“往御花园寻九爷,仅是一搏,极易弄巧成拙,我听闻你得八爷赐名,又甚得十四爷欢心,若是出了差子,你可得为我向几位爷求情。”
苏小妩不答话,只觉得心间骤然凉了下去,眼前的桐春心思缜密,计划周详,如何看也不似是会疏忽至打碎要物的大意之人。
御花园,绛雪轩。
传闻亭前几株海棠,逢得花开,风起瑛落,宛若降下绯雪,绛雪轩便因此得名。苏小妩眼下却是无心遐想那番景致,仅是侧身立于亭外几丈之远的树后,望着桐春向轩内行去。
亭中两名青年男子相对而席,其中一人着浅色衣袍,相貌爽朗中带了些粗犷,而另一深色冬衣的男子则肤色甚白,眉目细致却透出几分阴晦,苏小妩猜测那二人便是十阿哥与九阿哥。只见桐春行近亭子,受守在亭外的小太监所阻,九阿哥与十阿哥投去目光,桐春福身说了些什么,约是请安之辞,九阿哥一摆手,小太监退下,桐春步入亭内,隧跪地伏首,大抵是将摔碎玉如意一事如实交待,于是九阿哥面色微变,眉蹙起。
想来九阿哥果真不是随善之人,桐春此番奔走并非良策,苏小妩正暗呼不妙,又见另一男子行入亭内。该男子身形挺拔,杏色衣襟衬得一副温厚谦和的面相,见九阿哥,十阿哥皆起身礼过,此男子想必为二人兄长。
“紫袍子的是九阿哥,浅碧袍子的是十阿哥,那这杏色袍子的是……”苏小妩轻声自语。
“是五阿哥。”忽然有人自她身后答道,音色和煦非常。苏小妩惊疑地回身,望见一张久违的儒秀的男子面庞。
……
她与八阿哥,仅于半年前有初见之缘,但那笑靥驻入心底,每逢忆起便是日益复加的窃喜,而今再会,则是一触即发的,无从减缓的心跳。
“八爷吉祥。”苏小妩连忙行礼,抬起头来笑容尚未能绽开,却望见八阿哥身侧,十四阿哥难以捉摸的眸子。
“十四爷吉祥。”她有些窘然。
“何以匿身树后?”八阿哥问道。
“回爷的话。”苏小妩惊诧于自己的从容,“奴婢今日无值,想着来逛园子,却不知几位爷于亭中赏雪,唯恐扰了主子雅兴,便不敢上前。”
“你倒是清闲。”十四阿哥面色淡然地道:“既是如此,那便备些茶到绛雪轩罢。”
苏小妩一愣。
“还不快去?”十四阿哥道。
“奴婢遵命。”苏小妩只得闷闷地福身领命,小喜子在一旁挤眉弄眼,示意苏小妩随其前往茶房。
备了茶点,随小喜子返往绛雪轩途中,苏小妩满腹疑虑,不明十四阿哥究竟是何意。
“姑娘可是在猜测爷的心思?”小喜子似是看出了苏小妩的不安,便道;“那日姑娘自请要入四贝勒府中,我也着实吓了一跳。要知道,这有些个宫女妄图攀龙附凤,最终可都没落好下场,我是险些也把姑娘当成那样的人了。”
苏小妩想起自己那时的急躁,不由地一阵面红。
“后来宫里有人议论,才知道姑娘是为了与在四爷府中为婢的姐妹相伴,这才有了那鲁莽之举。”小喜子接着道;“这事儿既是有了原委,做奴才的知晓了,十四爷自也是明了其中的由来。”
小喜子望了眼苏小妩,眼中笑意满满地道;“今日遇见了,姑娘便是有缘侍奉十四爷,想来往后又得悉心想想那些新奇的茶点了。”
将茶物呈至绛雪轩时,桐春已不知去向,苏小妩不由地担忧起来,偷偷打量着诸位阿哥的神色。
“奴才是该罚,但物既碎,无从回复,再严苛亦仅是自己劳神。”五阿哥道:“见她确有悔悟之意,亦来请了罪,便莫要过分追责了罢。”
九阿哥道;“五哥所言甚是,但只怕额娘……”
“额娘喜爱那玉器,自是缘于九弟所献,孝意已达,额娘便很是欢欣了。”五阿哥似是竭力在为桐春说情。苏小妩对五阿哥并无过多了解,仅知他与九阿哥皆为宜妃所生,又似记得康熙曾称其心慈仁厚,甚为和善。若非五阿哥今日亦于亭中观雪,桐春怕是凶多吉少。
“那便有劳五哥协胤禟安抚额娘了。”九阿哥道。
苏小妩舒了口气。
几位阿哥于绛雪轩中饮茶闲谈几句,五阿哥与九阿哥先辞,似是要去给宜妃请安,十阿哥亦因有务在身先行离去,亭中便只留了八阿哥与十四阿哥。
“这茶味很是特别。”八阿哥执起盏来,浅笑问道;“你可是将其唤作‘碧日红梅’?”
“回八爷,”苏小妩答道;“这茶是于西湖龙井中浸入乌梅,任其甘淳渗入茶中,再以绯色梅花瓣缀饰,这便成了那碧色之间几抹艳红。”
“看你很是聪颖,赏你一个谜题。”八阿哥道:“说说,这要如何闻得瑞雪之声?”
苏小妩侧目望见亭外遍地,园中枝间檐上,皆是一片皑然,天色浅灰,空中确是飞雪,却轻轻扬扬,毫无声息。苏小妩撅了撅嘴,疑惑地回望向八阿哥。
“可知道答案?”八阿哥含笑问道。
苏小妩摇摇头。
八阿哥收回目光,兀自面向半空白雪道;“风卷纷雪,呼隆隆;霜落檐间,噗落落。”而后望回苏小妩,面色温蔼地道;“雪本无声,却寄物有声。”
苏小妩回味片刻,豁然开朗,笑意渐起,道;“奴婢懂了,这理儿就如晾衣,艳阳本无味,晾后衣物却蒙了一层温暖蓬松之息,这日头便也寄物可嗅了。”
八阿哥颔首,笑颜温晴如同春曦。
“倒是有些小聪明。”十四阿哥忽然开口道:“只是八哥虽识雪声,闻的恰恰是其‘静’。”
八阿哥笑而不答。
苏小妩恍然,再度瞥向轻盈静谧的落雪。寒风呼啸可闻,雪坠之声亦不绝于耳,仅是那自空中飘然散下的洁白,悄无声息,任凭俗世繁扰纷乱,仅是秉留着自身的出尘飘逸,缈然俯视着四下此起彼伏的音响。
数日后,苏小妩偶闻桐春已然离宫,于五阿哥府中做了侍妾。
许久以后,苏小妩方才隐约悟出那日桐春或许是孤注一掷,欲以身犯险,摔碎玉如意以博得九阿哥留意,后竟机缘巧合,使五阿哥对其萌生恻怜之意。想到九阿哥日后的落迫,“塞思黑”的由意,随了五阿哥,当能算是个好归宿,或许冥冥中已有定数,桐春是有福之人。
自己又将于这迫近在即的动荡中,何去何从呢。
苏小妩抑制了自己不再思索,她并不知道是不敢去想,还是不愿。
拾叁·霜寒
秦柔记得自己是未曾见过落雪的。
她生长于南方,追溯间的冬日仅是隔着清冷的空气透出的稀薄日影,晨早尚能够煞有介事地摩挲着手掌,言语间呼出几抹温暖的雾气,临近正午,便不得不眷恋地取下柔软的围巾,午后的日光在操场里投下树影时,她已然面蕴薄红。
这般冻得连手指亦难动弹的日子,实是未曾始料。
翠燕推了门进来,虽是满目倦意,手里却勤快地反复摩搓着。秦柔蓄好热茶,翠燕径自端过喝下,唇色随即红润了几许,闭着眼舒了口气。
“格格午后歇下小憩,约摸着该起了。”翠燕将尚留了余温的茶具捧在手里,懒懒地对秦柔道:“你赶紧去罢,已是捡了便宜不当早值,还想在房里逗至何时?”
秦柔抿嘴一笑,披了厚实外衫向院中走去,心中念着莫要多闻,莫需多想,却仍旧听见翠燕在身后孜孜不倦地怨着:“来了不过大半年,竟是什么好事都给她揽了去,秀女出身可就是不一样!”随后房门沉重地一闭,其声响彻秦柔心扉,她叹了口气,匆忙向钮祜禄氏所居的厢房行去。
入冬以来,秦柔便觉得钮祜禄氏有些异于平日,虽仍旧是一副闲适淡定的面色,但偶能见其兀自出神,手里的书卷摊着,却久久未能翻动一页,有时专注地倾听屋外雪落之声,又似是在那响动中追味着什么。
“格格,您身子弱,奴婢加些碳,再把窗子关严实些可好?”秦柔问道。
钮祜禄氏自冥思间回过神来,浅浅一笑,答道:“还是留个缝吧,看着院里的雪,不知为何,总觉得心境明快不少。”
“是。”秦柔答道:“那奴婢去为格格换一壶新茶。”
秦柔正欲转身出屋,钮祜禄氏却道:“柔甄,我看今日无风,亦非甚寒,不如你搀我到园子里走走?”
“格格初冬时染的风寒方才痊愈,若是又在园子里受了冻……”秦柔劝说着。
“这不是备了冬衣么,不碍的。深居多日,总该活动活动了不是?”钮祜禄氏的目光已然投向窗外,冬日淡薄的日色映上她略微苍白的面容,竟有了些生动的色彩。
……
贝勒府庭园。
距回廊与厅房甚远的一片空处,天寒地冻,鲜有人涉,故打理园子的下人并未扫却此处的落雪,逐日积累,便蓄了一地白雪,钮祜禄氏披了浅罂栗红的外袍立于其上,一手轻提着裙摆,另一手由秦柔搀扶着于雪地中缓缓地走着。午后较晨时添了些暖意,天色灰蓝,抬起头却也能望见鹅黄的日头遥遥落下几缕微薄的光晕。钮祜禄氏风寒方愈,秦柔恐其体弱不适外出走动,一路上小心翼翼地扶着,却见钮祜禄氏面含韵采,日照于雪地里映出的光朵将其原本憔悴的容姿衬得光润起来。秦柔不觉地望着钮祜禄氏出神,钮祜禄氏侧目看向她,她这才慌乱地低下头去。
“日日见着的一张脸,今儿瞧出什么新鲜了?”钮祜禄氏轻笑着问道。
“格格,奴婢觉得今日您格外的美。”秦柔由衷地答道。
“何时也学会说这般讨人喜欢的话了?”钮祜禄氏绽开笑靥。
秦柔微垂了目,道:“奴婢伺候格格至今,还是头一回见您笑得如此明朗。”
钮祜禄氏忽然失了笑,闭了目迎着日光仰起脸,分明未有落雪,却似有薄薄的霜雾凝于钮祜禄氏睫畔,她良久未语,唇线温柔轻扬,牵起一丝剔透的愁绪。
“我自个儿也是记不得了。”钮祜禄氏叹道:“这般漾着笑,踏着雪前行,当是多少年以前的事了。”
秦柔未语。
“那时我还不及选秀的年纪,于家中尚无忧虑地度日。”钮祜禄氏微微敛起眼,目光闪烁地道:“那时候,自是喜爱雪天的,鹅黄的袍子,白围领,略染脂粉,终日不知倦怠地踩着雪。”
秦柔仍只是静静地听,见钮祜禄氏一幅沉浸其中的神色,语态温和,眸噙暖意,秦柔觉得哪怕一句附和的回应,亦是突兀的打断。
钮祜禄氏接着道:“阿玛不悦,说是女儿家如此模样不成体统,便请了师傅来管制我……”
语至此,钮祜禄氏已是满面柔缓如同春抚的笑意,苍白多时的两颊方才透出浅浅的红晕,却忽然止住言语。秦柔抬起头,见一深青短袍的男子稍显急促地走来,待他临近,秦柔识得此人为四阿哥的近身奴才福安。
“奴才给格格请安。”福安向钮祜禄氏行了礼,道:“爷请格格到书房去一趟。”
钮祜禄氏略微惊疑,又似恍悟出什么一般转身望去,秦柔寻着其目光向后一看,这才察觉二人漫步的庭院正对着四阿哥的书房,此下虽是门扉紧闭,临园的窗子却开启了一些,足以望见庭院中的景致。
钮祜禄氏由福安领着向书房行去,秦柔随其后。
书斋内。
四阿哥立于案前,手中执笔,似在临帖。钮祜禄氏步入书房,福身请了安,四阿哥应了一声,仍是兀自书写着,未曾抬头,钮祜禄氏只得静静立在一边,低头垂目,神色淡然。许久后,四阿哥搁下笔,案中纸上已然落了数行苍劲的字体,福安迎上前去将帖子小心地捧出,置于案桌的空隅,以檀木章子压好。
四阿哥理好撰书时略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