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圭志-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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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夫人处,极力称赞女婿之貌。夫人大喜,菊英亦暗暗快活。
到了那日,美玉身披红彩,头插金花。巡抚用自己轿马职事,着中军官至公馆中,迎接女婿入衙。时文武官员俱来作贺,送礼者纷纷不绝。
美玉拱立内堂,听得三通鼓罢,八音齐鸣。婢女数人簇拥小姐出堂,行交拜礼毕。送入洞房,将饮合卺。小姐偷眼看时,却不像庭瑞。梅香在侧附耳曰:“似非月下情人。”小姐着急,再看时,果然不是庭瑞。乃大惊失色,目视梅香。梅香会意,即来禀夫人曰:“今日贵人不是月下情郎,此必奸徒冒其名者。”
夫人闻言,急来见巡抚,曰:“此非真女婿,乃冒名奸徒,可快掬问,休误了女儿终身。”巡抚笑曰:“这是甚么所在,纵有飞天之羽,亦不敢冒名到此。总是月下看得不真。”梅香插口曰:“全然不像。”巡抚骂曰:“你这贱人,也是一样肉眼。纵然不是,有此才貌,不愧为我女婿。”夫人闻言亦喜。
却说小姐在房中,心慌意乱,又无处可发一言。欲待问他,又恐失体。梅香此时,又不在身边,急得汗流如雨。
美玉在房中,见了小姐花容,却十分得意。忽有僮仆来请曰:“各衙门大人俱已到齐,见在厅上等候,请贵人就席。”美玉遂出厅上饮酒。
时梅香走进房来,将巡抚、夫人之话对小姐说了一遍。唬得菊英脸红唇黑,眼闭口开。梅香大惊,恰母亲亦至房中,见女儿形状,慌忙问之。菊曰:“儿蒙母亲养育成人,不料命多曲折。前在吴江与张郎订约,誓不改志,谁想有此一番牵连。到今日,又遇奸人假冒而来。欲待说破,又恐坏我爹爹名色;欲持不说,吴江之盟何在。为今之计,有死而已。”夫人曰:“尔不必如此,我自有计。”乃密唤王中,咐耳曰:“尔可如此如此。”王中受计而去。
未几,入官厅跪禀美玉曰:“长沙知县查旱归,特来拜会,请贵人出堂。”美玉曰:“多官在此饮酒,不暇相见,叫他明日来罢。”王中乃出。
须臾,又来禀曰:“长沙知府自京都转,闻贵人喜事,特来贺喜,务乞一会。今在头门等候。”美玉曰:“可恶这两个宫,早又不来。”遂起身谓多官曰:“少刻就来奉陪。”乃独自一人往外而去,王中相随,到了头门。问曰:“长沙府何在?”
言未毕,忽背后一人用锁链一抛,正锁在美玉颈上,向前便扯,背后数人相推而走。美玉不知何故,忙问:“尔等为何将我乱锁?”王中等更不答应。
不一刻到了县前,知县端坐堂上。差人将美玉带到公案前。美玉怒曰:“大胆知县,尔识巡抚之婿否!”知县驾曰:“尔这奸徒,见了本县还不跪下!”美玉端然不动。知县命左右弃了他衣巾,推将跪下。便问曰:“尔是何处奸徒,冒认巡抚女婿?从直招来!”
美玉暗思:“此事无人知觉,就是小姐也认我不出,此事却从哪里发作?”乃强辩曰:“我作巡抚女婿,来历甚大。尔谓我冒认,却有谁为证?”知县曰:“巡抚真女婿见今在此,尔尚欲强辩。”美玉暗思:“庭瑞已进京,哪有甚对头。且我既入院衙,又与小姐交拜了。纵然知我是假,也祇好将错就错。我自有巡抚作主,哪怕他甚么对头。”祇是强辨,知县大怒,将佥一抛,责打四十。美玉曰:“我名登虎榜,此地却打不得。”知县曰:“我打的是冒名奸徒,快打!”两傍皂隶,遂将美玉扯下使打。
美玉虽然受刑,犹望巡抚来救,到底不招。知县拍案曰:“尔这奸徒,不用大刑,那里肯招。”命左右即加之夹棍。美玉受刑不过,祇得招出真情。
却说美玉之仆来安,随美玉至巡抚衙中,正在西廊下饮酒。闻得宅门外喧哗之声,忙出看时,祇听得有人言:“巡抚女婿被长沙县拿去了。多官闻之,不解其故,各自弃席而散。”来安慌忙奔告巡抚。
时巡抚正在后堂闲坐,闻得此事,大怒曰:“纵有天大事,也须禀我。何敢擅锁我婿。”实时出令箭一枝,命旗牌官往提长沙县。忽夫人自内出曰:“尔又欲逼死女儿耶?尔受当今重任,为边疆大臣,尚欲为万民分懮。今自己女儿之事,尚不能辨其清浊,宁不畏人笑耶。今女儿誓守节于庭瑞,不失身于奸人。长沙县锁拿,实我所使也。”巡抚闻言,仰天叹曰:“何罪获于天,使我生此逆种,徒取军民笑谈耳。”正是:
儿女多曲折,军民广笑谈。
未知巡抚如何,且听下文分解。
美玉由来奸恶未形,虽遭杖押,人尚怜之。今则閟人之书,冒人之名,乱人之节,其奸讹更甚于张宏矣。科场将近,自取锁押之祸;娶事将成,又遭杖梜之殃。虽奸人善计,亦奚以为徒自取辱耳。
本为一庭瑞,却弄出一美玉;本为张村成亲,却弄出院上成亲;本为身披红彩,却弄出颈挂素珠;本为洞房交欢,却弄出法堂叫苦。令读者时怒时惊,时畏时喜。其文法变换之妙,大有可观。但长沙县之梜棍,胜于红罗帐之交合多矣。
庭瑞有才,美玉亦有才;庭瑞有貌,美玉亦有貌。而菊英独爱庭瑞,而不爱美玉者,何也?盖菊英守身以节,非苟取于色者也。美玉自负才貌,故敢冒名而来。欲以才色动人,不料此地全然用之不着。若使菊英,早与美玉张村一会,可无合卺之失;若使巡抚,不取菊英回衙,可无院堂之荣;若使菊英,徒爱才色,可无洞房之变。有此一番荣华,有此一番雅趣,又有此一番苦楚。一篇妙文,真令读者不测。
第六回 刘小姐唱和有意诗 张美玉招引无头祸
话说杨巡抚,被夫人一席话说得仰天长叹。因关自己女儿之事,恐知县掬出情由,治其罪名,不便申详,祇得取一纸条,书数字,今旗牌送至长沙县去。
却说长沙县,正欲将美玉收监。忽见巡抚旗牌到来,手中执一纸条,交上公案。知县看时,祇见是一行草书,略曰:奸徒罪大,奈事关本院,从轻恕之。知县看毕,然后旗牌乃退。
那美玉脆伏堂下,见了旗牌。祇道巡抚与他作主,不料未及片言,遂去。正不知何放。知县曰:“尔这不法奸徒,本欲决尔死罪,今杨大人将尔饶恕。嗣后务要痛改前非,休得自误了性命。”美玉叩头而退,因被夹棍伤了,祇得以手就地,匍匐而出。
到了头门,正遇童仆来安,扶持而行。安曰:“仆自廊下饮酒,闻得相公被县差锁去,仆即慌忙告知巡抚。巡抚大怒,正欲今旗牌官来提知县,又被夫人阻住。却原来是小姐认出相公的面貌来了,对夫人说知,故使人到县中叫了差来的。”美玉闻言,仰天叹曰:“事有一定,不可强也。我复有何面目再转公馆,可到前面东岳庙中暂歇。尔可去到寓所收拾铺盖,并将前日老夫人私下送来的金宝缎匹俱捡拾。可即雇一快船俟候,便请一小轿来接我便了。”
正言间,已到了东岳庙前,来安扶到大殿上座下。来安即抽身至公馆,一一收拾。雇了船只,即请了小轿,到东岳庙来接了美玉下船,即行开船。美玉心中闷闷不乐。来安乃曰:“虽然未得小姐,也得了许多金珠缎匹,算来不暇千金,难道取不得一个美貌佳人不成。”美玉曰:“我此番若不娶一才女,有何面目回家。不如将这些对象带往苏州,求娶一佳人便了。”
于是主意既定,乃顺水而下,直抵苏州。租了公馆歇下,令人各处访求女子,务要才貌两全者。此话一出,各处有人说媒。但所说女子亦皆寻常,有才者未必有貌,有貌者未必有才。
一日,有王媒婆说,桃花坞有一吕宅,其家有一女子。年十六岁,最善诗歌,十分美貌,祇是要身价银五百两方可。美玉闻言大喜,曰:“祇要人才两美,何借千金。”媒婆曰:“诚如是。老身明日相邀,同去看看,包管相公中意便了。”美玉允诺,媒婆辞去。
明日复来,邀了美玉同往。到了桃花坞,祇见家家门首立着少年女子,穿红着绿,倚门而望。及到了吕宅,坐定,有一老儿送出茶来。茶罢,那媒婆抽身入内。
过了许久,见几个老妇与媒婆,带出一个少年女子来。那女子周身浓妆,却也有几分姿色。见了美玉,便以目送情。
美玉暗想:“此女颜容虽可,却不象闺门女子,且试他才学如何。”遂曰:“昨闻王妈妈盛称大才,善于诗歌。请将胸中锦绣略吐一二,以广我见闻。”那女子更不推辞,遂以口歌手舞,其歌竟是曲文。美玉曰:“我非爱歌妓,所爱者文才也。”媒婆曰:“相公既见其一,必知其二。他最读得书多,岂不能文。如若不信,当面见功便了。”美玉曰:“既能文,请以今日为题,乞作佳句。”女子曰:“妄自幼读诗,末曾见过这个题目。祇是那题人影上有一句曰:‘今日归来雨又晴’,可是真否?”媒婆接口曰:“相公,此女在苏州城中,算得有名,通今博古,无人可及。如今才貌俱见,果然好么?”美五曰:“我要他作新诗,那要他讲旧文。”言讫,遂欲起身。那媒婆扯住曰:“相公不要看高了眼色。我苏州也算得中华胜地,要取这样女子,却也难得,不要当面错过了。”美玉弄得不耐烦,乃曰:“女子我已中意,明日回话便了。”言讫,遂起身出了吕宅。
走过几家,将欲转鸾。忽有几个女子拖拖扯扯,弄得美玉进去,遂将美玉迷缠。这一时高兴起来,把几个女子一看,摇头曰:“有好的唤来。”众答:“有。”须臾,祇见方纔吕宅那女子自后而来。见了美玉,抽身便走。众女叫曰:“吕桂姐,有客在此。”美玉笑曰:“适间已会过了。”
正欲起身,忽有一人,衙捕打扮,自外而来。见了美玉,便作色曰:“尔是何人。清天白日,来此何干?”美玉曰:“我在门首经过,被他们扯进来的。”那人指美玉曰:“你若是好人,总不到此地来,同我前去见官。”乃从腰问取出锁来,将美玉锁了出来。美玉到也有口难分,祇得说:“我是失路之人,入了他的圈套,求大哥见怜。”乃从身上取出白银几两,交与那人,曰:“这有几两银子,送与大哥茶费。”那人接过银子,遂开了,锁曰:“看银子份上,饶尔去罢。”
美玉转到寓所,闷闷不乐。来安祇道他看女子不中,哪知他有许多缘故,静坐公馆纳闷不过。
一日,天气晴和,令来安带了文房四宝,出东郊游玩。时正暮春,傍花随柳。约走了十余里,见有一村庄,颇觉庶富。右边有一大厦,门口直书“刘府”二字。旁有一花园,十分美丽,园门大开。
美玉与来安同入内观花,但见奇花百种,尽皆开放,妙不可言。又有彩楼画阁,阁下有鱼池,池边青石栏杆。忽见一美女,立于池边观鱼;又有一婢,手执羽扇,倚栏侧立。那女子探摘一枝桃花,捻于手中,指东画西,笑容可掬。
美玉潜于花丛中,仔细一看,果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忽有一兔儿望花丛中潜入,那婢女拾一瓦片望丛中抛来,美玉将头一斜。那女子见有人在花丛中,便入花帘中去了。
美玉立起身来,高声戏吟曰:
姐手捻花枝,花枝与姐开。
姐貌果羞花,花应落姐后。
吟罢,那婢女曰:“小姐在此看花,尔是何人,亦敢擅入花园?”美玉正欲回言,忽闻帘内低声唤春香,那婢女亦进帘中去了。
美玉趣极,乃取笔向阁下粉壁上题绝,云:
花园得趣兴将狂,先有嫦娥到画堂。
春色满园堪其赏,何须帘内避张郎。
吉水张美玉题
写毕,念了一遍,自觉有趣。忽一人自外而入,叱之曰:“尔是何人?擅敢入此花园,可速出去。”弄得美玉没兴而出。
原来这刘府,乃是本朝军师刘伯温之后。见有一告病官员刘元解在家,向为云南布政。其子刘忠,年纔十九岁,已钦点翰林学士,见为太子师。
这花园内女子,即刘元辉之女秀英也。其父每为议婚,必使女考郎才,凡数十次,竟无可及者。无知少年,必使婢逐打,受辱者常多。
是日,与婢春香游于花园。见了美玉,便潜入珠帘内。觑见美玉眉清目秀,丰姿可人;又闻其戏语,见其题诗,甚是惊爱。因仆正兴将美玉叱出,乃移步至壁间看其诗句。因想其情,欲和其韵,又恐他人知觉不雅。遂使婢以水洗去其诗,却自题一绝和之。
写罢,又将美玉之诗用纸抄了。再读之,愈觉有情。乃叹曰:“真奇才也。”又复想:“我这花园牵长闭锁。此生纵然复来,又如何得进花园?这诗句题在此间,岂不明珠暗投了。”乃复使婢抹去。却携笔砚出围墙外来,将和诗写在墙外,却自转绣房去了。
再说美玉被正兴叱出,心中念念想着池边美人。于路询知其家是世宦,见有刘元辉老爷在家。
当时转到寓所,明日又要复往。其仆来安谏曰:“此等地方,一之已甚,岂可再乎。”美玉曰:“非尔所知也。这样人家,有这样女子,其胸中必有才学。我已题诗在园中,料此女必怜而和之。昨日虽然被他逐出,此乃无知小人,何必介意。我此番复去,或见了他家老爷与及池边美人,我便以才学动之。”
于是,美玉复游于东郊。到了刘庄,日已近午。走到花园门口,祇见园门紧闭。美玉乃绕墙散步,祇见墙上有诗一首,其诗曰:
诗家常念谪仙狂,谁觉仙风到草堂。
惟有芳桃能自艳,斋心静俟看花郎。
帘中女题
美玉看罢大喜,曰:“此非池边美人和我之韵耶?”乃取笔挥一词,云:
一睹仙容魂散,满腔心事谁知。
东瞻西盼竞差迟,装聋作哑如痴。
写毕,自语曰:“今观此诗,足见其才与意也。不料我美玉也有这个奇遇。”又曰:“庭瑞、庭瑞,尔月下才女未必胜我池边美人矣。”
正自乐处,祇见天上阴云密布,雷电疾作。来安曰:“雨来了,可回去罢。”美玉亦忙转身。于路且思且走,不觉风雨骤至,又无处可避,淋得遍身透湿。不题。
却说秀英小姐,自从和诗之后,寤寐皆想着看花书生。又不知他题诗后,曾复来否。正寻思间,见书房壁上挂有一副书生衣巾。遂生计曰:“以才怜才,情所难舍,何区区守此俗规。”遂将衣巾假扮男装,手执小扇,由耳门而出,往城中访美玉。临出门时,暗嘱春香勿语。
却说刘元辉偶自散步,来到围墙外。忽见墙上有诗数行,看了大怒。又见有词,笔迹不同,乃归问其妻景夫人,曰:“汝女与谁有私耶?”夫人曰:“是何言也?”元辉乃将墙外之诗告之。
夫人不解,乃问婢女春香,春香诈推不知。夫人骂曰:“使尔伏侍小姐,理宜侍坐随行,敢谁不知么?我且问尔,小姐何在?”春香亦推不知。夫人怒,乃以鞭挞之。春香受挞不过,乃直言花园始末,并及男装访美玉之事。
夫人急得面如土色。元辉乃至秀英书房中,搜出美玉诗句。乃大怒曰:“我家世代簪缨,岂容此辱女坏我家声。”遂正衣冠,打轿直抵吴县。
使仆投帖入内,吴县即行出迎,至后堂坐下。元辉乃将游园之事,以及美玉题诗之故,又言:“美玉拐诱女儿男装私奔,求县主作主,欲除灭女儿。”
于是,县主即发火签,差人捉拿美玉。元辉乃使仆正兴同往捉拿。正兴领命,与公差合在一处,向各处寻捕去讫。元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