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圭志-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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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说新文绝断刘园约 讲道德掩倒吴江盟
话说危云谓秀英曰:“还有一段缘故,左右与相公说了罢。”秀英曰:“愿闻。”云曰:“正月间,有一人不知何处奸徒。冒了相公的名字,到我大人衙中前来就亲。相公在吴江与我小姐唱和的诗句,他竟一概知道。我们大人原不识相公尊容,竟被那奸徒冒认了。成亲之时,在洞房中被我小姐识出面貌,使婢禀知夫人。夫人大怒,即着长沙县锁拿奸徒审问。正要定他死罪,奈我大人不忍,遂令知县将他放了,可怜我大人、夫人与小姐,为着相公一人,做了几多故事。相公却将此事抛开一边,安然自图功名,好负心也。”
秀英闻得此话,引动自己情由,不觉浑然泪下。德曰:“相公不必伤心,我大人将欲使人造府,请相公就亲。因恐相公进京去了,故未请耳。今幸相遇于此,敢请相公同往湖南,早成好事。”秀英闻言暗思:“那吴江小姐所遇的张生,莫非是花园的张生。但此等人物,不可多得,必然是他无疑矣。”乃诈应曰:“我自京转,必须回家告知,然后方可应召。”危德应诺,自此更加敬重。
坐间,但见秀英面带懮容。危德曰:“相公在此寂寞,待我说个新文与相公解闷。”秀英曰:“愿闻。”德曰:“苏州城外东郊,有一刘元辉老爷的小姐与婢女在花园内看花。有一书生与相公同姓,因寻春入他花园,见了那小姐,就写诗一首。那小姐却将他诗句抹去,又在围墙外写诗和他。次日,那小姐就不见了。刘老爷见了墙外诗句便大怒,就将此事报到吴县,即拿那书生到案。问那书生拐带小姐那里去了,把他强打屈招。收监未几日,遂死在监中。那小姐竟无处寻踪,这事奇也不奇?”
秀英闻得此话,大惊失色,祇得免强应答。自思:“张生既死,我复何往。但已至此,无家可归。不如乘此二人机会,往湖南一走。且那小姐是有才之人,又与我一样心病,必然同病相怜,或者可以安身,亦未可知。”主意既定。
不一日,船到了鹿江,秀乃假意与危德兄弟作别。德曰:“相公欲回府,当着舍弟相送到府上,打住两天,原与相公来此。我便在此等侯,同拄湖南便了。”秀英曰:“既承相邀,就此同往湖南便了。我当存封书信回家。”乃假意上岸,片时即下船来。危德兄弟大喜,遂开船望芦溪一路而来。
及到湖南,危德先上岸。见了杨巡抚交了公文,乃禀曰:“小人奉差到苏州转身,在九江遇着大老爷女婿在京会试回来,小人敬请他到此。今现在船上,专候示下。”巡抚闻知大喜,重赏危德兄弟。
乃入内,将此话与夫人说知,夫人大喜。时梅香在侧,闻知此事,忙报知小姐。时菊英小姐正在观书,听得这个信息,乃喜曰:“天不负我志也。”乃嘱梅香曰:“尔认得张郎,可往观之。”梅香领命而去。
却说杨巡抚,一面使危德兄弟及家丁用衙轿迎接女婿,到衙门,大开暖阁,接进内衙,巡抚与夫人起身相迎。秀英却从容下轿,行礼间飘然可爱。礼毕,请坐于东旁。秀英欠身曰:“小生寒窗中久慕老大人盛德,今得晤明威,实三生有幸也。”巡抚曰:“老夫幼而无学,壮而无述,今则老之将至耳。蒙圣恩谬付边疆重任,赖国运安宁,得以自乐。然才实不称职,如足下青年学富,真乃后生可畏。今幸远临敝衙,得以点我迷津,此老夫之大幸也。”秀英曰:“小生碌碌庸才。但愿朝夕蒙训,大人无自谦也。”巡抚曰:“老夫年已六旬,苦无子息。孤生一娇女,年已十六,愿配足下为婚,未审尊意如何?”秀英暗思:“祇要见了他小姐,自有主意,权且应之。”乃曰:“既蒙大人谬举,谨当如命。祇恐穷乡下儒,恐有辱小姐耳。”
正话间,内已设席。遂请秀英饮酒,巡抚亲自相陪。席间高谈阔论,对答如流,巡抚甚奇之。饮罢,命仆送秀英至书房中歇下。
却说梅香领了小姐之命,来到厢房。觑见秀英面貌不是庭瑞,闻其声音亦不是。乃入告小姐曰:“此生又不是庭瑞,但其貌不在庭瑞之下。今老爷令人,送到书房去了。小姐何不假扮男装,去一试便知明白,免得再如前番之事。”菊英大喜,换了男子衣巾,往书房而来。
先使梅香通报曰:“少爷相候。”秀英闻报,暗思:“适间,巡抚自言无子。又有甚么少爷,此必小姐假扮男装来试我也。”乃出迎接入内。
礼毕,分宾主坐,梅香立于菊英旁边。秀英指之曰:“盛介请便,容伸一言。”菊满面通红,以目视梅香,梅香乃退。秀英曰:“蒙令尊翁以今妹下配于愚,愚已允从。适退入书房,有人言令妹,旧在吴江夤夜与人联诗订约。后为令尊知觉,欲以家法治之,今妹奔避村中。又因贼难奔逃,为令尊捕转。不期又有奸人,假冒庭瑞前来就亲。竟中其计,直到洞房方为令妹察出,将奸人着县治罪。此事果有之乎?”
菊英见他不是庭瑞,正欲盘问。不料秀英,反说出这段情由,祇得答曰:“有之。”秀曰:“诚如是,今妹宁无愧乎?”菊曰:“舍妹自幼读书,诗才殊绝于人,当时尽称为才女。旧在吴江偶观风月,适闻庭瑞高吟。因其诗词清新,知其为当世奇才也。才逢才,能不留题于光风霁月之下乎?是故,舍妹亦和其诗。二才景同而诗合,是以才怜才,而有以约也。以诗而发乎性情,岂凡夫俗子所能识哉。家君过于刚烈,实一时之怒也。幸天不绝人愿,故舍妹得以旋归。奸人妄冒之由,亦家君失认之过也。舍妹察出奸冒,尚不至于失身。由此观之,舍妹不徒为才女,可谓烈女中之奇女也,复何愧焉?”秀英乃笑曰:“吾闻有才者必有德,有德者必有行。今妹既读诗书,自负才名。必尊习孔孟之训,守朱程之规。且教养婚配,事由父母。礼义廉耻,修自身心。家庭有堂室之别,男女有内外之分。此数者虽穷乡下邑,凡夫俗子,所共知也。令妹乃宦家子女,圣门贤才。自当守正恶邪,谨静深闺,方为有用之学也。乃因一诗而动心,不以男女分别。自负一点之微才,见人以为知己,闻言以为至交。遂不顾礼义廉耻,竟以终身自约。不思上有父母,任意施为,虽凡夫俗子,未必如是。兄乃以才名加之,则古今之才,尽成不美之名耳。令尊翁侃侃刚宜,岂能容此。兄又以尊翁为过,是兄之大不孝也。夫为烈女者,身虽女子,志胜男儿;谨言慎行,以节为主。令妹既自失于庭瑞,又违命于父母。遇奸人而不早察,事临时而后变,面种种事端,岂烈女之规模也。堂上交拜万民共知;洞房合卺,三楚相闻。兄反以为未失身,岂必欲共枕同衾,方为失身者乎?兄以烈女归之,烈女中未尝有如此之事也。越之西子,善毁者不能闭其美,齐之子姜,善美者不能掩其丑。事已如是,岂舌辩所能掩乎?”
这一席话,说得菊英满面羞极,无言可对。更不好问他姓名,遂欲起身。秀英一把扯住曰:“令尊翁以令妹许我,我与庭瑞如何?”菊曰:“家父祇道尔是庭瑞,尔既非庭瑞,何得冒名至此?”秀英曰:“庭瑞已死,兄尚不知耶?”菊英闻言大惊曰:“尔何以知其死?”秀英曰:“我在苏州,闻得庭瑞在东郊刘府花园内,与一小姐和诗。后为刘老爷知觉,即行告到吴县。知县将庭瑞收监,未几日死在狱中。此事贵署公差,危德兄弟尽知。”
菊英听了这个消息,受惊不小,急欲问危德虚实,又起身告辞。秀英又扯住问曰:“与兄谈论半天,未曾请教高姓大名。”菊英曰:“我乃杨巡抚之子,尔尚不知耶?”秀英曰:“适间,令等翁自言无子,然则令尊翁谎我耶?”菊英受逼不过,大叫一声,昏绝于地。正是:
气似涌泉关不住,语如利剑实难吞。
未知菊英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秀英本欲往江右,以俊美玉。不料往湖南而遇菊英。菊英本欲守深闺,以俟庭瑞。不料遇秀英而讥庭瑞。事奇而文亦奇。
秀英访美玉,是以女求男。菊英访秀英,是以女遇女。女求男未见情人,女遇女偏逢敌手。
非美玉之诗,何以见墙外之诗;非墙外之诗,何以起元辉之怒。非元辉之怒,何以至美玉之死;非美玉之死,何以绝秀英之念。一处紧逼一处,一层变换一层,乃至有湖南之行矣。
兰英善男装,秀英善男装,菊英亦善男装。同一男装也,兰英则志在功名。秀英则为访美玉,菊英则欲辨庭瑞。其志各自不同,真令读者快目。
秀英是一假女婿,菊英是一假公子。菊英欲察秀英之假,秀英则先知菊英之假,此秀之所以胜菊矣。故孙子曰:“知彼知己,百战百胜”。
美玉在院衙,全冒庭瑞之名。秀英在书房,却不用庭瑞之名。菊英欲辨其非庭瑞,秀英却辨其非公子。秀英真有胜人之才矣。
危德谓张生死于狱,秀英大惊,惊后则思别图。秀英谓庭瑞死于狱,菊英大惊,惊后则难改志。菊英之为难,又甚于秀英矣。若使秀英遇美玉于吴江之船,亦必题诗订约。今闻美玉死,未必安心别图矣。
第九回 假书生妙论惊巡按 真才女奇文夺会魁
话说菊英,被秀英逼得气满胸田,昏绝于地。时梅香,正立于书房门外俟候。觑见小姐如此,连忙进来,扶起小姐出去。秀英到也好笑。
却说菊英小姐转到房中,气得眼闭口开,半晌不语。梅香着急,即忙来见夫人,说小姐陡然起病,不省人事。
夫人闻言,忙来视病。祇见女儿头带生巾,身穿蓝衫,长嗟短叹。夫人间其缘故。菊英曰:“今日逼杀我也。”梅香乃将与秀英对答一席话,对夫人说知。夫人曰:“今番之事又奇怪了。他又言庭瑞死了,危德知道此事。”遂暗使人召危德至。
夫人问曰:“此生不是庭瑞,你为甚带他来?”危德曰:“小人在九江遇着了。问他时,他自言是吉安吉水县人,姓张。小人因此便问庭瑞消息,他自己便认是庭瑞。且他年纪又与庭瑞相同,因此便邀他同来。”夫人又问曰:“他说庭瑞死在苏州吴县狱中,又说你也知道,可是真否?”德曰:“此事却真,果是吉安人氏,姓张,但不知其名字。这事苏州城中传作笑谈,都说那生是个才子,想来亦是实事。”夫人听了危德言语,乃谓菊英曰:“今庭瑞既死,尔当小心,自守规矩。我为尔别择才即便了。”菊英曰:“儿志在此人,决不二心,倘其真死,惟有终身守节而已。今书房之生,惟作速逐出,休使他又坏我名色。”夫人曰:“尔且耐烦,我当与尔爹爹商量。”
是夜夫人与巡抚将此事细细说了,巡抚曰:“此生虽非庭瑞,却与前番冒名的大不相同。我当问其来由,观其举止,或者便将女儿许他。”夫人曰:“倘女儿不从奈何?”巡抚曰:“我自有主意。”当夜夫妻争辩不定。次日早起,巡抚令人到书房请秀英。
却说秀英在书房纳闷,正思欲见夫人,自表真情,无由可入。忽又巡抚使人来请,祇得来见巡抚。礼毕,坐于侧。巡抚曰:“敢问足下贵郡名邑,尊姓大名?”秀英闻言,料是昨日书房的话被他知道了,乃正色曰:“大人昨不知我姓名,便与令嫒相许,何忽略之甚也。既与令爱相许,便是骨肉至亲,却来间我姓名,何谨慎之不蚤也。尝闻治家得法者,出仕必有可观。今大人治家如是,其辅国也可知。任边疆之重,为万民之主,宁不畏群下笑耶?”巡抚闻言,气得如痴如呆,危坐不语。
忽夫人自后,出厉声曰:“昨日祇道尔是庭瑞,故不必问。我女儿又说尔不是庭瑞,何可不问?尔昨日气坏我女儿,今日又来气我老爷。”秀英曰:“岳母不必动气。愚婿不过与岳父说话,怎么就气了岳父?又说甚么气坏令嫒,愚婿何曾见他?此话令人难解。且令嫒又怎知我不是庭瑞?何不请令嫒一会,真假立辨。”夫人怒曰:“是尔自己对我女儿说庭瑞死了,你还要辩些什么?”秀英曰:“此话是对今郎说的,实未曾见令嫒。”夫人曰:“我实对尔说罢,我有甚令郎,他就是我女儿。”秀英笑曰:“原来令嫒善于男装,可敬!可敬!”夫人曰:“尔实是那里?可从直说来,免得遭刑后悔。”秀英曰:“务要请小姐出来,我便实说。”夫人曰:“我女儿乃千金小姐,岂肯与尔说话。”秀英笑曰:“昨日谈论半天,今朝却又不同。”时巡抚在坐,愈听愈恼。
却说菊英小姐,在屏风后听得父亲被他气倒,母亲又与他说得越发可笑。捶胸叹气不已。当下听得要他出来,方说姓名。遂走出厅上,曰:“何处匹夫,不知尊卑,擅敢与老爷夫人斗口耶!”秀英曰:“夫唱妇随,理之当然。尔敢助母而逆我哉?”言讫望书房而去。
菊英闻得此话,大叫一声又昏倒于地。夫人救醒,巡抚骂曰:“生尔逆种,使我几番气绝。今不除尔,何以治人。”遂取棒,望菊英便打。夫人拦住,梅香便将小姐救入房中去了。
夫人怒,命仆至书房来拿秀英。须臾,仆执一秀才衣巾至。禀夫人曰:“仆到书房四顾无人,祇有一衣巾在此。”夫人曰:“莫非他走了,尔可着捕快各处捉拿,休被他走脱。”仆又领命而出。
忽一人自旁门而入,曰:“夫人不必动气,妾已在此间了。”夫人视之,乃一女子也。忙问曰:“尔是谁家女子,怎生到此?”女子曰:“妾乃江南苏州人也。家父刘元辉,原任云南布政。兄刘忠,现为翰林学士。妾名秀英,年方二八。因与才人联诗,被父逼逐,落难于野。后遇危德兄弟,认妾为庭瑞。妾因慕小姐高才,恨不即见,故不辞千里而来,投及府下。初到时,本欲尽吐衷情。又恐大人不容,祇得暂隐于腹。后与小姐书房谈论,思欲实告。奈因小姐男装而来,又恐其仪不合。适间欲言,又因大人默然在座,又不敢言也。兹遇夫人,故将心腹尽诉,望夫人见怜,乞赐收育。”言讫,浑然泪下。夫人曰:“原来,你与我女儿是一样之心病也。千里来投,自应相留。但是昨日若不气我女儿,亦不至有今日之事也。”
时菊英在房中闻得此事,遂走出来,笑曰:“尔乃熟读圣经,深通道德,亦有如此之事耶。”秀英亦笑曰:“昨者言辞唐突,实欲掩自己一时之丑耳,祈小姐见谅。”夫人谓菊英曰:“尔独忘却张村耶,彼此皆宦家小姐,同一心病。既难中来投,自应以礼相待。当以姊妹称呼,毋容相妒。”菊英笑曰:“儿乃戏言也,何妒之有。”秀英曰:“蒙夫人深恩,愿拜为膝下。”遂倒身下拜。夫人甚喜。使与菊英结为姊妹,秀英占长一月,菊英居次。
却说巡抚,正在前堂纳闷。忽有仆听得此事,就一一对巡抚说知。巡抚闻言,转笑曰:“此真千古佳话也。”遂入内,夫人忙使秀英下拜。巡抚扶起,嘱之曰:“今张生既死,尔姊妹务要痛改前非,谨守闺门,毋再如此。”二女低头不语,遂唯唯退入房中。
自是秀英在此安身,与菊英十分相爱。日则同食,夜则同榻,总以读书为事。菊英却将吴江之诗与秀英看,秀英亦念花园之诗与菊英听。二女见了此诗,无不赞美。秀英曰:“贤妹诗后题得是张庭瑞名字。我花园中题得是张美玉名字,狱中死者美玉也。这等看来,庭瑞不曾死。”菊英曰:“此等才子,那有几个。想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