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炮 作者:莫言-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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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出去的牲畜,内外都应该是干净的,这是我们肉联厂与个体屠宰户和其他地方的肉联厂的根本区别。
驴肉在我的口腔里歌唱,我的脑子飞速地运转,一个方案被否决,另一个方案马上出现。最后,我想出了一个因地制宜因陋就简的方案。我把这个方案对老兰一说,老兰的眼睛就放出了光彩。他拍着我的肩膀说:“伙计,真有你的! 批准,立即执行。”
“也只好这样了。”我的父亲说。
在我的指挥下,一拨工人在注水车间门口用五根粗大的杉木支起了一个架子,架子上安装了一个用动滑轮、定滑轮、铁锁链制作成的起重设备,我们把这玩意儿叫做“起重葫芦”。另一拨工人则把两辆平板车连接在一起,制作出一个可以运动的平台。工人们把注好水的牛与其他的大牲畜,能赶到门口就赶到门口,赶不到门口就拖到门口,到了门口不管它们是倒着还是站着,一律用绳子兜住肚皮,吊起来,放在活动平台上,然后,由四个工人,前面两个拉着,后边两个推着,轰轰烈烈地运送到屠宰车间,到了那里,如何宰杀,那就与我们无关了。
注水后的大家畜都难不住我们,至于猪、羊、狗等小家畜,那就更不在话下了。
第三十五炮
救护车尖厉的嘶叫声,打断了我的诉说。先是从西城的方向开来一辆,然后从东城的方向开来一辆。接着从西城和东城的方向各开来了两辆。六辆救护车在大道上碰头之后,有两辆拐下草地。其余四辆就停在大道中央。车顶上的红绿灯光还在闪烁,渲染着紧张恐怖的气氛。从车上跑下了一簇簇的穿着白大褂、戴着白帽子、蒙着蓝口罩、提着药箱子或是拖着简易担架的人。他们向那些肉摊子奔去。那里,形成了十几个人圈子。
医生分拨开人群,闪现出那些躺在地上发了昏的人、趴在地上打滚的人、弯着腰捂着肚子呕吐的人,还有一些为那些呕吐者捶背的人和那些跪在发昏的人身旁焦灼地呼唤着亲人名字的人。
医生们进去后,起初还对那些发昏的人和打滚的人进行简单检查和治疗,后来就二话不说,将人拥上担架,抬起来就跑。担架不够用,围观的人,在一个医务人员的指挥下,将那些中毒者架起来或是抬起来,往救护车这边靠拢。从东西方向来的车辆,被救护车挡住了去路,转眼之间就是四十多辆。司机暴躁地按着喇口/\。喇叭声难听。汽车喇叭声是世界上最难听的声音。
大和尚,如果我当了地球球长,就下一道死命令,把所有的汽车喇叭砸扁。谁敢让汽车喇叭响,就让他成为哑巴。警车开来。
警察从警车上下来。警察将一个不听劝阻继续按着喇叭不放的卡车司机从驾驶室里拖下来。他不服气,张牙舞爪。警察发了怒,上前一步,掐着脖子,一把就将他推到路边的水沟里。这人水淋淋地从沟里爬上来,撇着外地口音说:我要去告你们,你们双城警察都是土匪! 警察对着他走过去,这人自己主动地跳进水沟里去了。装满了中毒者的救护车在警察的帮助下,先拐进庙前的院子,调头后,沿着路边狭窄的缝隙,向各自的医院奔去。几辆警车在它们前面开道,一个警察从车窗里探出头,大声命令着那些还想往前挤的车辆靠边停车。在靠近大道的草地上,又有一批中毒的人集中过来。他们的呕吐声、呻吟声与警察指挥交通的喊叫声混杂在一起。有几辆面包车被警察临时征用,运送病号进城。司机尽管不情愿,但也无可奈何。一个小干部模样的人恼恨地说:这些人,少吃点吗! 一个黑脸膛的大个子警察瞪了他一眼,他就闭住了嘴巴,站到路边抽烟去了。
那些被警察从面包车上轰下来的人,集中到院子里,有的往庙里探头探脑,有的上下打量着那尊曝露在阳光中的肉神。一个看来对双城肉食节满怀嫉妒的家伙幸灾乐祸地说:这下好了,肉食节办到头了。另一个家伙随声附和道:简直是胡闹,胡秃子好大喜功,满肚子歪点子,上边偏偏喜欢他,由着他折腾。这下子,够这小子喝一壶了。不死人还好,如果死上几十个人……一位目光凌厉的女人从大树后转出来,严肃地说:吴大主任,我们双城市死上几十个人,你们又能捞到什么好处呢? 这边的人尴尬地说:随便说说,实在对不起,我们正要往回打电话,让我们那边的医院派人来支援你们呢。那个女干部对着手机高声喊叫:十万火急! 没有任何价钱好讲! 动员一切力量,要人给人,要钱给钱。谁出了问题处理谁! 几辆奥迪A6在警车引领下开来,胡市长从车上下来。几个干部上来报告。市长神色严肃,一边听着他们的话,一边走向那些病号。
与其说是在我父亲的指挥下,还不如说是在我的指挥下,华昌肉联厂按部就班地开始了生产。
我在伙房吃肉时,黄彪对我说:“爷儿们,名义上你父亲是厂长,其实你才是真正的厂长。”
黄彪的话让我暗暗得意,但我却严肃地对他说:“黄彪,你说话注意点。你的话,如果让我父亲听到,他会不高兴的。”
“爷儿们,”黄彪说,“这话也不是我说的,大家私下里都这么说。我天生嘴巴贱,听到什么话,心里搁不下,就想学给你听听。”
“他们还说什么了? ”我装出随意的样子问他。
“大家还说,老兰迟早会把老罗撤掉,让小罗接任。”黄彪说,“爷儿们,如果老兰真要你干,我看你也不要谦虚,爹当官娘当官也比不上自己当官。”
我集中精力吃肉;不再答理他,但我也不去打断他的哕唆。
他嘴巴里冒出来的那些半真半假的恭维话,就像供我蘸肉吃的调料一样,刺激着食欲,让我从心底里感到舒坦。我吃完了一盆肉,心中感到充实和满足。肉在肚子里,被肠胃消化着,我迷迷糊糊,有飘飘欲仙之感。现在回过头来想,那些日子,是我的幸福时光。刚开始我在上班时间去伙房吃肉还是躲躲闪闪的,生怕被别人看到,后来就是正大光明的了。安排好车间的生产,我就对姚七说:“老姚,你照看着点,我去伙房考虑问题了。”
“主任,您放心地去吧,”姚七顺从地说,“有什么事情我马上去找您。”
不是我要施展统治手腕,帮助父母化解矛盾,主动跟姚七修好,是姚七表现得太好,使我没有办法不重用他。尽管我没有权力封他一个什么官,但我不在车间时,他实际上就是代理车间主任。本来我是要报答成天乐大叔的,但他性格古怪,整天绷着脸,不说一句话,好像所有的人都欠着他的钱不还一样,他过去留给我的那点好印象已经消磨得差不多了。
我知道很多人对我在上班时间去伙房吃肉心怀不满,包括姚七,嘴巴甜甜的,脸上笑笑的,但他心中怎么想的,我也拿不准。但我不去管他们,我何必去管他们,肉是我的命,肉是我的最爱,肉吃到肚子里就是我的,肉吃到肚子里才是我的。
肉吃到我的肚子里,我心旷神怡,他们不高兴,他们嫉妒他们嘴馋他们生气,那是他们的事,气死活该,我不为他们的心情负责。
我曾经对老兰和父母说过,如果想让肉联厂兴旺发达,那就要让我精力旺盛、灵感不断;而想让我精力旺盛、灵感不断,就必须保证我吃肉。只有用肉填满我的肚子,我的脑子才是管用的。如果我的肚子里没有肉,我的脑子就像生锈的机器一样难以运转。对我的要求我的父母不好说什么,老兰却大笑一阵,说:“罗小通,罗主任,我们堂堂的肉联厂,还管不起你吃肉吗? 你吃,放开肚皮吃,吃出水平来,吃出花样来,吃出我们肉联厂的威风来。”老兰还对我的父母说,“老罗,玉珍,能吃肉的人都是大富大贵的命,穷鬼是没有这样的肚肠的。你们信不信? 你们不信,反正我信。一个人一辈子该吃多少肉,都是与生俱来的,罗小通,你这一辈子,大概带来了二十吨肉,吃不完,阎王爷是不答应的。‘”
老兰再次大笑,我的父母也跟着笑了。
母亲说:“多亏了肉联厂有这个条件,换一个厂,哪里养得起你。”
“这不是养不养的问题,”老兰突发灵感地说,“我们可以搞一次吃肉大赛,到城里去搞,到电视台去搞,小通夺了魁就等于给我们厂做了一个巨大的广告! ”老兰攥起一个拳头在面前晃动着,说,“一定要搞,这个主意实在是太妙了。你们想想,一个孩子,一次吃了一盆肉——而且还能听到肉说话的声音,而且他还能看到肉的脸肉的表情——他肯定可以打败所有的参赛者,这样的镜头,通过电视台,传送到千家万户,造成的影响,会有多么大! 小通,到那时,你就是名人了。你是我们华昌肉联厂的车间主任,吃的又是我们自己厂里生产的肉,你出大名,我们厂也跟着出了大名。到那时,我们的华昌生产的肉,就是最好的肉,名牌肉,老百姓最放心的肉。小通,你吃肉就是为我们厂作贡献,吃得越多,贡献越大。”
父亲摇着头说:“这算什么事? 吃肉的冠军,酒囊肉袋? ”
“老罗,你的观念大大地落后了啊,”老兰说,“你没看电视吗? 电视上经常有这类比赛,有喝啤酒比赛,吃馅饼比赛,甚至还有吃树叶子的比赛,但惟独没有吃肉的比赛。我们的吃肉比赛真要搞成,不但会在国内造成影响,还可以在世界上造成影响。我们的肉,不仅仅在国内销售,我们还要到世界上去销售,让全世界人民吃到我们华昌牌的放心肉。那时,罗小通,你就是世界名人了。”
“老兰,你是不是和小通一样,吃肉吃醉了? ”母亲笑着问。
“我没有你儿子那样的本事和福气,能体会到醉肉的滋味,”
老兰说,“但我能理解你儿子的想像力。你们两个就不行。你们最大的问题就是老是喜欢用家长的眼光来看待小通,这是不行的。你们第一要忘记小通是个孩子,第二要忘记小通是你们的孩子。如果你们做不到这一点,那你们就不可能发现小通的价值,更不能认识小通的才华。”老兰对我说,“贤侄,咱们一言为定,这个吃肉比赛,我们一定要搞,上半年搞不了下半年搞,今年搞不了明年搞。你的妹妹也是个吃肉的好手是不是? 到时候让她一起去。这样就更加精彩了……”老兰被他自己构想出来的吃肉大赛的场面感动了,他的眼睛里放着光,说话的时候,一只手挥来挥去,好像在轰赶蚊虫。最后,他竟然眼泪汪汪地看着我,很动感情地说,“小通贤侄,看到能吃肉的孩子,我心中就百感交集,这个世界上,只有两个吃肉的天才,一个是你,一个是我三叔那个不幸夭折了的儿子……”
后来,老兰给黄彪下了命令,让他在伙房里专门垒了一个新灶,灶上安了一口十印的铁锅。老兰说这是罗小通的专用肉锅。老兰要求黄彪,这口锅里的肉汤要时刻沸腾着,这口锅里要时刻有肉在翻滚着。老兰说,保证罗小通吃肉,是肉联厂能否兴旺发达的关键。
当我每天去伙房免费吃肉的事情公开化之后,尤其是老兰计划在合适的时候到城里去举办吃肉大赛的消息传开之后,有那么三个不安分的工人,当面向我挑衅,他们在注水车间大门口拦截住我,对我说:“罗小通,尽管你爹是厂长,你娘是会计,你是车间主任,尽管老兰是你的干爹,但我们还是不服你! 你有什么了不起?你大字不识一个,睁眼瞎子一抹黑,不就是仗着你肚子大,能吃肉吗? ”
我打断他们的话,说:“我首先向你们说明白,老兰不是我的干爹,我也不是大字不识一个,我识字不多,但尽够我使用了。还有,我能吃肉是真的,但是我的肚子并不大,你们睁开眼睛看看,我的肚子大吗? 肚子大,吃得多,不算稀奇,肚子不大,吃得多,才算本事。你们不服气? 不服气找老兰说去,咱们可以比试比试,如果我输了,这个车间主任我就不当了,连工厂我也不待了,我出去流浪去,或者是上学去。当然了,如果我输了,将来去参加吃肉比赛的,肯定也就不是我了,但愿能是你们中的一个。”
“我们去找老兰也没有用处,”他们说,“尽管你不承认老兰是你的干爹,但我们看得出来,老兰对你的感情,那是很深的,你们之间,有一种特殊的关系,要不,他也不会让你这样一个属毛都没扎的小孩子,来当车间的主任,而且还给你随便吃肉的特权。”
“如果你们想跟我比试吃肉,我自己就可以应战。这样的小事根本不必等老兰批准。”
“是的,我们别的也不想跟你比,”他们说,“我们就是要跟你比试比试吃肉的本事。我们算是陪着你练练兵。如果你连我们都比不过,那干脆就不要去参赛,去参赛也是丢脸,不但丢了你自己的脸,还丢了肉联厂的脸。更进一步说也是丢了我们的脸。所以,我们要跟你比试,起码有一半是出自公心的。”
“好吧,那咱们明天就开始比试,”我说,“既然你们说一半是出自公心,那我也不敢马虎。此事,还真的要告诉老兰。
你们不要怕,一切责任都由我来承担。“我说,”咱们不能这么简单地比吃,还要立几条规则吧。第一要比的,当然是数量的多少。你吃了一斤,我吃了八两,那自然是我败了。第二要比的是速度,同样都吃了一斤,你用了一个小时,我用了半个小时,那自然是我赢了。第三是赛后的表现,如果吃完后,躲到一边去吐了,呕了,都不能算赢。只有不吐、不呕,保持着很好的姿态和风度,那才算赢。还有一条,那就是,比赛不能只进行一场,必须连续进行,三天或者五天,甚至是一个星期一个月。也就是说,你今天进行了比赛,明天还要来继续比赛。
明天比了后天还要来继续比。我知道,第一天一个人如果能够吃三斤肉,第二天他只能吃两斤,第三天,只怕他连一斤也吃不了了。这不算会吃肉,更不能算爱肉。只有爱肉的人,才可能每天都对肉保持着热烈的感情,每天吃都吃不腻……“
他们打断我的话,不耐烦地说:“伙计,您就别吹乎了,吓唬谁呢? 你说破了天,不还是吃肉吗? 吃肉不就是往嘴巴里塞吗? 塞得多,塞得快,塞完了不呕不吐不就赢了吗? ”
我点点头,说:“你们理解的基本正确。”
“那你就去跟老兰说吧,我们等着跟你比赛。”他们中的一个拍着肚皮说,“最好今天就比,我这肚子里,好久没见到一点油水了。”
他们中的另一个说:“告诉你那不是干爹的干爹,最好能多预备点肉,我一次能吃进去半头牛! ”
“半头牛算什么? ”他们中的又一个说,“半头牛还不够俺填牙缝的,老子每次能吃一头牛。”
“好吧,你们等着吧。”我笑着说,“从现在开始,你们_ 口J 以不吃饭了,把肚子留出来吧。”
他们拍着肚皮,笑着说:“这里边一直空空荡荡! ”
“你们是不是回家跟家里人打个招呼,”我说,“肉吃多了.是可以把人撑死的。”
他们用鄙视的目光看着我,然后一起大笑起来,笑过之后.其中一个,似乎是代表着他们三个人的意思说:“小子,没有关系,我们的命不值钱。”
另一个补充道:“即便是撑死,也赚了一肚子肉! ”
第三十六炮
兰老大身体庞大的儿子仰躺在灵床上,被成堆的鲜花包围着。他事实上是躺在花丛中。在低沉幽怨的哀乐声中,几十个身着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