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殿-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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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阶梯一样上升的花架,层层叠叠放满了各种各样的盆栽的花草。
十一岁的灵儿突然从睡梦中醒来,首先看到夏日的阳光伴随着悦耳的蝉声,把
金色的亮光撒在丁香树和柳树的叶子上,金色的光点在密密麻麻的树叶上流来流去,
灵儿的眼睛被活泼的阳光迷住了,耳朵里也充满了阳光那银铃一样来回摇曳的声响。
西边的院门开着,火热的骄阳从门口挤进来,形成倾斜的光柱,外面的院子有
冲水的声音,也许有谁在洗澡吧。
这座古老又巨大的院子里没有一点儿声音。
阴凉的小风从院子上方的蓝色天空中滑翔下来,吹过灵儿的身体,她觉得非常
美妙。小风吹过睡在厅堂里的两家人,这是灵儿的全家,有外公、外婆、父亲、母
亲,还有外公的妹妹、灵儿的姑婆和姑婆的长子、灵儿的表舅的一家。表舅和表妗
生了一儿一女,表哥十四岁,表妹只比灵儿小一个月。
夏天,这两家人都在厅堂里午睡。有的睡在竹床上,有的睡在躺椅上,有的睡
在清朝传下来的长春凳上,还有的人睡在铺着席子的地上。灵儿和表妹睡在一张大
草席上,灵儿的背上又热又湿,她翻过身来,看见她的表哥睡在另一张席子上——
灵儿好像是第一次发现了她的表哥是如此英俊的少年。她惊讶地看着表哥毫无
防备的睡容,像天使般纯洁的脸庞,乌黑的卷发,又密又长的眼睫毛在下眼帘上留
下了淡蓝色的阴影,开阔的眉心,乌黑如剑的眉毛,挺拔的鼻子,娇艳如花的红色
的嘴唇微微地张开着。他侧身睡着,正在抽长的身体,像春天柳条一样细长柔软的
手指,白烨树嫩枝般修长的手臂和双腿。这时,一阵微风抚过,把表哥身上的气味
吹过来,灵儿的全身都吸进了这种无法言传的气息,比芳香还要让人感动的气味。
这气味若有似无,飘忽不定,又美妙至极。
灵儿觉得一股发烫的热流从腹腔的深处涌上来,一直烧到脸上。她用手摸脸,
脸是烫手的。她急忙跑到房间里,阴暗闷热的房间,古老的镜子发出幽幽的亮光,
灵儿吃惊地看见自己的脸色红如娇艳的鲜花,心跳飞快,她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有如
此奇妙的变化,这种从未经历过的情感是这样的美妙,全身像雾化了似的,不可自
制地被卷进一种旋律中。
她又轻手轻脚地回到厅堂里,躺下来,在全家人沉睡的鼾声中,她用手压着心
脏的部位,屏住气,不让自己发颤。她看着表哥,细心地呼吸着那令人心醉的气息。
她的心完全投进了表哥的气味中,被吸引、被融化了。
从那一天起,灵儿知道了什么是失眠。
又过了半年多,刚过了十二岁生日的灵儿有了初潮。
一直到长大以后,灵儿才知道夏日中午突然出现的情感就是爱,是最宝贵的情
窦初开。
随着年龄的增长,灵儿闻到表哥身上的气息也越来越浓,更加地吸引灵儿。她
像中了毒瘤那样喜欢这气味,那是多么完美的气味啊。上帝把表哥和灵儿都创造得
那样完美,读过《圣经》的人都知道,《旧约》中唯一赞美过的美丽男人是大卫的
儿子押沙龙。而见过灵儿表哥的人,都惊讶地说上帝怎么创造了如此完美的男人啊。
对灵儿来说,外表的美好还是次要的,那从表哥身体中发出来的、让灵儿心醉
神迷的芬芳气味,才是真正吸引她的实质。
两年前,灵儿从她自己造成的不幸的婚姻中逃脱出来,在锦江饭店的大堂里看
见山本美雄的那一瞬间,她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第一个反应是以为她最心
爱的人终于明白了她的爱,赶到上海来迫她了。这幻觉不过在脑子里闪现了百分之
一秒就消失了,表哥是不会来的,他远在北京,正在协和医院进修。但灵儿还是很
吃惊,天下真有长得这么相像的人!像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那人也看到了灵儿
奇特的目光,他马上就被灵儿吸引住了。
后来,山本美雄对灵儿说,那一瞬间,吸引他的不仅是灵儿惊人的美丽,更是
她的特别的表情。他从来没有见到一个正当青春年华的美女会有这么孤独无助的表
情,也没见过处于不知忧愁年龄的女子,眼中有那么复杂的神情和那么深的绝望。
他不由自主地走到灵儿身边,用纯正的汉语问道:
“小姐,您需要我的帮助吗?”
灵儿知道他不是自己心中的男人,但是她的目光已经无法移开。她在心中感叹
上帝造化的神奇,竟然会有两个几乎完全一样的人啊。可是他们身上的气味绝对不
一样,山本身上扑面而来的男人的气息,是让灵儿内心紧闭的气息,是一种让灵儿
觉得冷淡的气味。灵儿失望了,山本只是一个复制品。灵儿的眼泪就这样不可抑止
地流了出来,当着第一次相见的山本,在大庭广众之下,止不住如雨的眼泪了。
当时山本把灵儿扶到大堂旁边的咖啡座,找了个角落坐下来。从那时起一直到
今天早上为止,两年来他们几乎每天都在一起。
山本美雄真是非常地爱灵儿,但是灵儿挥不去那第一眼的失望,虽然在肉体的
兴奋中,她也会有热烈的反应,但她的心依旧是冷的,是失望的,没有真正的满足。
但是在中国的留学生中,灵儿算是非常幸运的人了,她还未踏上日本的国土,就已
经有了一个日本中产阶级家庭的情人,这使灵儿避免了多少留学生要面临的生活困
难和经济危机。但灵儿知道,物质的丰富代替不了内心的充实,充满她心灵的是她
的表哥,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想到回家,就要面对刻骨铭心所爱的男人,灵儿无法再待在房间里了。
灵儿下楼,叫了一部出租车,在上海的街头随意地开着。天色已近黄昏,上海
街头到处是匆匆忙忙下班回家的市民,人潮汹涌。两年没见到中国的人潮了,重新
回到她从小熟悉的气氛中,无数中国人的脸,在中国的土地上出产的中国的味道扑
面而来。
她在日本的时候,周围的日本人都知道她有犹太血统,不把她看做中国人。灵
儿经常也以为自己是混血儿,游离在中国的边缘,所以她不像别的中国留学生那样,
有特别强烈的民族情结,她觉得自己算哪个国家的人都是可以的。因为她身上的犹
太遗传,使她保持了很独立的心态,不把自己和世界上任何民族认同。
汽车在下班的高峰时间里一直堵车,上海的女人在黄昏时刻行色匆匆,大部分
的女人不化妆,看上去有些憔淬,但是却非常真实,闻不到日本女人的脂粉味。看
到这些女人,灵儿才明白自己根本就是个地道的中国女性。
只有中国的女人才会这样迷恋初恋的情人,才会把青梅竹马的表哥当成爱情的
偶像,也只有中国的女人,才会有这种无法消失的“从一而终”的情结。虽然自己
的肉体跟随了别的男人,但是灵魂还留在心爱的人身上,就像中国古代小说中的离
魂,受到了极至,女人的灵魂就会和肉体分开,灵魂游到千万里外和情人相聚,也
能有形有体地和情人做爱,享受爱的极乐,甚至能生儿育女。而她的肉体照样留在
她原来的环境中生活,只不过有些发呆而已。就是日本最著名的古典小说《源氏物
语》中,也没有这种“离魂”的描写,但在中国古代的小说中却是随处可见的。仿
佛中国的女性有特别的精神力量,可以抛下肉体,随自己的意志行动,满足爱的愿
望。
在感情的深处,她承认自己是中国的女人。因为她如此崇敬最初的爱,那最纯
洁、也最没有希望的爱,这就是中国女人骨髓中渴望的真爱。
灵儿的外祖父保存了很多中国的古旧小说,灵儿常常被那些奇妙的故事吸引,
她多少次幻想自己也能离魂,变化成别的女人和表哥结婚。可是她的灵魂被牢牢锁
在肉身中,连每夜的梦都不能见到表哥。
这样深的做爱,连一个梦都换不回。
有时候,灵儿在梦中和某个男人交欢,能得到相当美满的欢愉。醒来之后,她
又为自己潜意识中的放纵感到可耻,接着她马上把那个不知名的男人当成表哥,把
她对表哥的爱倾注在梦中的男人身上,在黎明将至的时分,幻想能做表哥妻子的幸
福。可是只要一想到和表哥作爱,她马上就会浑身发冷,胸前和背后都沁出冷汗来。
她立刻就被罪恶感所压倒,觉得自己是在亵读最圣洁的情感。
她的表哥,就是在无人知晓的梦中也是不可亵读的。
于是她起床,对着东京黎明前的黑暗的夜空流泪。每每在这样的时刻,山本美
雄都会本能地惊醒,过来拥抱灵儿。山本一直以为灵儿是在思念中国的亲人,越是
温柔地安慰她,灵儿越发哭泣。他们常常就在这时候不可抑制地做起爱来,一直到
天色明亮。
这样坐在车上,无边无际地想着往事,看着上海夜幕降临,灯火辉煌。司机最
后忍不住了,问灵儿到底要到什么地方,灵儿说到福州路的“杏花楼大饭店”。这
是两年前山本美雄带灵儿来过的地方。那时山本了解到灵儿是从福建的福州来到上
海,要去日本,他就带灵儿到了上海的福州路。他告诉灵儿,“杏花楼”是上海的
老字号,是有名的广东菜馆。
灵儿在二楼拣了个靠窗的位置,服务生过来上茶点菜。灵儿记得两年前吃的是
清蒸鲥鱼、凉拌新鲜芦笋,喝的是法国的白葡萄酒,她又照样点了两年前的菜。这
时她又叹息,山本美雄已经不知不觉地融入了她的生命中。这次归来,她总是在怀
念两年前和山本一同到过的地方,仿佛这次是为了怀念与山本初识才回来的。灵儿
觉得她的生活是不可能没有山本了。
因为怀念山本,灵儿一直不愿想到那个男人。这时,望着街对面商店的明亮灯
光,她不得不想到了。
灵儿甚至不愿回想那男人的具体长相,灵儿最多只把他想成一个黑影。但是一
想到这个人,灵儿就打冷颤。想到被这个她绝对看不起的男人强行占有,还把她打
得遍体鳞伤,在她身上来回地发泄男人的欲火。灵儿过去是被家人娇宠惯的,是让
男人捧着的女人,她太轻视了这个不起眼的小男人,没想到居然败在这个连个子都
比她矮的瘦小男人的手下。
两年过去了,内心的伤痛依然无法止住。一向骄傲的灵儿吃了一次最惨痛的亏,
可是又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咽,那男人是她的丈夫,在新婚之夜,一个本来就只为
了得到灵儿身体的男人,还能指望他怜香惜玉吗?
面对着美味的鲥鱼,灵儿已经失去了胃口。
幸亏上帝马上把山本带给了灵儿,安慰了灵儿痛苦的心。
可这一切又能怪谁呢?一切都是灵儿自己造成的啊。
灵儿在外滩待到将近十点才回到“锦江饭店”。
灵儿洗了澡,换了睡衣,打开电视,选了几个频道,觉得没什么好看的,就关
了电视,准备睡觉。正要躺下,又想起要打电话。
她离开日本的时候没有通知家里,过两天她要从上海飞到福州了,还是告诉家
里一声吧。她拨通了家里的电话。有人来接电话了,灵儿想开个小小的玩笑,她说:
“请艾老师听电话。”
只听电话那头的人轻轻地“啊”了一声,好一会儿,才听到一个男人激动的发
抖的声音:“灵儿,你是灵儿吗?”
灵儿觉得这声音很陌生,说:“是我,请叫我爸爸。”
那男人又迟疑了一下,说:“灵儿,是我啊……”
灵儿像遭了电击一样,猛地把听筒按在胸前。她听出是谁的声音了,这就是她
的丈夫,她回来要同他离婚的那个男人!两年来,她是第一次听到这个人的声音。
丈夫在电话那头大声地说着什么,灵儿像害怕他的声音会污染自己的身体似的,
连忙把听筒丢到床上。她对这个男人的恶心到了恐惧的地步,这一刻她真是下定了
决心非要离婚不可了。
丈夫的声音很清晰地从电话里传来:“灵儿,你在哪里?你听我说好吗?灵儿!
你听我说……”
灵儿抓起听筒,像扔掉毒蛇似地,连忙挂上了电话。
灵儿不可抑制地发抖,好半天才平静下来。之后,她又觉得奇怪,这个男人怎
么会在她家里呢?
灵儿急忙从行李箱里找出专门为对付这个男人准备的防暴的喷雾雾剂,紧紧捏
在手上,等到心跳正常之后,才把这个小小的喷罐放进随身的皮包里。
灵儿的手脚都软了。她拿起电话,拨通了日本东京——她和山本同居的房子的
电话。她闭着眼睛,脑海里浮现出那部粉红色的电话机,旁边是粉红的台灯,还有
一个粉红的小镜框,装着灵儿和山本在上野公园樱花盛开的樱树前的合影。
对方一拿起电话,灵儿就听到山本那温和的嗓音:
“您好,是山本家。”
“哈依,是我……”
“灵儿!”山本的呼吸立刻急促起来,“你怎么到这时才给我打电话?”
“我去‘杏花楼’了,到那里,我想起你了。”
“灵儿,你好吗?怎么用这种声音说话?”
“刚才给我家里打电话,是那个人接的电话,我很害怕。”
“谁?”山本刚问完,立刻就明白灵儿说的是谁了。“灵儿,不要怕,中国是
个法制的国家,你不要和他单独接触,按照法律来办,平时和你家里的人在一起。”
“一郎,”灵儿叫着山本的小名,说,“他不会同意离婚的。”
“你要有信心,你知道我爱你。”
他们在电话里又谈了很久,只不过一天没听到日语,仿佛是好久以前的事。刚
刚换了环境,心情立刻就不同,中国的生活氛围和日本的完全不一样。在上海用日
语和日本的情人长时间的情话绵绵,灵儿再次想到她家族中的犹太血统,自己就像
是个各国零件组装的混合产品,既在中国陷入了不三不四的婚姻中,又在遥远的日
本纠缠在深深的感情里,内心又暗暗单恋着永远不能倾诉爱情的表哥……
远在东京的山本不知道灵儿这些奇特的感觉,海底电缆清晰地把灵儿温情脉脉
的声音载到他的耳朵里,他一面听着,一面回忆灵儿,这个美丽的女人两年来对他
的吸引力是无法言表的。
虽然灵儿从来没对山本说过她怎么会找了那样的一个丈夫,但是他知道灵儿是
从中国福建的一个小县城出来的女子,那个县城虽然小,但是在日本的华侨和华裔
中,人数最多的就是那个县城的人。
他想当然地认为那里或许是相当落后的地方,造成不幸婚姻的可能性是极大的。
山本是东京帝大的毕业生,又到美国留过学,性情比较温和。两年来,灵儿从
不谈她的不幸婚姻的细节,山本也不问。为了使家里的亲人能接受灵儿,山本始终
没对家里人说灵儿是结过婚的人。一直到山本的父母,甚至山本的曾祖父部郑重地
要求他们结婚的时候,他才认真地和灵儿商量回中国离婚的事。
在山本美雄的眼里,灵儿的长相很有点儿欧洲人的风格,而性格却很像山本所
喜爱的日本古典的美人,内向,少言,眼波里虽有万种风情,但不媚俗,她从不浓
妆艳抹,上班也只化点儿淡妆,长头发从来不烫,也不佩带珠宝首饰,不穿太暴露
的衣服,喜欢白色的衣裙。
山本的全家都欣然地接纳了灵儿,认为是配得上山本家的媳妇。就连在名古屋
老家的曾祖父也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