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城记(上)〔英〕狄更斯-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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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路工仰望低矮的天花板,似乎看穿了它,看见那绞架就在空中。“所有的农活全停了,村民们全集聚在那里,没有人牵牛出门,牛也与人在那里,中午的时候,鼓声震天,士兵们在夜晚就开进了监狱,现在押着他出来。 他还是像从前一样捆绑着,嘴巴里塞着一块东西——用绳子紧紧勒着,使他看上去似乎像在大笑。”他模拟了那样子,用两个拇指把嘴角向耳根拉开。“绞架顶端装着一把刀,刀锋向上,刀尖立直,他被吊到四十英尺高处——一直吊着,弄脏了泉水。”
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他用蓝帽子擦着脸,在追忆那场面时,他脸上又渗出了汗水。“真太可怕了,先生们,女人和小孩怎么去打水!
谁敢在晚上那个影子下谈天!就在那下面,我说过了吗?当我在星期一傍晚太阳快落山的时分离开村子时,从山上回头看,那影子落在教堂上,磨坊上,监狱上——似乎落在天边对角上!“
那个饥渴者咬着一个指头,看着其他三个,他的手指因他的贪婪打着颤。“完了,先生们,太阳下山时我动身(因为我被告知这么做)走呀走,走了一夜又是半天才碰到(他们告诉我我会遇到)这位朋友。 和他一起,一会儿骑马,一会儿走路,过了半天和一个夜晚。 总算在这里见到了你们!”
在一阵阴郁的沉默之后,雅克一说:“好!
你已作了如实的表演和叙述,你去门外等我们一会,好吧?“
“很乐意”
,修路工说。 德法热陪他到了楼梯口,让他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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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里,自己回去了。当他回到顶梯时,三个人已站起来,头聚在了一块。“你们怎么说,雅克?”第一号问。“要把它记录下来吗?”
“要记录下来,一定要消灭。”德法热道答。“好极了!”那一副贪婪相的人乌鸦一样地叫了一声。“那邸宅和全族人吗?”第一号问。“府邸和全族人。”德法热答,“消灭。”
贪婪相的人又用乌鸦声欢呼“好极了!”开始咬另一个手指。“你相信,”雅克二问德法热,“我们保存这记录的方法不会引起麻烦吗?毫无疑问那是安全的,因为除我们本人以外没有人能破译它;但我们能永远破译它吗?或者,我说,由她?”
“雅克,”德法热回答说,伸直身子,“她由我的太太来把这记录保存在她的记忆里,她是不会遗漏一个字——一个音节的。 只要编织成她自己的花样和符号,那对她永远是象太阳般的一目了然。 信任德法热太太吧。 要毁掉德法热太太用编织记录下来的罪状的一个字比一个最懦弱的人要毁掉自己的生命还不容易。”
经过一番密谋,同意之后,饥渴者问:“这乡下人马上打发走吗?我希望这样,他头脑简单;他难道不有点危险吗?”
“他什么也不懂,”德法热说:“至少不知道有什么比把他自己升到同样高的绞架上更容易的事。他的事由我自己负责;让他留在我这里;我会照看他,然后送他上他的路。 他要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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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上流世界——国王,皇后和宫廷;让他在星期天看看吧。“
“什么?”那贪婪者叫喊,睁着惊讶的眼睛。“他想去看皇宫贵族,那是好兆头吗?”
“雅克,”德法热说,“如果你想要猫眼馋牛奶,就把牛奶明智地给它瞧。 明智地给狗看它的猎物,如果你要它有一天捉住这猎物。”
于是再没有异议;那修路工,坐在楼梯口打盹,于是吩咐他睡到床板上休息。 他并不用多劝,就沉沉地睡去了。这样一个乡巴佬能够在巴黎找到德法热这样的酒铺的住宿的地方之是不容易了。 除了时常莫名其妙地害怕德法热太太之外,他过着一种新鲜而快乐的生活。 然而,太太整天坐在柜台里,故意对他不加理睬,并特别执拗地作出他在那里并没有任何深层的意义的样子,以至每当他望见她的时候,他在木屐里的双脚就开始发抖,因为他觉得自己无法预见下一步这么一位太太会装出什么样子;并且他确信假如她那个装饰得流光溢彩的脑袋里故意装出她已看到过他谋杀过一个人,后来又剥了那人的皮的话,她肯定会将这场把戏一直耍到底,一定要弄到山穷水尽,假戏真做决不罢休。因此,到星期天修路工发现太太要陪伴先生和自己去凡尔赛时,他很不痛快(虽然嘴上说很高兴)。另外,使他困惑不解的是太太在公车上一路不停地编织;更令他困惑不解的是到了午后太太在大庭广众之中还是双手织个不停,那时人们正在等着看皇帝和皇后的马车。“您真辛劳,太太。”她旁边一个男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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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德法热太太答道;“我有好些事要做。”
“您做些什么呀,太太?”
“许多东西。”
“比如——”
“比如,”德法热太太镇定地答道:“尸衣。”
那男人赶快挪开了一步,而修路工用他的蓝帽子打着扇,觉得异常闷热而且局促不安。 如果他需要皇帝和皇后来解救他,他庆幸这解救药就在跟前;不一会儿,肥头大脸的皇帝和花容月貌的皇后乘着金马车来了,他们由炫目的“牛眼”扈从和一大群服饰灿烂、笑语琅琅的贵妇们和俊秀的贵人们陪同着。 修路工似乎笼罩在这群男男女女的珠光宝气、绮罗脂粉和巧装盛饰的高傲体态和高傲气派里面。 在这片刻的如痴如醉里,他居然高呼国王万岁,皇后万岁,人人万岁,事事万岁!
好像他不曾知道当时遍地都是雅克似的。 然后,花园,庭院,晒台,喷泉,草地又是国王和王后,又是“牛眼”
,又是贵妇和贵人,又是一切万岁!
一直到他感动得泣不成声。在这持续三、四小时之久的全过程里,与他一起叫喊、哭泣、感动的人很多,而德法热始终捏着他的衣领,好像惟恐他会飞向他神往的偶像上把他们撕得粉碎似的。“太好了”热闹过后,德法热说,好象一个监护人似地拍拍他的脊背,“你是个好孩子。”
修路工这才镇静下来,他怀疑自己刚才的种种言语有什么错误;但是没有。“你正是我们需要的人,”德法热在他耳边说,“你使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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笨蛋们以为这世道会永世长存,那样他们越放肆,离末日也就越近。“
“啊!”修路工叫道,他恍然大悟,说:“对极了。”
“那些笨蛋一无所知。他们无视你们的存在,并想永远控制你们。 你和你们这一类还不如他们自己的一匹马和一条狗呢,而同时他们又只知道你们向他们欢呼朝拜。 让它再欺骗他们一阵子吧;一切为时都不会太久了。”
德法热太太傲慢地看看那被庇护的人,认可似地点点头。“至于你。”她说,“你是会为所有事叫喊流泪的,只要一看热闹。 你说,是不是?”
“真的,太太,我想是的。 暂时会的。”
“假如给你看一大堆玩偶,要你为自己的利益撕破它们,你会选择其中最漂亮和最快活的一个吧。 说,是不是?”
“真是的,太太。”
“是的。假如给你看一群不会飞的鸟,要你为自己的利益去剥去它们的羽毛,你会先动手去剥那些羽毛最漂亮的鸟的吧。 是不是?”
“是真的,太太。”
“你今天既看到了玩偶又看到了鸟,”德法热太太说,抬起手指着人马远去的方向,“现在,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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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继续编织
德法热太太和她的丈夫和和睦睦地回到圣安东尼的怀抱。 而戴蓝帽子的小个子艰难地穿行在黑暗和尘土中。 走过冗长的路边小道,缓慢地走向目的地——此刻那里的侯爵老爷(现在坟墓中)的邸宅正在静听树林的私语。 那些石头面孔细听树林低吟,泉水叮咚,是如此地悠闲,以致几个为寻找充饥的草根树叶和柴火出没于广大石院台阶上的乡村小民,在饥饿的幻觉中感这些面孔的表情已经改变了,那时村子里流传着一个谣言——只是很轻微地流传在那里,就像那些瘦弱的村民一样——当刀子切中要害时,这些面孔变了,由傲慢变为悲愤;又说:当那吊着的人体悬在泉水上面四十英尺高处,它们又变了,显出报仇雪恨的凶相,这凶相将从此永远地保留着,在谋杀人的那间卧室的大窗台上有一个石刻人面,那石面的鼻子两边有两道细微的凹痕:现在谁都能认出那是谁,可那以前谁也不曾注意过;偶尔有两、三个衣衫褴褛的村民走过来,匆忙地一瞥侯爵老爷的石脸,用瘦骨嶙峋的手指对它指指撮撮,又慌忙逃避到青苔草叶丛中,活像胆小的野兔,其实兔子们远比他们幸运——它们可以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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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身立命。邸宅和茅屋,石刻人面和悬着的尸体,石板地面上的血迹和村子里纯净的井水——万亩田地——法兰西的一个省——乃至整个法兰西本身——都静躺在夜空下,凝成一条朦胧的细线。 整个宇宙也一样,所有伟大的和渺小的都静卧在闪烁的星空下,正如人类知识能够琢磨微细的光线,分析它的组成一样,更伟大的智慧将会在我们这地球的亮光中看出在它上面的生物的各样思想的行为,各种罪恶和善行吧。德法热夫妇乘坐在公共马车上,在星光下颠簸着来到他们的旅程过经的巴黎城门口。 照例停在警卫室前,照例有人提着灯笼前来查看,照例进行检查和盘问,德法热先生下了车,认识一、两个士兵和一位警察,他与后者极为亲密,见了面两人热烈地拥抱。圣安东尼又把德法热隐藏在他幽暗的羽翼下,在最后靠近这个圣者的地界处下车后,他们步行着在街上的烂泥和垃圾堆中向前走,这时德法热太太对他丈夫说:“告诉我,我的朋友,那当警察的雅克同你说了些什么?”
“据说今晚没什么情况,但他知道的全说了,另有一个暗探被派到我们这一区来。或许会有好几个,但他只知道一个。”
“嗯,好!”德法热太太说,冷静而煞有其事地耸耸眉毛,“有必要把他记录下来,他们怎么称呼那人?”
“他是英国人。”
“那更好,他的名字呢?”
“巴尔塞,”德法热用法语发音报了那名字。 但他小心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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翼地力求把它发准,然后他把它拼了出来。“巴尔塞,”太太重复说。“好,教名呢?”
“约翰。”
“约翰。 巴尔塞,”
太太在低声自语了一遍后重复道。“好。他的长相,知道吗?”
“四十岁左右,身高约五尺九寸,黑头发,皮肤黝黑,总的来说比较英俊,眼睛乌黑,淡黄色的瘦长脸,鹰钩鼻,但不挺直,特别偏向左腮,所以表情阴郁。”
“天呀,简直是幅肖像画!”太太说,大笑起来。“明天要把他登记下来。”
他们转进酒铺,铺门早关了(因为已是午夜)
,德法热太太立即坐到她的位置上。 清点她不在时收入的零碎钱,检查了存货,翻看了一遍帐簿,记下自己的支出,而且用各种方法与那雇员核实了一遍,最后打发他去睡觉。 然后她再把碗里的钱倒出来,放在她的手心里挨个打扎进一串结子里,以便安全过夜。在这期间,德法热口里衔着烟斗,来回踱步,悠然自在,但从不干扰;真的,对于生意和家务他就是悠然自得地过来的。那晚很热,由于店门紧闭而且被这样肮脏的邻居包围着,那铺子散发着臭味。 德法热先生的嗅觉不怎么灵敏,但积存的酒散发出比喝时更浓烈的气味。 甜酒、白兰地和茴香酒也一样。他嘘了一口气驱散那混浊的臭气,放下了吸完的烟斗。“你累了,”太太说,边包钱边抬起眼睛,“那不过是通常的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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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点累了。”她的丈夫承认道。“你还有点消沉,”太太说,敏锐的双眼专注地盯在帐目上,但眼角好象有一、两缕视线留意着他。“唉,这些男人,男人啊!”
“但是,我亲爱的。”德法热开口了。“但是,我亲爱的!”太太重复说,坚定地摇摇头;“但是,我亲爱的!您今晚很懦弱,亲爱的!”
“那,”德法热说,似乎一个心事被人从胸中榨了出来,“时间很长了。”
“时间很长了,”他的妻子重复说,“什么时候不是时间很长的?报仇和报应都需要很长时间;这是定理。”
“雷击人可不要花很长时间。”德法热说。“要多久,”太太镇定地问,“雷电形成要多长时间,告诉我。”
德法热若有所思地抬起头,似乎听出这话中有话。“花不了多长时间,”太太说,“一个地震就可以吞没一个城市,噢,告诉我准备一次地震要多长时间?”
“好长时间,我想,”德法热说。“但一旦准备好了,它就会爆发,粉碎它面前的所有东西。同时,它一直处在准备当中,虽然不为人所见所闻。 你应以此自慰。 记住。”
她打了个结,双眼发光,似乎捏死了一个敌人。“我告诉你,”太太说,伸出她的右手来强调语气,“虽然道路漫长,但它毕竟已经上路了。 我告诉你它决不后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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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不会停止。 我告诉你它会勇往直前。 看看周围,试想想我们知道的一切生活情景,想想我们认识的所有人的面孔,想想雅克党人所申诉的日益增长的岔怒和不满,你认为这种状态会长久下去?呸!你太好笑了。“
“我勇敢的太太。”德法热回答,略低着头站在她面前,双手交叉在背后,像教师跟着一个驯服而听话的小学生,“我对此并无疑问。 只是这实在拖延了很长时间,并且也许——你是明白的;我的太太,它也许——在我们的有生之年里不会到来。”
“嗯!那又怎么样?”太太质问,又打了一个结,似乎又捏死了一个敌人。“那!”德法热说,似抱怨似报歉地耸了耸肩。“我们看不到胜利了。”
“我们必须促成它。”太太回答,很有力地伸出手。“我们做的一切都不会是白白的。我全心相信,我们会看到胜利的。即使看不到,即使我知道肯定等不到,让我一见贵族和暴君的头颅,我还会——”
然后太太紧咬着牙,打了一个委实可怕的结子。“住口!”德法热喊到,略红着脸,好像被人斥责胆小一样,“我也,亲爱的,不会停止的。”
“对了!
但是你的弱点使你有时需要找弱者和机遇来支持你自己。 没有那些你也要挺住,一旦时机来到,放出老虎和魔鬼,但在等待时机时要拴住老虎和魔鬼——不要声张——但要时刻准备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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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太把一串钱往柜台上一撂,好像要把它打破似的,以此强调了她这个忠告式的结论后,她将沉甸甸的手中之物,泰然地夹在掖下,说该是睡觉时间了。第二天中午这位令人钦佩的女人又出现在酒铺里她的老位置上,勤劳地编织着。 一朵玫瑰花放在她旁边,她时而瞅几眼那朵花,但决不影响她那副全神贯注工作的样子。铺子里零星有几个顾客,喝酒的与不喝酒的,坐着的与站着的。 那天很热,成群的苍蝇好奇而富于冒险地扫荡到太太面前的几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