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彰云隐 作者:阿晋(晋江2012.7.22完结)-第10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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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杰没再说什么，只是点点头。
“你后悔么？”梁霄问。
景杰怔了一下，心中也第一次自问，得到圣主这个位子，你后悔么？须臾，看着梁霄的眼睛，坚决地摇摇头。
梁霄拍拍他的肩，“不愧是我带出来的。”
此时，茵茵的脚步声传来，只听她麻利地在外间桌上摆放碗筷，同时扬声道，“闻到香味了没？开饭啦。”
梁霄应了一声，手在椅子后面摸索一下，这才拄着什么站起身来。
那是一支拐杖，材质并不如何考究，但做工精细，长度正合梁霄身高，手柄看来亦合手舒适。
景杰低头看着突然冒出来的拐杖，心头一酸。这些年，他一直竭尽心力想要阻止这一天的到来，但他，到底还是没能做到。
梁霄倒很坦然，微微笑了，“这是我麻烦彭伯特意做给我的，别看彭伯平日里不拘小节，这手艺真是没话说。”
景杰将心中的酸涩压下，附和道，“是啊，做得真好。”
梁霄用拐杖在他腿上轻敲一下，“别傻愣着，还不去给茵茵帮忙。”
“遵命。”景杰笑着应一声，一闪身出了房门。
茵茵却不用景杰帮忙，反而为他打来一盆清水，看他擦拭了满面风尘，才终于让他在桌畔落座。
虽是过节，但饭菜只是几道家常小炒，不过比平日多了一碟核桃饼和几只香茶皮蛋，外加景杰千辛万苦抢回来的李四粽子。
茵茵忙着端菜的时候，梁霄已经刨开一只粽子，待她一坐下，便自然而然递过去。茵茵伸手接过，放在鼻尖闻一闻，垂涎不已的样子，然后大口咬下去，小嘴撑满，两腮胀得鼓鼓的，说不出的俏皮可爱。
梁霄笑，“都是你的，没人跟你抢。”
茵茵吃得香甜，好一会儿才得闲冲他笑笑，露出两个好看的小梨涡。
景杰对粽子兴趣不大，倒对核桃饼情有独钟，一边大口吃着一边嚷嚷怎么茵茵还藏了这么一手不让他知道。
茵茵扬眉看他，笑他像只饿狼，好像饿了八百年了。
景杰用筷子指指茵茵手边摞起来的粽叶，亦笑她，我是大饿狼，你是小饿狼。
三人说说笑笑，一餐饭吃得不亦乐乎。终于撂下碗筷，茵茵顾不得收拾，忙不迭在他们两人腕上各系了一根五彩线，然后又一次叮嘱道，“一定要等下雨的时候才能取下来……”说了一半，眨眨眼睛，故意打住，看着景杰道，“景杰，你说说看，下雨时要怎样？”
景杰正摆弄腕间的五彩线，不明白茵茵为什么忽然发问，只是答道，“投到雨水里，便可去病厄，去年听你说过便一直记着。”
茵茵微微蹙眉，“我不是这么说的。”
景杰低头细想一下，又道，“没错啊，就是投到雨水里，不然还能怎样。”
梁霄含笑道，“错，是送入雨水里，茵茵强调过许多次，万物有灵，一定要诚心相送。”
茵茵俏皮笑，“你听得不专心，还是哥哥比较认真。”说完，怡然看着景杰，好不得意。忽然，毫无预示的，有什么蒙上她的眼睛，笑容倏然褪去，她急忙低下头，佯装收拾碗碟，胡乱抱起一摞，快步向厨房走去。
若真的万物有灵，茵茵默默祈求，求你们赐福哥哥，求你们让病厄真的随水流去……
这日午后，景杰再次为梁霄针炙疗毒，落针时，一连好几处穴位异常滞涩，试了几次，居然无法将针刺入肌理。
梁霄鼓励地看着他，景杰却坚决地摇摇头，轻声道，“若是硬来，后果不堪设想。”梁霄并不为难他，安静地看他将针炙用具重新收起。
“午后宜小睡一会儿，”景杰道，“春日万物复苏，正是集义生气的好时机。”
“我帮你选好了一把剑，”梁霄微笑看他，忽然道，“如果我早些给你，你在西漠也许就不会那么狼狈了。”
景杰没想到梁霄突然提起这件事，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当即含笑问道，“在哪？”
梁霄靠在藤椅中，只是看着他，但笑不语。
景杰四下环视，除了悬于墙上的墨玉，再没看见别的剑，不由信步走到墨玉前，目光潋滟，“既是师傅慧眼选中的，必也是一把同墨玉一样的绝世好剑。”说完，又狐疑地回头看梁霄，“可是，这世上还有能与墨玉媲美的剑么？”
“那把剑比你眼前的墨玉更加好，”梁霄道，“你说的没错，我慧眼选中的，必不会错。”
景杰见梁霄虽然说得轻松，却不像玩笑，不禁有些不敢置信。
“你试试墨玉，”梁霄道，“我也好再比较一下。”
景杰依言取下墨玉，郑重握于手中。墨玉于他，总有无法言说的力量，可以轻易俘获他的魂魄，构筑他的信仰。
几个轻灵的剑花翻过，乌金色的光映在眸中，剑已不在手里，在心上。
“喜欢么？”梁霄问。
“喜欢。”景杰道。
梁霄云淡风轻地一笑，“喜欢就拿去吧。”
景杰故作唏嘘状，“这可是你的心头宝，喜欢就可以拿走么？”
梁霄点头，“只要你喜欢。”他还是不咸不淡的，说出的话却着实让景杰怄了一下，若不是定力够好，几乎被酸得倒毙当场。
好容易稳住心神，景杰促狭地笑，顺着梁霄的话茬，“我也喜欢茵茵。”
“臭小子，”梁霄蹙眉，随手自桌上捏起一粒红果砸过去，笑骂，“滚。”
景杰扬手接住，嘻嘻哈哈自房中滚出去，滚了半截，又回来，眨眨眼睛，“师傅，你就别吊我胃口了，我那把更好的剑呢？”
梁霄终于现出认真的神情，“墨玉跟着你，会成为一把更好的剑。”
好像突然被点了穴，景杰僵立在梁霄面前，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见墨玉，如见梁霄，还有什么比墨玉更能代表他？景杰一直以为梁霄会把墨玉留给茵茵，他亦没有理由不留给茵茵。
“我没有说笑，”梁霄道，“现在，墨玉是你的了。不过，在此之前，我有几句话要说。”
景杰迎着他的目光，安静倾听。足下光影不停变幻，好像起起落落的心情。
梁霄目光平和，将心中的话从容道来，语意清淡的好像和生死全没有关系，虽然，他交托出去的，是他的所有。
景杰郑重地将墨玉握于手中，走入宁静的院落。阳光打在瓦片上，亮亮的一片，又到了梨花开败的时节，团团簇簇的梨白被轻暖的风拥着，回旋于空中，竟比盛开时更美上几分。
墨玉跟着你，会成为一把更好的剑。
景杰站在温柔的阳光里，墨玉依然在手中，原本沉郁冰冷的剑，竟莫名灼热。他把剑拥在怀中，心绪翻涌。
从未忘记，少年时，第一次见墨玉划过长空，美得震慑心魂，又苍凉得刻骨蚀心。
他一直以为，唯有与梁霄在一起，墨玉才是墨玉。梁霄赋予了墨玉生命，墨玉亦融入梁霄的血脉。
他把他最重要的一部分生命交给自己，以及，比他的生命更加重要的……
景杰举目看繁花枝头，光影交错。从这一刻起，墨玉便是他的承诺，他的决心，他无怨无悔的坚持。
“别嫌弃它，沾过那么多不该沾的血。”梁霄伸手轻抚暗黝的剑身，无比轻柔，无比宠溺，“为我，让它成为一把更好的剑。”
一声轻轻的龙吟，快如闪电，又轻若飞花。一瓣心香，美轮美奂地刺入湛蓝长天。
为你，千千万万遍。
作者有话要说：为你，千千万万遍。这是大爱的一句话，出自《追风筝的人》。中译本文笔很优美，尤其这一句的翻译，读来比原文更有感觉。
哈桑在街角消失前向他最信任的朋友说，为你，千千万万遍。
☆、一瓣心香（二）
那日之后，梁霄时常提醒景杰，墨玉已是你的，无论你去哪里，带上它。于是，上山采药，墨玉在他腰间，下水摸鱼，墨玉在他背上，纵马驰骋时，墨玉便和他一起在风里。
景杰经常会下意识地摸摸身后的剑，冰冷的触感，成为最贴心的陪伴。
墨玉果然是有生命的。寂寂夜里，景杰会就着月色静静看它，怎么也看不尽。月光清冷，浮上乌金色的剑身，说不出的静好。摒去灼目的锋芒，锐利的杀气，它待它的主人，如此温柔。
原来，墨玉随他，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一样地随。景杰轻轻笑了，梁霄的样子，就那样和墨玉重合在一起。他们，如暗夜里的远山一般坚毅，当浮云掠去，却又刹那温柔。
“伙计，谢谢你。”景杰将墨玉拥入怀里，喃喃道，“谢谢你，那么多那么难的时日，一直陪在他身边。”
转眼已是春末，阳光和暖，燕语莺歌。梁霄常常站在篱笆前，看藤萝迁延一片，掩映着满径繁花。他的背脊依旧挺拔，身体状况却日益令人忧心。
在最初的酸麻和无力后，梁霄手上的症状倒没恶化，首先出现问题的，是他的腿。即使借力于拐杖，他仍然已经不能行走太久，在茵茵的撑扶下，行至溪畔，已是他的极限。
景杰已没有任何宽慰的话可以说与茵茵，出乎他的意料，面对这一切，茵茵却很平静。她温柔体己地为梁霄按揉双腿，笑语盈盈地与彭婶闲话家常，有时候，亦会孩子似的满院子追逐偷食药材的馋嘴雀儿。
不似去年，端午当天便有细雨润物，这一回，直等到五月下旬，腕上的五彩线才终于随水流去。
风歇雨驻的傍晚，茵茵在厨房煲汤，景杰靠在门边安静地看她忙碌。见茵茵不时凑近砂锅，小猫一样嗅嗅鼻子，景杰忍不住笑出声。茵茵回头，学着丢飞刀的样子凌空向他甩出一刀，景杰配合地捂住胸口，蹙眉做出中刀的表情。茵茵看他学得惟妙惟肖，也笑了起来，笑声如银铃，响彻在景杰心间。
笑声倏然止歇，景杰发现茵茵的目光自他身上越过，怔怔看向门外。随之转身，看见身后暗青色的天光，悠悠映着泥泞中残花满地。
茵茵走到院中，俯身，拾起一朵浅黄色的花。花瓣已残缺，清香犹在，兀自附着的雨滴亦莹润光洁，和记忆中的一般无二。泪水无声落下，安静地滴在开败的花蕊上。
景杰站在她身后，看她双肩轻轻颤抖。他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只是在雨后清润的花香中，默默陪着她。
此后不久，有一日，梁霄对茵茵说，家里的紫米快没了。茵茵知道梁霄最爱张记的紫米，当即便准备走一趟长阳集。
景杰表示他去便可，不妨多买些，又背又扛的，她一个女孩子还是算了。茵茵笑，张记的紫米有许多种，你知道哥哥最喜欢的是哪种么？你又知道该怎样挑选么？景杰皱眉，问，有名字么，有什么特征？
梁霄挥挥手，你们一起去不就得了。茵茵想一想，颇犹豫了一番才接受他的建议，临走时，又频频嘱他按时服药，记得多饮水。梁霄无奈地招呼景杰，赶紧把这个小唠叨婆带走。
临出门前，梁霄对景杰道，把墨玉留下吧，长阳集是小地方，不比长夏，背着它去买米，估计没人敢收你的钱。景杰莞尔，乖乖取下墨玉，放到梁霄手上。
两骑轻尘，一路快马加鞭，不过一个时辰，景杰与茵茵采购妥当，又回到泉溪山间，再行不长的一段山路便可进入村中。
在林中一路穿行，忽然，林木深处一个安静行走的身影让景杰的心突地一跳。
阳光耀目，林木繁盛，那个人一袭黑衣隐在林木深处，经过处，叶不沾身，足不染尘，没有半点声息，好似阳光下一抹一闪即逝的影子，却还是被景杰一眼看到。
发现景杰神色有异，茵茵随着他的目光看去，顿时惊呼出声，“影子！”
茵茵的声音并不大，但还是惊动了埋首疾行的人。影子驻足回顾，与他们目光相接。他仍是一贯清冷的神情，只是，景杰竟在他漆黑的眸中看到难以言说的光芒。
他只见过影子三次，除去龟甲征召，另外两次，都差点丧命于他剑下。此刻，四目相对，景杰莫名心慌。让他心慌的不是影子悬在腰间的剑，而是他的目光。
景杰很清楚，影子人如其名，从来只是一道清冷的影子，索然孤寂，唯有墨玉，能将他瞬间点燃。他毕生，唯一的渴望和坚持就是有朝一日，战胜墨玉。
心中慌乱更甚，景杰足下一紧，用力夹马腹，向村中疾驰，茵茵不及多想，紧随其后。
从影子前行的方向看，他正准备离开泉溪，这意味着，一切都已结束，而他的目的，显然已经达到。他胜了墨玉，胜了梁霄。
穿林拂叶，身后尘埃飞扬。景杰蹙眉，影子目中的光芒反复在他心中闪现，即使在温暖的晚春时节，仍让他掌心顷刻沁出冷汗。
甫一回到繁花盛开的院落，景杰几乎是将自己从马背上扔进屋中，几个转身将房间寻遍，不见梁霄，亦不见墨玉。
他未在房中多做停留，径直奔向屋后的冷杉林。
“景杰……”茵茵在身后唤他，脸色异常苍白，驻足于冷杉林前，不能再前进一步。她亦清楚发生了什么，她不敢跨入林中，害怕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的一幕。
景杰回身，一把拥茵茵入怀，“没事，等我。”说罢，快步离开。
站在静谧的林间，有什么压在心头，让他不得不放缓脚步。他知道，梁霄一定在这里。
一株株冷杉，枝干通直，参天蔽日，唯有变幻万千的光斑洒落满地，映得清浅溪水闪闪发亮。
一步步向林木深处走去，景杰开始发现异常。林木寂静如昔，表面并没有明显的剑痕，甚至一草一木均未见凌乱，但足下溪流蜿蜒的痕迹，针叶端处凝露的姿态，却不一样了。
他彷佛可以看见，剑尖盈光，击流破水，如强风过境，却不扰细物，真正的高手过招。
碾碎足下变幻的光影，风在林梢，枝叶却不动，景杰终于在密林深处看到梁霄。
梁霄安静的背影像一株冷杉，手中，握着墨玉。他倚在坚实的树干上，背脊并未如平日那般挺直，显出慵懒的意态，一动不动。
呼吸都要凝结，景杰直直盯着前方的身影，轻轻唤道，“梁霄……”不过片刻的等待，他却觉得如洪荒碾过心头，终于看到梁霄缓缓回头。
他还活着。
紧绷的神经倏然放松，景杰不禁自嘲地笑了，几乎笑出泪。他怎么可能会死，他是梁霄，不明不白地将他们支走，稀里糊涂地死去，怎么会是他做出的事。
梁霄依然无力地靠在树干上，也笑了，“呆啊，以为我死了么？”
景杰快步上前。“没有，我知道不会……”一时说不清心底的滋味，只是语无伦次道，“……没关系，我好好帮你调理一下，回头咱们打回去，这一次，真的不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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