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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昭彰云隐 作者:阿晋(晋江2012.7.22完结)-第9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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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见物。
  
  那日,梁霄将窗棂推开一条缝,看风雪呼啸,回首对赤鹤笑道,“天意如此,看来今年要在长夏过年了。”
  
  赤鹤亦笑道,“也好,终于不用一个人过年了。”
  
  茵茵听出赤鹤话中的凄清,孩子般摇着赤鹤的手道,“赤鹤叔叔,以后每年你都来泉溪和我们一起过年吧,泉溪虽不如长夏繁华,却也有另一番热闹。”
  
  赤鹤看看梁霄,怡然点头。
  
  梁霄笑看赤鹤,抬手向墙角一指,“你来可以,不许带它。”
  
  虎皮站在倚墙而立的藤架上,扑棱扑棱翅膀,仿佛听懂了一般,尖着嗓子叫,“臭梁霄,臭梁霄……”
  
  茵茵噗嗤一声笑出来,伸出手,虎皮便乖乖落在她手臂上,安静地梳理自己乌亮的羽毛。
  
  梁霄闲适地靠在窗前,看着茵茵逗弄虎皮,见她笑容天真明朗,唇畔亦不禁衔着一抹淡然微笑。
  
  风雪归来,重返故里,就这样度过生命中最后一个新年,有老友同乐,有笑颜明朗,如此已足够圆满。
  
  除夕当天,终于风停雪驻,现出蔚蓝如洗的长天。赤府上下已忙碌了好些天,除尘、采货、挂桃符、贴门神等大小事宜均已料理妥当。
  
  午饭后,如往年一般,在赤府侍奉了几十年的老家人常伯取出两页红纸请赤鹤写对子。赤鹤自幼爱读书,精翰墨,因此,多少年来府中对子都是由他亲自执笔,但是,这一回,赤鹤却笑看梁霄,以手一指笔墨示意道,“可愿赏个脸么?”
  
  茵茵眨眨眼睛,还没明白赤鹤的意思,梁霄已经笑一笑,走到案前,爽快地执起笔来。
  
  “哥哥,我来为你研墨。”茵茵顿时明了,兴奋地来到梁霄身畔,轻挽衣袖,就着云纹石砚重按轻推,倒是一派轻车熟路的样子。
  
  梁霄凝神执笔,细细端看两联红纸,此时室内轩窗半开,赤府背后山上松涛迭起,低沉徐缓的松声越窗而入,更显出雪后长天疏阔旷远。略一沉吟,梁霄笔走龙蛇,将一副对联一气呵成写就。
  
  “日落山水静,为君起松声。”茵茵低声吟咏,思索了片刻后,欣然笑道,“心怀静好,端若松柏,赤鹤叔叔,这诗哥哥用来赠你真是再适合不过。”
  
  “师傅曾在勒马峰之巅,面向万顷松涛吟诵这首诗,”梁霄搁笔于案上,看向赤鹤道,“当时我便觉得这诗句再衬他不过,现在看来,这诗也一样衬你。”
  
  赤鹤并未说什么,只是自案上依次取过写就的两联纸张,一边仔细端看一边静待饱润的墨色风干。
  
  常伯一直恭身侍立在一旁,听梁霄提到程风,不禁抬眼望向赤鹤,目光复杂,忍不住慨叹,“程师傅一生高风亮节,虚怀若谷,赤执虽然无缘拜于他老人家门下,但赤执品性心怀却是与程师傅极为肖似,程师傅泉下有知,定也觉着欣慰。”
  
  赤鹤知道常伯虽未言明,实则是在慨叹他的身世。常伯在赤府几十年,当年深得先主人夫妇信任,也是府中唯一知道赤鹤身世的人。
  
  赤鹤拍拍常伯的肩,岔开话题,“常伯,您来看看这幅字写得如何?”
  
  常伯自赤鹤手中接过其中一幅对子,只见笔酣墨饱的几个字力透纸背,于大开大阖中又有遒劲潇洒的意态,颇具大家之风,当即赞道,“原来梁爷也是精通翰墨之人!”
  
  茵茵抚掌一笑,“常伯,哥哥的字写得相当好呢,我们夫子虽然身居泉溪不问世事,但也绝对是博学多闻之人,都对哥哥的字赞不绝口。”
  
  梁霄只是浅笑应道,“我只会舞刀弄剑,何谈精通翰墨,只不过少年时整日闯祸,常被师傅责罚抄书,抄得多了自己的字也练得像点样罢了。”
  
  赤鹤取过浆糊,亲手将对子贴于书房门侧,一边小心将其抚平熨帖,一边笑道,“梁霄,你过去可不是这么说的。”
  
  茵茵道,“赤鹤叔叔,此话怎讲?”
  
  “想当年,他虽然写得一手好字,却从来不知道谦虚二字如何写,”赤鹤看看梁霄,微微一笑,“他那时最得意的事便是揪住我说,赤鹤啊赤鹤,喝酒、比剑、写大字,只要你有一样能胜过我,我便服你。”
  
  茵茵忍不住笑道,“哥哥,原来你小时候那么坏。”看梁霄无奈皱眉,茵茵又道,“你吹牛吧,我才不信你样样都比赤鹤叔叔强。”
  
  赤鹤欣然替梁霄回道,“他没吹牛,谈文论武,确实样样都比我强。”
  
  梁霄笑道,“那又怎样,你还不是……”说到这,不禁顿住,轻咳一声又道,“揶揄我很有意思是吧,你还真是君子报仇三十年不晚。”
  
  “没错。”赤鹤点点头,莞尔一笑。他其实知道梁霄差点脱口而出的话,当年总是这样,在锋芒毕露的梁霄身旁,他总是不吝于坦陈自愧弗如,每当这时,梁霄便会将手搭在他肩上,一脸坏笑地说,那又怎样,你还不是拐走了我最心爱的小师妹。
  
  梁霄信步走到赤鹤身边,与他一起看阳光下墨色莹润的对子,“我是轻易不肯赐人墨宝的,你可要好生珍惜。”
  
  赤鹤颇认真道,“放心,过了十五我便将它们取下,装裱起来贡在书房里。”
  
  他们相互打趣说得开心,虎皮还不时探头探脑凑一嘴,常常逗得一旁的茵茵和常伯开怀大笑。
  
  梁霄置身于素淡阳光中,怡然微笑,茵茵看着他,悄悄在心中勾勒方才对话中那个潇洒肆意的少年,若是她生在那时,在他最肆意欢乐的时光,看看他,哪怕只看一眼,该有多好。
  
  傍晚十分,苍茫天光开始变暗,景杰和莫良一路嘻嘻哈哈着来到赤鹤府中。景杰鼻子尖,闻着香味摸到厨房,一眼看见正在那里忙碌的茵茵。
  
  “茵茵,”景杰一边打量琳琅的年货,一边问,“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么?”
  
  茵茵捏起一块糖锅塞进景杰口中,笑道,“狗鼻子,你是过来馋嘴的吧,年夜饭马上就上桌了,哪还有需要帮忙的。”
  
  景杰呵呵一笑,“你的嘴巴越来越厉害,再磨一磨就赶上玥玥那丫头了。”
  
  “我倒觉得玥玥现在对你很不错呢,”茵茵道,“那小丫头还在缠着你帮她出主意讨莫良欢心么?”
  
  “没有了,大概觉得我已经黔驴技穷了吧。”景杰又自顾自捏起一块糖锅抛进口中,有意无意道,“这几日,一切都好吧?”
  
  “很好,”茵茵笑一笑,轻松应道,“你放心,我很好,哥哥也很好,目前也没有谁上门找麻烦。”
  
  她把他的心思全都料到了,一句话回了个周全。“鬼丫头。”景杰看着茵茵的笑容,心道,这么坚强干什么,我宁愿你抱着我哭一场。他在厨房中来回踱了几步,嗅嗅鼻子,又道,“你和梁霄就是面子大,赤鹤叔叔好像从没准备过这么丰盛的年夜饭,真是馋死人了。”
  
  茵茵道,“挑几样喜欢的,我给你装在食盒里带回去些。”
  
  “你还真把我当成馋虫啦。”景杰敲敲茵茵的额头,微笑道,“驿站的张大哥不知从哪搞来许多烟花,送了我很多,据说还是些稀罕品种,外婆清静惯了,不喜欢这些,我和莫良就一起给赤鹤叔叔送来了,今晚你们也好热闹一下。”
  
  听说有烟花,茵茵立时笑逐颜开,“太好啦,我最喜欢烟花了。”
  
  景杰看看天色,又道,“时候不早了,我得回去了,明天来给你们拜年。”临走前,回转身又道,“丫头,今晚多吃点,你瘦了。”
  
  茵茵笑,“快走吧,唠唠叨叨的,像个老奶奶。”
  
  景杰从厨房出来,便开始满院子找莫良,他还是有点担心莫二这小子哪根筋搭错,忽然就赖下来不肯回家了。
  
  里里外外找了一圈,景杰终于在常伯房里找到他,看见他正在帮常伯整理一些陈年的老物件。常伯一向喜欢他们,看见景杰,也笑呵呵地把他让进屋。
  
  东西其实已经整理的七七八八,不外是一些陈年字轴、书籍和几款珍贵的笔砚。景杰一边帮忙收尾一边打趣道,“常伯,原来赤鹤叔叔把他的心头好都交给您管理了,您在赤鹤叔叔心中的地位果然非同一般。”
  
  “这还用你说,”莫良道,“常伯可是赤府的老当家,现在府中这些人,有哪个比常伯更有资历的。”
  
  常伯捻须笑道,“老当家不敢当,但论资历确实算是最老了。”说着,掐指略一算,不无感慨道,“我来府中伺候已经有五十二年了。”
  
  虽然早知道常伯在赤府多年,景杰还是有些意外,“五十二年?”
  
  “我十余岁就来到府中伺候先主人,也算是和先主人一起长大,我们虽是主仆,感情却如手足兄弟一般。”常伯轻抚一卷画轴,目中竟有些潮湿,“先主人喜文墨,这里很多书籍、字画都是他留下来的。”静默了片刻,常伯又道,“这么多年,我从没离开过赤府,我看着先主人长成少年英雄,看着他成婚,看着小少爷出生,看着他们一家和和美美,可惜……”说到这不由叹口气,就此止住。
  
  莫良道,“我听说赤鹤叔叔的父亲当年也是圣域数一数二的英雄人物,只是不幸被人所害,英年早逝。”
  
  常伯道,“先主人确实是铁骨铮铮的英雄男儿,当年,他以一敌众,与一众觊觎圣域的西漠高手鏖战五日五夜,最后力竭而亡,但也正因为那一战,尽毁西漠的元气,让他们这么多年再也没能卷土重来。”
  
  景杰知道常伯心中难过,拍拍他的手道,“圣域虽然鲜有真正的平静,却也是一个英雄辈出的地方。我已和杜法使商量过,这次修缮昭彰云隐,我们会把各位先人的名字、事迹篆刻在石碑上,以让后人铭记。”
  
  “好,好啊,”常伯又是开心又是伤感,抹一把眼角又道,“虽然先主人并不爱慕虚名,但扬名昭彰,实在是他应得的。” 
  
  莫良道,“常伯,这是好事,今天又是大年夜,你该开心才是,怎么倒伤怀起来了。”
  
  常伯点头道,“莫二少爷说的是,看看我像什么话,人年纪大了就是这样,特别容易触景伤情。”
  
  景杰拾起散放的最后几卷画轴,来到书柜前,按照常伯此前的指示,将书画妥善摆放,整理时,无意中瞥见书柜最里侧有一个小巧精致的牌位,此时光线虽暗,他还是一眼看到几个鎏金大字“圣域宗师程风”,景杰不由站在柜前愣了愣。
  
  常伯在一旁见景杰神情有异,当即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吱唔道,“程师傅与先主人是至交,我也一向敬重他的为人,所以私下制了牌位,每逢年节都会供奉。”
  
  景杰回身,看着常伯明显慌乱的目光,轻声道,“常伯,那件事我和莫良都已经知道,您不必紧张。”
  
  “你们知道?”常伯看看他们两人,仍试探着问,“你们知道什么?”
  
  莫良道,“我们知道赤鹤叔叔的身世。”
  
  常伯叹息一声,“这世上果然没有不透风的墙。”
  
  景杰道,“这件事是苍翼透露给我的,他虽然没有明说,但前后一推测很容易便猜到程风师傅当年送出去的孩子便是赤鹤叔叔。”
  
  莫良也道,“常伯大可放心,我们都知道程风师傅曾立下重誓,今生今世永不相认,这件事我们决计不会说出去。”
  
  “这也是缘分吧,”常伯慨叹道,“程师傅和先主人都是了不得的英雄豪杰,先后有这样两位父亲,也是赤执的福分。”
  
  莫良道,“想必程风师傅当年也是为了朋友情谊甘愿放弃自己的骨肉,更为免却赤夫人的后顾之忧特立下如此重誓,程风师傅的心怀真是常人所不能及。”
  
  “程师傅是我见过的最了不起的人,若不是他,赤氏早已家破人亡,后继无人。”常伯道,“先主人离世时,小少爷刚刚满月,夫人与先主人一向恩爱,若不是因为小少爷,她怕是也就随先主人一起去了,可叹的是,小少爷半岁时不幸在一场圣域纷争中被误伤,虽经程师傅多方施救,最终还是回天乏术。接连经受丧夫失子之痛,夫人几近崩溃,程师傅为抚慰夫人,亦为了延续赤氏血脉,竟将自己的孩儿交给夫人,只对外宣称小少爷虽然伤重,还是被救了回来,而他自己的孩子,则说是不幸染病夭折了。”
  
  “既然梁霄和赤鹤叔叔从小交好,”景杰道,“赤鹤叔叔必也常在程风师傅门中走动,相见却不能相认,该有多痛心。”
  
  常伯点点头,“确实如此。那时我本以为,程师傅夫妇都还年轻,一定很快还可以有别的孩子,但是,也许是程夫人思念自己的骨肉忧郁成疾,此后多年,再无所出,程师傅送出的,竟然是他们唯一的孩子。”
  
  莫良道,“都说好人好报,程师傅虽然被世人称为圣人,自己却这么不幸。”
  
  “确实,拱手送出自己唯一的骨血,任谁都无法接受,但程师傅竟隐忍下来,独自承受个中辛酸。”常伯道,“赤执还小的时候,我偶有机会见到程师傅,每一次,我都想同他讲讲赤执的近况,也算聊以安慰,但是程师傅从不给我开口的机会,直到有一次,被我缠得紧了,程师傅无奈,只得直接命我住口,之后万般无奈地告诉我,其实他没有一日不挂念自己的孩子,只是不敢听任何和他有关的讯息,更不敢相见,否则,他怕自己冲动之下会违背誓言。”
  
  景杰道,“但是,赤鹤叔叔成了程师傅最得意的弟子的至交好友,他们应当还是无可避免地相见了。”
  
  “是啊,”常伯道,“赤执从小乖敏懂事,最听夫人的教导,可夫人命他不许再去程师傅门上玩,他却无论如何不肯听,这也许是天生的血脉亲情吧,拦也拦不住。”
  
  莫良道,“赤鹤叔叔应该是知道自己身世的吧,可他是从何而知,难道程风师傅到底还是忍不住告诉了他?”
  
  “程师傅一言九鼎,怎么会做出这种背信弃义的事。”常伯叹息一声,“是我,告诉他的人是我,我到底还是动了恻隐之心。” 
  
  “常伯,”莫良讶然道,“你难道不怕赤鹤叔叔认祖归宗,难道不怕赤夫人伤心?”
  
  常伯道,“我当然怕,所以,我说出实情之后,当即恳请赤执发了一个同样的重誓,今生今世,永不相认。”
  
  景杰道,“姓程还是姓赤又有什么关系,心照不宣的一个对视,对相见不能相认的两父子,大概已经足够。”
  
  常伯道,“我也是这么想的,甚至想着有朝一日,也许我能说服夫人同意让赤执认程师傅做干爹,一个孩子,同时受到两家人的宠爱,也是一种福气,只是,我尚没有机会将这个想法说给夫人听,夫人竟意外跌落荷塘,不幸去世。”
  
  莫良摇头叹息,“这件事我也听人提起过,赤氏全家,真是命运多舛。”
  
  景杰也感慨道,“连赤夫人也离世了,无法得到她的首肯,恐怕程风师傅顾念当初的誓言,他与赤鹤叔叔的父子情分,再也没有机会续了。”
  
  常伯道,“世事就是如此难料,谁能想到,此后不久,竟连程师傅夫妇也过世了,而赤执身世这一桩事,从此便彻底被搁置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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